京城已是黃昏。煙花巷,白月坊。
紅綃羅帷曖昧的低垂,客廳裏暗香繚繞,氣氛卻有些冷清。
“什麼?您要我去勾引紫眠大人?”白月坊的當家花魁龍白月水眸圓睜,手一滑,差點翻掉杯中的甜酒。
“是的,”當朝宰相不在意她的失態,繼續話題,“我們一班人都商量過了,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可是,”龍白月苦笑,“他好象是個道士吧?”
龍白月口中的紫眠大人,是當朝司天監的伎術官。聽説他原本是信州的道人,接受了當地道錄大人的推薦,來京師受職,卻不願意在京師道錄院當一名普通道官,轉而進入了司天監。
勾引修道之人,會不會夭她壽哦?
“道士怕什麼,什麼男人見了你不銷魂蝕骨?”宰相訕笑道,不改初衷。
“可是,有什麼重要的理由,需要我去勾引他呢?”老辣的宰相竟使用下三濫的美人計,這事倒蹊蹺。
“你這裏消息四通八達,可聽説過那紫眠大人的身世?”
龍白月一愣,點點頭。
司天監的伎術官,主要從事天文歷算。而紫眠大人作為嗣漢天師紫玄真人的高足,儘管在司天監任職,皇家每年為國祈福的金籙齋卻都是由他主持。因此聖上還破格授予他一個正四品的虛銜,使其地位高於一般的伎術官和道官。
就連鎮壓雲南叛亂的作戰,負責隨軍占卜,運用奇門遁甲占星望氣的重要任務,也是交給了紫眠大人。
據説這些都與他的身世有關——他令人匪夷所思的神力來源於他的狐妖母親,當然這舌根可不能亂嚼,因為另一個傳言更加引人側目——他是當今聖上的私生子。
按説皇室血脈何其尊貴,可此事至今仍無定論——皇帝不曾出面闢謠,紫眠大人也沒公開過自己的姓氏,只傳説他二十四年前被嗣漢天師從深宮裏抱出來,帶回信州龍虎山的道觀撫養,如今入朝為官,以報父恩。
傳説牽扯上天子與狐妖有染——這是個掉腦袋的話題,所以世人只敢側目,哪敢公開多言。
龍白月未曾料想自己會和紫眠大人扯上關係,所以對於宰相一擲千金的委託,她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鎮壓雲南叛亂得勝還朝,他已經立了一功。密聞他這次回京城,今年夏末就要用祝由術對北邊燕王施咒,此舉如若成功,他的神力就將抵禦燕國的侵擾……你也知道他身世的傳言了,任他太過招搖,恐怕會影響到太子的地位,這是動搖國祚的大事,我們不可能放任不管。”
“您認為紫眠大人真能成功?”龍白月挑眉。這也太玄了吧?
“他的實力不可小覦,我們之前也設法對付過他……如果他真那麼好打發,也不至於今日要求助於你。”
“為什麼大人那麼信任我呢?”龍白月輕佻的媚笑,為宰相斟酒,“當真覺得白月傾國傾城?”
“挑上你自然有我們的道理,”宰相悠閒的呷下一口酒,“流傳在坊間的白月坊狐妖,和你脱不了關係吧?”
“這種流言蜚語根本不值一哂。”龍白月立刻正襟危坐,警惕的答道。
“不管流言是真是假,你的媚術卻是貨真價實的,”宰相用酒杯輕叩着紫檀小几,“希望你的媚術,可以為我所用。”
“白月能為大人做什麼呢?”看在銀子分上,龍白月媚眼一轉,半推半就的答應了。
“接近他,讓他迷上你,讓他為平燕的作法徹底失敗。”
“他迷上我,就會失敗嗎?”龍白月倒不明白了。
“恩,只要他迷上你,由我們負責讓他在朝中身敗名裂,皇上只要肯將他貶回信州原籍,這事就成了。”宰相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龍白月嬌好的面容,“如果失敗了,你也只是一步棋,影響不了全局。”
龍白月手一顫,心底不由得寒戰起來。是的,她是下九流的低賤女子,自然隨時都可以成為犧牲品——但是,想到那筆優渥的報酬,龍白月就只能狠下心咬咬唇,點頭應允下來。
——人為財死,媽的,她幹了!
紋銀三百兩。
送走宰相,龍白月一人守在桌邊,盯着銀子發呆——預付三成作定金,幹下這一票,她就能帶着寶兒金盆洗手遠走高飛了。
一切真的很誘人。
她也清楚自己正打着玩火自焚的主意,可面對如此豐沃的報酬,有幾個人能不昏頭呢?
丫鬟寶兒端着熱茶,用肩膀撥了珠簾進來。她看看堆了一桌的銀子,再瞧瞧沉思的龍白月,冷不丁開口問道:“你還是答應了宰相?”
這丫頭又在外面偷聽了,也好,省卻瞭解釋來龍去脈的麻煩。龍白月瞄她一眼,故意重重的嘆口氣:“唉,由不得我不答應。”
“做不來,早點回掉不就得了?現在收了銀子倒來傷腦筋。”寶兒努努嘴。
“我還不是為了你!你個小母狐狸,吃我的喝我的,這麼揮霍下去,哪一年才能賺夠從良的錢?”龍白月抬眼就要瞪她,見她故意抬頭望天,好氣又好笑,“又裝傻,剛剛你沒偷聽到嗎?人家説白月坊鬧狐狸呢!”
“人家懷疑的可不是我!”寶兒賊笑起來,搖頭晃腦,學着宰相老氣橫秋的語氣,“不管流言是真是假,你的媚術卻是貨真價實的。”
“找打!當初真不該在祁連山救下你。”龍白月笑着吹吹茶。
“那真是勞你相救了,”寶兒假笑道,“也不知當初是誰踩着人家尾巴,一定要人家報答的呢?”
龍白月眨眨眼,很無辜的笑起來。
“最可惡的是竟然嫌我名字犯了你的諱,硬替我改名為寶兒!”寶兒皺皺鼻子,齜出兩粒小小的狐狸牙,“我叫連山月啦!”
“哪有丫鬟叫這名字的?比我的名字還好聽,不是衝我叫板嗎?”龍白月捏捏寶兒圓鼓鼓的臉蛋,嬌笑着,“誰讓你道行淺,被人踩了尾巴就動彈不得?”
“哼!笑我不成氣候?”寶兒拖了凳子坐下,得意洋洋的蹺起二郎腿,“告訴你,等我再修煉個幾年,得了道、成了仙,絕對會風情萬種!想當年我那得道成仙后離開祁連山的姨媽,可是比天仙還美……喂,你不許打瞌睡啦!”
“拜託,這話你已經反覆講了三年了。”到底是六十歲的一隻狐,就算外表仍是發育不全的毛丫頭,老太婆的做派倒是不假,“紫眠大人明日抵京,到時候如何接近他,我連半點頭緒都沒有呢。”
“要不我替你卜一卦吧。”寶兒袖子一揮,窗外一片樹葉飄飄然飛了進來。她抓住樹葉,雙手合十,將樹葉並於掌中揉了幾揉,嘴裏咕咕叨叨了幾句,便雙掌攤開查看樹葉上的瘀痕。
“上面都説了些什麼?”龍白月滿心期待的望着寶兒。
“神諭的前七個字是……”寶兒雙眉緊皺,慢慢念道,“船到橋頭自然直……”
“去你的!”龍白月衝寶兒的腦門就是一掌,“你這算哪門子的神諭呢?盡是些廢話。”
寶兒揉揉額頭,也覺得自己討了個沒趣。她氣呼呼的將樹葉揉成一團,隨手丟出窗外。
“哎喲,是寶兒吧,又往外亂丟東西了,險些碰歪了老孃新戴的花。”屋外忽然有人尖叫起來。
“柳媽?”寶兒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也大聲的跟着招呼,“您這時候來白月坊有何貴幹哪?”
“有人要我交封信給龍姑娘。”
“託你的人是誰?”龍白月也站起身來,她走到寶兒身後,露了小半張臉問。
“不認識,是生面孔。”
龍白月接了信,展開一看,吃驚得笑起來:“明日午時,着黃衣,城東永定橋上碰頭?”
不會吧?如果她沒記錯,明天應該是紫眠大人進城的日子,宰相這麼猴急?
“那今晚白月坊要不要閉門歇業?”寶兒問。
“為什麼?時間不是定在明日午時嘛,關今晚何事?”龍白月不以為然。
“今晚若是不歇業,明日午時你起得來?”寶兒很不信任的瞄瞄龍白月。
“那不管,今天可是個重要日子。”龍白月掰着指頭數起來,“今晚要和李員外了斷,他纏我纏得太緊了;要問張大人要纏頭,他上次答應要照應我這個春天的衣裳開銷;還要問方儒生求首豔詞,他可是白衣卿相,有他的詞給我唱,絕對打敗凝香樓那幫小蹄子……”
入夜。
距京城一百里的河道上,一艘龐大的黑色航船正緩緩的向京畿方向行進。沉穩的槳聲破開了夜色,船上有白色的竹紙燈籠連成一線,朦朧的火光將兩岸照得昏暗。
船頭的顯眼處,昭示主人身份的旗幟只微微展開了一角,依稀可以辨認出一個“紫”字。是了,這正是紫眠大人的船。
此刻,艙中沙盤上扶乩出一行小字。
“小心禍從天降?”紫眠大人的貼身小徒明窗塵立刻大驚小怪起來,“師父,大事不妙哇!”
在他身後淺眠的主子連帳幕都懶得揭開:“沒事的,我並沒有什麼不祥的預感呢。”
“可是……”明窗塵再度將臉轉向沙盤,神色就是輕鬆不起來。他生平第一次扶乩,就卜出這種不祥的預言,真是出師不利呀。
“窗塵,這畢竟是你第一次扶乩,準確與否很難説的。”
“不過師父,我卜問的可是我們進入京城遭遇的第一件大事,所以師父還是小心為妙。”
“放心,不會有事的,相信我。”紫眠攏攏身上的薄被,無名指點上眉心,閉目凝神算了一下。
的確沒有什麼不祥的預感,相對於窗塵卜出的“禍從天降”,他的預感裏反倒有温暖幸福的味道。窗塵的禍事是他的福祉……難道上天會讓窗塵變啞巴?
紫眠微笑着,在徒兒的喋喋不休中沉沉睡去。
翌日。
“快起來啦!”寶兒用力將昏睡中的龍白月扯出狼藉的被窩。
“現在什麼時辰……”龍白月伸出白皙圓潤的胳膊,昏昏沉沉的打着哈欠,一身的酒氣混着香料味,甚是頹靡。
“已經巳時了!”寶兒怒吼道。
“天啊!”龍白月頓時清醒過來,“我還什麼都沒準備,完了完了,我還要趕到城東永定橋呢!”
她一骨碌爬起來跳下牀榻,扯掉頭髮上細小凌亂的簪花,褪去羅衫,只穿着抹胸和羅裙,開始梳洗打扮。
“為什麼一定要穿黃色衣服呢?”龍白月邊洗臉邊抱怨着。她不大喜歡黃色,這顏色的衣服還真不多。
“大概是為了醒目好認吧。”寶兒道。
“可我沒有這個時節穿的黃色衣服呀。”龍白月嘟囔着將漱口的花露水吐進唾盂。
“我倒是有一件,要不借給你?”寶兒翻出自己的衣服獻寶。
龍白月邊梳頭邊瞅瞅寶兒那件半舊的鵝黃色半臂夾襖,上面還染了一大塊油污,直接回絕:“還是算了。”
“我就知道,你替我買衣服向來偷工減料的。”寶兒氣乎乎的衝她齜牙。
“倒不是料子不好,你這件款式舊了,萬一今天就能和紫眠大人照面,第一印象很重要啊!”龍白月從衣箱一角拽出一套鵝黃色的紗裙,白色綾羅的襯裏,襟口還攢了許多白緞帶做的茉莉花苞。
“不會吧,你要穿這件?”寶兒瞠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直轉,“這是過端午才穿的衣服,早春時節穿這個太誇張了。”
“冷是冷了一點,咬咬牙也就過去了,”龍白月給自己打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龍白月穿好衣服,將一頭秀髮梳順,編了個最近京城裏流行的雙環髻:“來不及梳複雜花樣了,就這樣吧。”
寶兒在一邊點頭附和:“不錯,跟個黃花閨女似的。”
龍白月聽了此言,也不禁洋洋自得:“呵呵,是啊,我也打算裝清純一點,男人不都吃這一套麼。”
她故意羞澀的笑一下,舉止神態還真像一個單純的小家碧玉。
可轉眼間,就見龍白月杏眼一瞥——廂房臨街的窗户不知何時被人撥開了一條縫,一隻鬼鬼祟祟的眼睛正往裏偷窺。她嬌叱一聲,脱下一隻繡花鞋,抄起來就往外砸。
窗外人影一閃,龍白月衝上去拉開窗子照頭就罵:“哪家的小龜子?敢偷看姑奶奶換衣服,當心瞎了你的狗眼!”
站在一邊的寶兒忍不住哀嘆一聲——這個性,還裝黃花閨女,估計半個時辰就要現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