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懶洋洋地拖着步子出了電梯,拿鑰匙開門,手向左邊一按,卻摸到了牆上,這才醒悟到,自己現在是在馮以安家。她在這裏住了大半個月,卻始終沒習慣進門開關的位置,回回都是如同回與尚修文、吳麗君同住的那個家一樣,先一個按空,才會再按到開關上。
她突然不想動了,疲憊地靠到門上,合上眼睛想,難道要一直住在別人家,跟尚修文這樣不戰不和地僵持下去嗎?
她先前給自己找的藉口是父親還在住院中,現在眼看甘博已經快出院了,尚修文留在J市避不見面,她一方面鬆了一口氣,一方面卻不無苦澀地想到,長此以往,他們大概更難好好交談了。
突然,她嗅到房間有一點淡淡的煙味,疑惑地睜開眼睛,適應了屋子裏的黑暗,隔了玄關看去,只見沙發上竟然隱約坐着一個人,更有一點兒暗紅一閃。她嚇得慌忙抬手,同時按下那個開關面板上的四個開關,整個客廳和餐廳裏的水晶吊燈、枝形餐桌燈、四周的射燈同時大放光明,尚修文赫然出現在她面前。
他正仰靠在沙發,手指間夾了一支燃剩一半的香煙,眼睛因為突如其來的強光刺激而微微眯起,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甘璐驚魂初定,連忙關了多餘的燈:“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半個小時以前。”他簡潔地回答,將香煙掐滅在煙灰缸內,那裏面已經有三個煙蒂了,“你去哪兒了,怎麼不拿手機?”
甘璐接到聶謙電話後,只穿了外套,拿了鑰匙下樓,連筆記本電腦都沒關:“我沒走遠。你吃過飯沒有?”
她知道從J市開車回來大概得四個小時,他這個時間回來,恐怕不大可能停在高速公路服務區吃那種糟糕的快餐,果然,他搖了搖頭。
甘璐脱了外套:“我去給你做點兒吃的吧。”
尚修文沒有作聲,她也不等他回答,走進廚房。最近她吃得很潦草,除了喝陸慧寧不時送過來的湯以外,都是隨便煮點麪條對付過去,再吃點水果算是補充了維生素。
好在冰箱裏還有昨天剩下的烏雞湯,她拿出來煮開下進麪條,再摘洗了一點兒青菜放進去,很快煮好端出來放到餐桌上:“你吃吧,我去書房寫論文。”
甘璐的論文有個乾巴巴的標題:對於高中歷史課改的幾點思索與淺見。她收斂心神,繼續查找着資料,總算理清了一點思路,寫出提綱,開了一個頭,才算長噓了一口氣,仰靠到椅背上,合上雙眼小憩。
突然一雙手擱到她肩上,替她按摩着肩膀。她吃了一驚,睜開眼睛,尚修文正俯視着她,兩個人視線碰到一處,他輕聲説:“放鬆。”
她垂下眼簾,按照他的話放鬆身體。他們曾經多次相互按摩,清楚知道彼此身體最容易緊張疲勞的部位。他修長有力的手指從她的後頸處一路下來,到了她因為長期板書而時常痠痛的右邊肩臂相連處,停留在那裏反覆輕輕地揉捏着,她不由自主地低低發出一聲舒服的呻吟。
尚修文的手指突然停住,然後由揉捏變成了摩挲,隔着薄薄的一件毛衣,她的肩頭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温度,他的手慢慢滑到她頸上,一點點描摹着她頸項到下顎的曲線,他指腹上的薄繭接觸到她的皮膚,她突然意識到,她對這個接觸如此敏感,幾乎是屏住呼吸等待他的手指繼續遊移到其他地方。
她早已經熟悉他的接觸,這個接觸幾乎喚起了婚姻生活中累積起來的所有身體記憶,他曾經用雙唇、用手指無數次愛撫過她,那樣親密無間而充滿熱情。
這段時間的疏離一經打破,她的體內彷彿燃起隱秘的火焰,燒灼得帶來隱隱痛楚,近乎飢渴地想要靠近他,將自己交付到他的懷抱中,讓他撫慰這個疼痛。
這個念頭嚇到了她,她驀地站起來,啞聲説:“我累了,先去洗澡。”
甘璐衝入主卧浴室,反手關上門,雙手交抱住自己,禁不住瑟瑟發抖。竟然如此輕易重新臣服於他的誘惑,渴望他的擁抱,她有種莫名的恐懼。
她站進淋浴間,將沐浴蓮蓬的水龍頭調到最大,帶點灼熱的水流沖刷下來,順着她的身體流淌下去,她的手指遊移,隨着水流撫過,停留在腹部。這差不多是自從知道懷孕、流產直到今天,她第一次長久地撫摸這個部位。
她低頭凝視着自己的腹部,在她的手指下,那裏平坦一如從前。然而她清楚地知道,不管是她的身體,還是她與尚修文的關係,都不復依舊。她以前從來不認為男女之間是一種要分出勝負高下的關係,並不覺得臣服於尚修文的魅力之下有什麼委屈,可是她怎麼可能在現在仍然允許自己忽視所有的問題,向他做純粹肉體的妥協。
從那個失去的孩子,一直想到他們之間接近千瘡百孔的婚姻,她心底一陣發冷,因他的撫摸而升起的情慾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儘管水温已經被她調節得偏高,沖刷得皮膚泛紅,有些微微的疼痛感,仍然止不住一陣空虛寒冷蔓延開來,她再度用雙臂交抱住自己的身體,仰頭對着水流,迷茫地站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尚修文突然開門而入,一把拉開淋浴房的玻璃門,伸手關掉水龍頭,拉她出來,拿過浴巾替她擦拭着身體。
“你幹什麼?”她本能地抗議道。
尚修文聲音平靜,手上動作卻絲毫不見遲緩:“我來敲了兩次門,你都沒回應。你已經在浴室衝了大半個鐘頭,再蒸下去,肯定會暈倒。”
的確,淋浴房內蒸汽蒸騰瀰漫到她呼吸都有些困難了,然而裸呈在他面前,她更有恐懼感。眼前這個男人熟知她身體的每一處曲線起伏,清楚她在他熱情之下的每一個可能反應,在他面前,她根本沒秘密可言。她只覺得自己在他的視線下無所遁形,所有隱秘都危險地袒露着,卻做不到逃避掩飾,她在他的手中控制不住地戰慄起來。
“冷嗎?”他啞聲問,拿過浴衣緊緊包裹住她,將她摟入懷中,浴室內熱氣繚繞,他暗沉的眼睛中閃動着火花,這個眼神也是她熟悉並曾為之迷醉的。
她努力抑制鼻中湧出的酸澀之意,頭努力向後仰,避開他的嘴唇,疲憊地説:“按照醫生的囑咐,恐怕我現在沒辦法盡夫妻義務。”
尚修文的手指驀地扣緊她,燈光下,她只見他面部線條瞬間繃緊,看向她的眼睛鋭利得似乎能刺穿她,她以為他要暴怒了。然而,他靜默片刻,手微微放鬆,聲音中不帶任何情緒地説:“我開四個小時車回來,並不只是想找妻子合法發泄慾望。”
“那是回來跟我興師問罪嗎?對不起,我不會再插手你公司的事情。”
她掙脱他的手,繫好浴衣帶子,轉身對着霧氣濛濛的鏡子扯落浴帽,讓頭髮披散下來,拿髮梳梳理着,那是一個神志清醒,沒有任何波動的姿態。
“你認為我對以安發火是因為你插手了旭昇的事務嗎?”尚修文的聲音在她身後冷冷地響起。
“也不全是吧。我猜你不願意讓我知道你遇到麻煩,更不願意我出手幫忙,寧可不聲不響地自行解決掉。你一向能控制所有的事情,修文,不管是工作還是感情,你都不允許別人來挑戰你的這份控制能力。總之,這次是我多事的,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
“你把我想象成一個控制慾發作得不可收拾的自大狂了,璐璐。沒錯,我不希望任何事情發展到失控的地步,但那並不代表我對於控制有了強迫症。我的計劃沒能走贏事態的發展,我也沒辦法控制你的感情,這都已經足夠提醒我對不可控制的部分保持敬畏之心。”
“其實你能,只是我不能讓自己再失控了。”甘璐心裏這樣想着卻沒有作聲,澀然一笑,繼續一下下機械地梳理着頭髮。
“我生以安的氣,是因為他不清楚你和秦總的關係,你一向和秦家保持距離,我不願意你為我的事委屈自己去求他。”
甘璐握着髮梳的手停住了,片刻之後,她苦笑道:“對不起,是我小人之心了。還好,跟秦總説這件事,我不算委屈,我需要他做的事情有限,他給我的人情也沒大到需要我從此覺得要盡力去報答他的地步。”
尚修文接過髮梳,替她梳理頭髮,手上動作輕柔,聲音卻仍帶着一點冷:“不過,我也確實生你的氣了。”浴室內熱氣漸漸散開,甘璐看着鏡子裏的尚修文,他神態恢復了一向的平靜。“以安傻乎乎地去套你話,還直播給我聽,我確實打算回來質問你,是不是真把給旭昇產品打開銷路當成還我媽給你父親安排就醫的人情,只等還完後好和我兩不相欠。”
甘璐突然覺得比剛才更沉重的疲憊席捲全身,無法支撐着再與他交談下去,“看來我們都錯看了彼此,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們別再這樣互相猜測了,好嗎?這樣太累了。”
尚修文放下發梳,輕輕撫摸一下她的臉:“好。”他俯身抱起了她,走進卧室,將她放到牀上,俯頭定定地看着她,她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眼睛,將頭埋入枕中,只聽他輕聲在她耳邊説:“很晚了,什麼也別想,睡吧。”
他替她將被子蓋好,隨即關上了燈,走了出去。
甘璐當然做不到什麼都不想。
她獨自躺在牀上,體會着這張牀的空空蕩蕩,片刻之後,從門下透進來的客廳燈光也熄掉了,整個卧室陷入黑暗之中。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空氣中似乎始終有一點兒香煙的味道,彷彿他仍然站在牀邊,讓她無法安然入睡。
他是去客房睡了,還是跟她回來時一樣,正獨自坐在黑暗中抽煙—她意識到自己仍然是牽掛着他的,比她願意承認並表現出來的要強烈得多,可是這個意識只讓她更加進退維谷。
第二天早上,甘璐被手機鬧鈴驚醒,匆忙起牀洗漱,走出卧室時,正看到尚修文從客房中出來,顯然也洗漱完畢了。
“時間還早,你再睡一會兒吧。”
“我要趕回J市去,手上還有很多工作。”
甘璐連忙去廚房做早點,她迅速地將速凍包子蒸上,再熱好牛奶,端出來兩個人吃完,一起下到地下車庫,尚修文先送她上了寶來:“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我明天晚上會再回來,大概會到得晚一點,你不用等我。週末陪你一塊兒去接爸爸出院。”
“如果你忙,就不用再趕回來了。”
尚修文温和地説:“後天也是媽媽生日,我們晚上陪她出去吃個飯。”
甘璐好不尷尬。她一向記憶力很好,跟尚修文結婚後,多少感染了他的一個習慣,會把各種重要的日子、要辦的事情記在記事簿上,一般不會有任何疏漏。可是這段時間意外層出不窮,她疲於應付,很長時間沒翻那個小本子了。
“對不起,我會去準備一份禮物的。要我訂餐館的位置嗎?”
“我準備帶媽媽和你去吃西餐,回頭我再問下她喜歡哪裏。”
她點點頭,繫上安全帶,將車倒出來,已經準備打方向盤駛出去,卻看到尚修文仍站在原處看着她,她停住,降下車玻璃。尚修文走過來,俯下身問她:“怎麼了?”
“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説嗎?”
“本來有很多。”尚修文手伸進車窗內,按住她放在方向盤上的左手,“見到你以後,我突然發現,我匆匆趕回來,想問的問題甚至比以安來得更傻一些。你這麼做,肯定有你的理由,我再質問你,只會讓你離我越來越遠。而且你那麼抗拒跟我談話,我決定從現在開始,無條件接受你做的任何事。”
甘璐苦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不管我説什麼,你都會警惕、不信任,那麼讓時間來證明一切好了。你有權懷疑我、打擊我、折磨我,只要你樂意。”
甘璐愕然地看着他:“修文,你當我是變態嗎?沒有一個正常的女人會期待婚姻帶給自己的只是一個可以隨心所欲去折磨的老公。”
“你不用去質疑自己,你一向太正常太講道理,我準備充分信賴你的理智。你當我變態好了,我願意接受你給我的一切,直到你不再有疑問。”
尚修文笑了,地下車庫昏黃的燈光下,那一點兒笑意來得十分放鬆坦然,將他清瘦的面孔襯得隱約有光彩流動。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沒有這樣微笑了。一瞬間,甘璐幾乎有一個錯覺,眼前只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上班日子,丈夫偶爾早起,體貼地送妻子上班,順便叮囑一點兒生活瑣事,他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波瀾。
可是那樣平淡的幸福已經遙遠得不真實了,現在他們只是在朋友家的地下車庫內,她竟然要完全不自覺地去猜測他的用意,一念及此,她手扶着方向盤,悵然地看着前方。
他抬起手撫向她的面孔,輕輕一觸便離開,隨即站直身體,“開車小心,再見。”
甘璐發動車子,同時看向後視鏡,尚修文仍然站在原處,凝視着她這個方向。他的身影筆直,慢慢在後視鏡中縮小,然後消失在她視線中。
昨晚她用那麼傷人的方式拒絕他以後,她已經做好了面對尚修文重新表現得冷漠超然、不輕易流露感情的準備。
然而他似乎永遠有讓她意外的本領,他剛剛這個完全放開懷抱的姿態讓她吃驚的同時,又覺得一片茫然。
學校永遠是一個充滿秩序的地方,各式規範同時約束着師生的行為。尤其對一所省內有名的重點中學來講,秩序幾乎強得有了一些儀式感。這樣的壞處是讓再調皮的學生也得保持表面的服帖,讓再有想法的老師也得收斂個性;好處就是不管你怎麼心不在焉,也不至於脱離正常軌道太遠。
甘璐上完課,回到辦公室,按部就班地給自己泡好保護嗓子的混合飲料,一邊攤開一份教學研究雜誌看着,一邊聽同事們閒聊,有時還要搭上一兩句話以示參與。她想,拋開別的不説,有一份工作對她來講的確太重要了,至少她可以不用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對她婚姻理不清頭緒的困頓上,否則真會喘不過來氣。
辦公室裏幾個老師正議論着李思碧,某位老師有親戚在市廣電局,多少傳了點有內幕的八卦過來:“電視台已經把她的節目換成方茜主持了。”
“這麼説網上那些傳聞都是真的了。方茜不是剛開始也被懷疑了嗎?”
“本來那位原配太太再沒什麼動作,網上鬧得也沒以前厲害,台裏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暫停了李思碧的節目。可是方茜才剛被聘任,出鏡機會很少。她在好多場合聲淚俱下,一會兒找領導,一會兒主動聯絡記者,要求證實自己的清白。要説那女孩子才真是工於心計,完全是藉機上位。”
其他人都聽得興致盎然,甘璐剛好接到錢佳西的電話,她聽得在電話那頭失笑:“真是一個全民八卦的年代。”
甘璐走了出來,也笑道:“可憐我們這些當老師的生活單調,只好仰望一下你們這圈子打發時間了。”
“得了,別拿這些話酸我了。”
“透露點真正的內幕給我聽吧,我同事説的是真的嗎?”
“很靠譜啊。方茜現在開始主持兩檔節目,很有點人氣了。至於李思碧嘛,我才不為她操心,這個時代,美女總比一般人多點兒出路,以她的個性,不會就此沉寂埋沒的。”錢佳西懶洋洋地説,“晚上有沒有時間,一塊兒去吃飯,《城週刊》新推薦的一個餐館不錯。”
“好啊,剛好我也打算找你,吃完飯陪我去買份禮物,我婆婆要過生日了。”
下午下班後,甘璐先去醫院,再開車去和錢佳西約好的餐館,錢佳西已經在那邊等着了,正翻着新出的一期《城週刊》。
“你已經成了這份雜誌的忠實讀者了嗎?”
錢佳西笑了:“我老實招認,其實做節目哪有那麼多創意,很多時候都得從別人那裏偷師。這份週刊是本地辦的,我時不時能借鑑一下他們的策劃。再説,羅音的專欄真的不錯。”她合上雜誌,放到一邊,“我那天去醫院,叔叔看上去恢復得還不錯。”
“他明天就出院,謝謝你去看他。”
“跟我就別講客氣話了。你瘦了好多,現在……身體恢復了吧?”
想想那個來去匆匆的小生命,甘璐便一陣黯然,無言以對。錢佳西也後悔了:“算了,別想這事了。這家餐館也上了美食推薦,菜裏面加了秘製的滋補藥材,做得很特別。”
甘璐一聽藥材就害怕了,擺手連連:“來點普通菜好了,我不要滋補,也不要藥材,最近我媽灌我喝了好多説不出名堂的湯,實在不想再聞到藥味了。”
“這家做的不是藥膳,要給你聞出藥味了還怎麼混。”錢佳西也不徵求她的意見,開始點菜。
兩個人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這次坐到一起,卻不像從前那樣,能夠馬上氣氛熱烈地無話不談起來。甘璐固然沒什麼精神,錢佳西看上去也興致缺缺。兩個人喝着店裏提供的薑茶等着上菜,錢佳西問:“你以前真的不知道尚修文的身家嗎?”
這又是甘璐沒法回答的問題,可是老友發問,她只得含糊其詞地回答:“他有什麼身家,他舅舅現在還是旭昇最大的股東。”
錢佳西倒釋然了:“我説呢。那天秦湛告訴我,尚修文擔任了旭昇的董事長,我嚇了一跳,他又説不出個具體的內容,我回去搜了一下新聞,報道得也都挺簡略。如果你家修文只是名義持股人的話,你可得提醒他機靈點兒,別給他舅舅背了黑鍋。”
甘璐沒想到這件事在別人看來還能有這樣的含義,她有口難言,卻實在沒法解釋她簡直説不通的後知後覺和來龍去脈,只得扯開話題:“你和秦湛,現在在一起嗎?”
輪到錢佳西躊躇了,甘璐不免後悔,正好服務員上菜,她連忙説:“這個豬手很香,果然沒什麼藥味。”
“小盼前幾天回來了。”
甘璐等分割豬手的服務員走開,才看向錢佳西,她神態沒有太大異樣,可是分明帶着煩惱。
“他們到底分開了沒有?我跟秦湛也説過,沒徹底分手就不要去招惹你。”
錢佳西抬起眼睛,嘆了口氣:“也許,是我先去招惹他的。”
甘璐不知道説什麼好了。她的第一反應當然是秦湛有什麼好,值得你去招惹。可是她清楚地知道,錢佳西看似大大咧咧,其實有心思細密的一面,不管是出於什麼理由跟秦湛扯上干係,她作為朋友恐怕都無權隨便品評。
“還是等他與小盼有個結果再説吧,佳西。”
錢佳西無聲地笑了:“不需要我等,昨天秦妍芝陪小盼一塊來找我了,約我在電視台對面的咖啡館談判。真是現世報應,當初我還嘲笑李思碧呢,一轉眼,輪到自己被人找上門來講數了。”
甘璐吃了一驚:“你怎麼好跟李思碧比,她招惹的是有婦之夫。”可是她自覺這個安慰來得很不着邊際,再想想小盼算得上是牙尖嘴利不肯饒人的類型,秦妍芝與小盼在國外便認識交好,又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她的朋友去招惹堂兄,大概更不會客氣,“她們……沒説什麼難聽的吧?”
“難聽不難聽的都説了。”錢佳西搖搖頭,顯然不想回憶讓自己難堪的細節,“我跟小盼也講清楚了我的立場,如果她不想撒手,我一樣不打算退出,我們説什麼都沒意義,秦湛的態度最重要。”
“佳西,你這是何苦。”甘璐忍不住了,“你和秦湛也沒開始多久,哪裏就要為他這樣和人爭了。”
“他們既沒結婚也沒訂婚,只是在交往,不是因為我介入,就已經有了矛盾,並且鬧得很厲害,秦湛親口説他們吵到説分手了。這年頭結婚了尚且可能離婚,不至於一交往就成了‘死會’,額頭上要刺字成為誰的終身私產吧?”
“話是這麼説。可是秦湛和小盼在國外就開始交往,兩個人一塊回國,一直同居,戀人之間的吵吵鬧鬧根本不足與外人道。如果真是徹底分手了,小盼也沒理由這樣殺回馬槍。佳西,你一向聰明,這點會看不透嗎?”
錢佳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説:“吃菜吧,豬手涼了就一點吃頭也沒有了。”
再接下來,兩個人都只泛泛談論着不相干的話題。這家餐館的菜式的確很有特色,看似粗獷的食材烹調得十分精細,別有風味,很合她們的口味,然而這頓飯卻吃得空前沉悶。錢佳西沒有如往常一樣口若懸河地評論,甘璐也始終調動不起食慾,兩個人都只有一搭沒一搭地吃着。
吃到中途,錢佳西接到一個電話,她看看號碼,馬上起身去外面接聽,足足講了六七分鐘才進來,臉上卻有掩飾不住的興奮:“璐璐,我有點兒事,要先走一步,你接着吃。”
“我也吃飽了,要不要我開車送你過去?”
“不用了,我打車很方便的。”
“佳西,聽我再説一句話好嗎?”
錢佳西已經拿起了手袋,還是坐了下來,笑道:“你這麼鄭重其事的樣子,可真有點兒嚇人。説什麼?”
“別把自己攪進複雜的感情裏面去,你好好一個女孩子,何苦被動等別人來做選擇。”
“璐璐,你總能這麼灑脱嗎?如果你事先知道尚修文有過賀靜宜那樣出色的前女友,會不會就因為這個原因拒絕跟他在一起?”
甘璐沒想到自己的勸告招來的竟是這樣一個反詰,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你也知道,我對戀愛的看法是很放鬆的,一向主張合則留不合則去,大家好聚好散。我也從來沒指望會有一個過去一片空白的男人在前面等着我,而且説真的,那種男人肯定乏味得可怕;如果哪個男人拿這個來要求我,我會覺得他是個白痴,根本可以靠邊站了。現在難得秦湛跟我很合拍,我們在一起感覺很好。我不認為我想跟他在一起就是傷天害理了,我也並不考慮將來會怎麼樣,如果他或者我不再有在一起的開心感覺,我完全能接受一個平靜的分手,不會糾纏不清。”
話説到這個地步,甘璐只得攔住她拿錢夾的手:“你去吧,我還想喝點這個湯,待會兒我結賬好了。”
錢佳西拍下她的臉:“那我走了,你多吃點兒,你看你最近瘦成什麼樣了。”
甘璐並沒再吃什麼,她叫服務員再倒了杯薑茶喝着,獨自坐着出神。
和錢佳西頭次這樣話不投機,她多少覺得傷感。
她們從大學開始成為密友,交換過心底的秘密,討論過最私密的話題,肆無忌憚地議論認識的男生,研究從網上看來的那些一知半解的性知識,憧憬將來的生活,安慰對方的失意,分享彼此的喜悦,對彼此的瞭解大概超過了世上任何人。
她清楚的知道朋友之間,也不可能事事求同,從一開始,她與錢佳西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就不一樣,但卻都能接受對方有不同觀點,在很多時候,也能聽取對方的意見。
然而現在,兩個人隱約有了隔閡,那個無話不談的密友突然明白地表示,不再需要她的任何勸告。她反躬自問,也沒有跟從前一樣,把所有秘密都毫無保留地講給對方聽,去求得一個安慰。
生活中所有的感情其實都有脆弱的一面,甘璐不得不想到,再怎麼小心呵護,裂紋與芥蒂總能悄然產生,竟然沒什麼可以一直不變。
再坐了一會兒,她結了賬,獨自去商場給吳麗君買生日禮物。
給一向很難被取悦的婆婆買禮物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吳麗君衣着用品考究而低調,眼界頗高,並且幾乎從來沒有明確表露過對某個特定東西的好惡。
甘璐在商場裏上上下下轉着,從化妝品、飾品、皮包一直看到服裝專櫃,感覺遠比給自己買東西要費力得多。她突然意識到,其實她給尚修文買東西也有一樣的困惑。
她很早就接過父親的工資,料理日常用度,照管父親的生活起居,甚至包括給他買衣服。她要是不管他,他就會將一件衣服反覆穿下去而不換洗,內衣、襪子穿破也不去買新的。工作以後,聽那些已婚同事談論老公或者家事,她不覺苦笑,不得不想到,自己很早就提前做着一個操心的小主婦,而不是一個可以任性撒嬌的女兒。
真正到了婚後,她檢視尚修文的衣櫥,發現裏面各式衣服甚至內衣都十分齊全充足,幾乎沒有需要她操心的地方。她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多少也覺得這似乎與已婚同事們的家庭生活很不一樣。到了他生日或者紀念日時,她想為他買禮物都很犯愁,來來去去不過是買價位適中的皮帶、領帶、剃鬚刀。尚修文每次收到禮物倒都是表現得很開心,會馬上很給面子地開始使用。
現在回過頭一想,她不由自主就會聯想到賀靜宜送給他,然後又被他轉送給秦萬豐的那支萬寶龍限量款筆,然後在心底對自己諷刺地一笑。
她不知道應該怪這個男人把他過去的生活隱藏得太深,還是怪她自己太遲鈍。
想到這裏,她更是意興索然,終於在某個羊絨牌子專櫃前駐足,挑了一件色調柔和、式樣大方的珠灰色羊絨開衫。她想,這件禮物和她以前買的東西風格一樣,的確沒有任何新意,可是足夠實用了。
甘璐刷卡付賬,拿了提袋出來,接到尚修文的電話:“璐璐,你不用等我,今天會還沒有開完,估計半夜才會回去。”
“修文,夜晚疲勞駕駛太危險,你明天上午再回來吧。出院手續並不複雜,我一個人能辦好。”她不等他説什麼,乾乾地笑了一聲,“當然,你要是打定主意非要連夜回來感動我,那我就沒有辦法了。可是我這人並不容易感動,而且會認為,你是想用讓我負疚來代替你自己的負疚,這種相處大概對我們改善關係沒什麼幫助。”
第二天,甘璐辦好出院手續,將甘博接回家。尚修文隨後也從J市回來,直接開車過來。甘博十分開心,指揮王阿姨去買菜:“待會璐璐和修文就在這裏吃飯。”
甘璐含笑答應着:“今天週末,你讓王阿姨回去看看孫子,我來買菜做飯好了。”她一轉頭,看見尚修文正靠在沙發上揉着太陽穴,“修文,去我牀上躺會兒吧。”
王阿姨將家裏打掃得十分整潔,甘璐的房間一直保持着原樣,揭開牀罩,尚修文脱了外套躺上去,她反手帶上門,陪王阿姨走出來,然後直接去不遠處的菜市場買菜,提了滿手的袋子,回來後開始做午飯。
出院前,負責查房的醫生專門過來,給甘璐詳細講了肝硬化病人的飲食注意事項:一方面病人得攝取蛋白質,以提高血漿蛋白含量,防止或減少肝臟的脂肪浸潤,而且還可以促進肝組織恢復和再生;另一方面卻忌諱蛋白質含量過高,給肝臟造成負擔。尤其做完手術不久,還是得以清淡低鈉的飲食為主。
甘璐自己也上網查了資料,還特意歸納了幾點打印下來,貼在冰箱上,讓王阿姨平時注意。
她今天做的菜自然都是清淡的家常口味,沒做甘博一直惦記的番茄牛腩煲,甘博進廚房晃着,一臉的不甘心。她只得笑着安慰父親:“醫生説的話真得聽,等你徹底好了再説。你趕緊去坐着吧,別久站。”
甘博早在醫院裏待膩了,不肯出去,非要站在旁邊,聲稱在給她打下手,她沒辦法,只得端來張椅子放在廚房門外,讓他坐下,遞蠶豆給他:“超市裏總買不到這麼新鮮的蠶豆,你幫我剝出來,待會加雪菜、肉絲一塊炒,肯定好吃。”
“上回修文在醫院説愛吃你做的什錦砂鍋,你今天給他做這個吧。”
甘璐有些驚奇素來並不算體貼人的父親對這個女婿的格外關心,“下次再説。今天我買了魚頭,做砂鍋魚頭豆腐,”她將魚頭對半剖開,用鹽醃上,“他應該也愛吃的。”
“修文最近看上去很累很有心事的樣子,你得多關心他。”
甘璐只得“嗯”了一聲。
“你搬回去沒有?”
“我……今天就搬。”她好一會兒沒聽見甘博説話,一回頭,只見父親正懷疑地看着她,不禁苦笑,“哎,爸你這眼神可真是,我不會騙你的。”
甘博這才放心,繼續剝着蠶豆,甘璐切好薑絲,再碼到魚頭上,她已經將這邊的料酒都扔了,只能用這個方法去腥味。她一邊機械地忙碌着,一邊琢磨着剛才的對話,她倒不完全是隨口敷衍父親,眼前這個情勢,總借住在別人家,顯然很荒唐。她既然沒法斷然下與尚修文分開的決心,恐怕也只能搬回去了。
她將菜式一樣樣準備齊,先將米淘好放進電飯煲,燒熱油鍋,將魚頭煎到兩面微黃,然後放入砂鍋內燉上,再去拿蠶豆,卻不禁好笑,只見甘博不知道什麼時候掐來了幾片初生的嫩黃色法國梧桐小樹葉,挑出顆粒比較大的沒剝皮的蠶豆,掰下兩隻火柴頭嵌在蠶豆的前面,再將一片樹葉插在蠶豆尾上,一個活靈活現的小金魚就出現了。他面前已經擺了好幾條,仍在興致勃勃地繼續做着,蠶豆倒沒正經剝出多少來。
“璐璐,你小時候最喜歡讓我做這個給你玩了,有時候可以擺上一桌子。”
甘璐笑着搖頭,只得坐在他對面開始動手剝蠶豆:“我就不能指望你幫着我做事。”
甘博絲毫不以女兒的抱怨為意,再去窗邊掐了幾片樹葉過來:“要説你小時候可真乖,一個人拿着這些小金魚可以玩上好半天。”
“我最喜歡你給我做的那些蝴蝶標本了,現在還好好收着呢。”
“唉,那會兒工資低,手頭太緊,都很少給你買玩具。”
“這個不比玩具好得多嗎?”甘璐生怕他又長吁短嘆,拿起一個他做的小金魚笑道,“可惜蠶豆放上半天就幹了,不好看了,不然我也會一直留下來的。哎呀,我得去看看魚頭。”
她匆忙走進廚房,將火調小一點兒,加進豆腐繼續燉,再出來時卻一怔,只見尚修文坐在她剛才的位置上,正剝着蠶豆,同時跟甘博講着話,這是她印象中頭一次看到尚修文做家事。一方面,尚修文平時還真有些君子遠庖廚的架勢;另一方面,家裏的一切基本都由鐘點工打理,她倒也不介意把剩下的一點有限家務承擔下來。
“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被電話吵醒了,”尚修文搖頭嘆氣,現在哪怕是週末,他也很難有清靜的時候了,“王總約我下午三點去遠望開一個臨時股東會,希望不會開太久。”
甘博趕忙説:“修文,剛才璐璐説今天搬回去住,正好你沒出差,陪她一塊搬。家裏有老人,當媳婦的怎麼能跑去朋友的房子住。”
尚修文一怔,馬上看向甘璐,甘璐不易察覺地微微點頭,他緊緊凝視她,唇邊那個笑意慢慢擴大,一直到明亮的眼睛中都感染着喜悦:“好的爸爸,今天就搬回去。”
這個喜悦多少觸動了甘璐,她垂下眼睛,重新走進了廚房,對着咕嘟作響的砂鍋出神,只聽外面尚修文説:“爸,您累不累,要不還是去躺一會兒吧。”
甘博開開心心地説:“不累,我平時最喜歡坐在這裏看璐璐做飯。”
尚修文也笑了:“我也喜歡看她做飯的樣子,”稍停一會兒,他輕聲説,“從第一次看到就喜歡。”
甘璐回憶着他第一次看自己做飯的情形,那是在吳昌智郊外別墅寬大華美的廚房內,她在煤氣灶前忙碌,隔着中央島式吧枱,他倚在門邊看過來,那個眼神專注得讓她吃驚,又有點兒彆扭。那個白天,他們剛剛有了第一個熱吻,然而他表現得絲毫不像一個情動的男人,甚至成功地用他的冷漠淡然將她剛萌生的一點心動給打消了。
就是那個簡單的什錦砂鍋打動了他嗎?
甘璐苦笑了,她不這麼認為。吃完飯後,他們在別墅玻璃花房內還有擁抱、接吻與交談。然而她固然因為那個浪漫情境下的吻而情動,但卻沒有喪失基本而本能的判斷—她與尚修文顯然都沒就此陷入情網。從J市回來以後,他們的交往比從前來得親密,在別人眼裏,他們成了一對戀人,可她清楚,那也絕對算不上熱戀。
不過是喜歡罷了。如果説他喜歡看她做飯的樣子,她也再沒做過飯給他吃;至於她,她只能承認,她喜歡看他的微笑,喜歡與他輕鬆地相處,喜歡他的親吻與擁抱……
從哪一天起,這個喜歡突然被推進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戀愛?一回憶到這裏,甘璐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自己的毛衣下襬。
“在想什麼?”
尚修文走進了廚房,將盛在大瓷碗內剝好的蠶豆遞給她,她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搖搖頭:“沒什麼。”
她魂不守舍地接過蠶豆,走到窗邊的水槽前沖洗着,尚修文卻並沒有出去,到她身後,雙臂環抱住她的腰,輕聲説:“璐璐,我一定不會讓你覺得搬回去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在她忙碌時,從她身後抱住他,下巴擱在她肩上,也是他一向喜歡的姿勢。然而要有多少個喜歡,一點點累積,才會轉換成相守的決心。甘璐的手指在水流下慢慢攪動着碧綠的蠶豆,一時百感交集,同樣輕聲説:“我突然發現,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沒什麼選擇了。”
“為什麼這麼説?”
她苦笑一下:“一點兒胡思亂想,沒有為什麼。你出去陪爸爸坐會兒,我馬上炒菜。”
她炒着菜,聽父親與尚修文在外面的閒聊零星地傳進來,不得不再次詫異他們之間的親密程度。
尚修文待人接物一向有着微妙的分寸,從來不與人過分親近,並且可以輕易讓對方自覺與他保持一個合理的距離。然而他和甘博在一起,卻總能讓多少有些社交障礙的岳父盡興地滔滔不絕。她能分辨出,尚修文的態度並不敷衍,這一點從一開始就打動了她,也讓她檢討自己對婆婆是否不夠真摯熱情。
現在她卻情不自禁地想到,按照他對她有限的回憶,他父親聰明睿智,讓他從小崇拜並一直懷念着,差不多和她父親甘博是完全相反的類型。她見慣了眾人對甘博的惋惜、憐憫和輕視,他卻能表現得對她的父親體貼尊重—這也是一個自我控制下的表現嗎?
一想到這兒,她馬上警告自己,你已經開始疑神疑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