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博的手術排在上午九點,但甘璐怕他緊張,決定早點兒到醫院去陪他。她很早就起牀,匆匆洗漱,到底還是有些頭痛,不知是不是宿醉的後遺症,不過她一邊對着鏡子擦護膚品,一邊下了決心,酒這個東西,她是不能再碰了。收拾妥當後,她打開卧室的門,發現尚修文坐在客廳沙發上,不禁吃了一驚。
室內光線不太明亮,他微微仰靠着,似乎在閉目養神,從她這裏看過去,那是一個清朗而寂寥的側影。他睜開了眼睛,回過頭看着她,她一時竟然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呆立在原地。
尚修文站起了身,他的衣着十分正式,白色襯衫、藏青色西裝,打着領帶,襯得身材越發修長:“早上好。”
“早上好。”甘璐想,一對夫妻早上這樣彬彬有禮地相互問候,差不多有點兒滑稽的意味。
不等她多想,尚修文指一下茶几:“我幫你拿了幾本書過來,今天爸爸做手術,可能時間會比較長,你拿一本去打發時間吧。”
甘璐不得不感謝他想得周到,走過去順手拿了一本書放入包內:“我要走了。”
“我送你去取車吧。”
甘璐當然記得昨天被尚修文接回來,寶來還放在父親那邊:“不用麻煩你了,你今天不是要開會嗎?”
尚修文對她這個客氣只是微微一笑,晨光之中,他嘴角上挑,眼睛微微眯起,這個表情有些苦惱,卻又帶着一點兒似乎毫不意外、無可奈何的認命:“璐璐,開會時間沒這麼早,取了車,我陪你一塊先去醫院看看爸爸。”
甘璐迅速地移開目光:“好,我們走吧。”
兩個人下樓,坐上那輛雷克薩斯。時間還早,放眼望去,空氣中有薄薄一層霧氣在流動,馬路上車輛稀少,清潔工人正在掃地,城市似乎還沒有徹底醒來。
到甘博樓下取了車,甘璐開着寶來跟在尚修文車後,這時她才注意到他開的這輛黑色雷克薩斯LS460掛着J市的牌照,尾數是很打眼的三個8,正是吳昌智以前的座駕。難道接了他舅舅的董事長位置,連車子也一併接收了不成?她馬上覺得自己還有心情起這個好奇未免有些無聊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開進醫院,將車停好,到了病房,甘博和王阿姨也早就起來了。甘博顯然很緊張,正將王阿姨支使得團團轉,看到他們兩個人來了,王阿姨如逢救星,着實鬆了一口氣。
尚修文坐下,開始跟甘博聊天轉移他的注意力。
甘璐陪王阿姨一塊兒出去吃早點:“您可別怪我爸,他這脾氣確實讓人受不了。”
王阿姨倒是早見慣不怪了:“你爸就是這性格古怪自私點兒,其實人倒是不壞。”
甘璐只得承認,這個評價再客觀不過了,甘博當然不是什麼壞人,至少他對人沒有惡意,更不會去算計誰,多數時候甚至是被人欺負算計了。只是他從來沒學會好好與人相處,更不懂得設身處地為他人着想,也幸好王阿姨能包容他。
“等他這次出院了,我還是給您請個鐘點工做家務,您也別太累着了。”
王阿姨連連擺手:“不用了,璐璐,家裏統共兩個人,能有多少事讓我累着。再説了,我也是個勞碌命,苦點兒累點兒都沒什麼。”
甘璐苦笑:“讓您這麼受累,我覺得挺對不起您的。”
“這是什麼話。”王阿姨嗔怪道,“我跟你爸也這麼多年了,再怎麼着,也相處出了感情,這個時候照顧他是應該的。他脾氣再壞,我也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長命百歲,最好走在我後面,我是再不想眼看着誰走在我前面了。”
甘璐被這話打動了,眼睛止不住有了潮濕之意:“您別這麼説,我聽了怪難受的,以後您和我爸都得好好注意身體,健健康康地活着,我一定照顧好你們。”
“你是有良心的孩子,有你這句話,我也放心了。”
甘璐給尚修文帶了早點上來,走到門口,只聽甘博正説着他百説不厭的紡織廠曾經的輝煌日子:“那個時候,全廠70%的工人都能分到房子,説起在紡織廠工作,別人都會羨慕你。廠子裏開訂貨會,都只寫一個大概的交貨期,到了日子,要貨的人都得在旁邊的招待所住下,生怕貨被別家搶先提走了。”
尚修文笑道:“那會兒您工作一定很忙。”
“是呀,全廠機器設備的維修調試都歸我管。雖然不用跟着一線工人三班倒,可是加班是常事。唉,那時就是沒照顧好璐璐,她才一點兒高,就得自己做飯。”
“她一向很能幹。”
“看着她嫁給你以後生活得這麼好,我很開心,修文,我知道我不會看錯人的。等我出院了,還可以和王阿姨一道給你們帶孩子,你們可以放心去工作。”
甘璐僵立在門口,只聽尚修文聲音平靜地説:“您好好把身體養好最重要了,不用操心我們。”
“修文真是有耐心。”王阿姨笑道,甘璐和她一塊兒走了進去。
“爸,你趕緊好好休息會兒,快到手術時間了。”
“我餓啊,璐璐。”甘博眼巴巴看着她手裏的飯盒。
王阿姨説:“那是給修文帶的,你可不能吃,手術前得嚴格保持空腹。修文你出去吃吧,省得他看了眼饞。”
甘璐與尚修文坐到走廊長椅上,她將飯盒打開遞給尚修文,裏面是熱氣騰騰的小籠包:“吃吧,一會兒還得去開會呢。”
醫院裏漸漸忙碌起來,醫生護士開始早上例行的查房,住院病人和家屬不停在他們眼前走來走去,這實在不是一個讓人能安安心心吃早點的地方,尚修文只吃了幾個包子就停了下來。
甘璐看他的側影,他顯得清瘦了不少,她遲疑了一下,説:“謝謝你,爸爸看上去放鬆多了。”
尚修文回頭看着她,目光和從前一樣鎮定温和,這段時間以來,兩個人首次如此對視,沒有相互閃避,“璐璐,如果你為我做相同的事,我不會不停地道謝。因為你是我妻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依賴你,和你一起面對我們的生活。”
甘璐澀然一笑,沒有再去質疑他的信任:“昨天,我很抱歉……”
“我們也不要再相互道歉了,好嗎?”
她點點頭。當然,生活要繼續下去,道歉對於修補他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太大幫助。能有一個人坐在這裏,分擔她的擔子,就已經是莫大的安慰。
護士過來給甘博做術前的準備,尚修文看看手錶:“今天這個會是遠望商量對旭昇的下一步投資,我不能不去。不知道要開多長時間,有任何問題,你都馬上打我電話,我會趕過來的。”
“好。”
甘博的脾臟摘除手術由市中心醫院一位年輕的外科大夫伍醫生主刀。頭天他來病房,與甘博、甘璐父女交流過。他態度親切,用簡潔的語言解釋手術的必要性與可能存在的風險,雖然長了張略帶孩子氣的圓臉,可看上去幹練而具有專業人士的氣質。
伍醫生走後,王阿姨倒略微不放心:“這麼年輕,能做好手術嗎?”
甘璐寬慰她:“這只是一個小手術,邱教授也説了,伍醫生看着年輕,可人家是博士,在外科是業務精英,您別操心。”
話是這麼説,簽了手術通知書,和王阿姨一塊兒坐在手術室外,甘璐仍然是忐忑不安的,根本沒心情看書打發時間。
王阿姨突然推了一下她,示意她看左邊。
甘璐轉頭一看,那邊走來一行近二十餘人,還有記者隨行拍照、攝像,她婆婆吳麗君赫然也在其中。走在居中位置的男人五十來歲,看上去氣度不凡,顯然是位領導,旁邊有位穿白袍的中年人正不停地説着什麼。
他們越走越近,可以聽見那人説道:“現在開放病牀已經達到3000張,每年門診量超過200萬人次,住院量在7萬人次以上,手術枱量接近5萬台次,年輕醫生成長很快,很多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今天進行的幾台手術,都是由我們院自行培養的博士主刀。”
吳麗君也看到甘璐,但目光只一掃而過,含笑接着説:“市中心醫院這兩年取得的成績很不錯,我們下一步的想法是加強省內醫院之間的交流,充分利用市中心醫院的一級、二級學科博士點和博士後流動站,帶動相對薄弱醫院的人才培養工作。”
那位領導模樣的男人微微點頭:“吳廳長這個設想不錯,促進醫療資源合理配置,是擺在各地衞生系統面前很急迫的工作……”
這一行人漸漸走遠,王阿姨悄聲説:“你婆婆真有氣派啊。”
甘璐承認,吳麗君過於嚴謹的舉止在家裏顯得拒人於千里之外,有幾分不近人情的冷漠,然而在這種場合,卻的確莊嚴得體,十分氣派。
這台手術持續的時間並不算長,但甘博從全麻狀態中清醒過來比一般人用的時間多,直到接近下午一點,他才被推出觀察室,伍醫生告訴甘璐,手術很成功,度過監護期後,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消除腹水治療。
甘博上着心電監護,一邊輸着液,一邊睡着了,看上去神態還算安詳。甘璐與王阿姨都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時尚修文再次打來電話詢問情況:“璐璐,對不起,我這邊會還沒有開完,一結束我馬上過來。”
“你不用急,爸爸現在應該沒事了。”
放下電話,甘璐讓王阿姨先回去:“您回家休息一下,在醫院待了這麼多天了,順便回去看看孫子,我今天反正請了一天假,您明天早上來替換我就可以了。”
王阿姨笑道:“不用了,我晚上就過來,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能在醫院熬這麼久。”
甘璐也沒再説什麼,送王阿姨出去,然後將椅子搬到靠窗處看書。她最近心神煩亂,已經很多天沒有看小説了。從包裏取出早上放進去的書一看,是日本暢銷書作家東野圭吾的小説《惡意》,不禁一怔。
她看推理小説,看中的是層層遞進的縝密推理過程,其實並不喜歡日本推理小説中喜歡渲染的暴力偏執血腥的一面。買這本書,純粹是看了網上評價頗高。可是買來後,正值春節前,她當時掛念遠在巴西的尚修文,而且精神欠佳,拿起來看了十來頁,便擱到了一邊。
現在左右沒事,她還是重新翻開接着看起來。除了護士定時進來檢查輸液,觀察引流管外,病房十分安靜。
甘璐只看到不到三分之一處,兇手就已經落網,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案件已經被偵破,剩下的全是對犯罪動機的推導。她不禁意興索然,而且只得承認,以她現在的心境,大概還是少看一點兒如此沉重灰暗的文字比較好。
她放下書,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醫院內種了不少法國梧桐,此刻枝頭剛籠上一點淺淡的鵝黃,昨晚她在自家樓下就注意到了這個,只是夜色下看得不夠真切。不知不覺中,寒冬真正成了過去,春天來得悄然而不經意。
她正出神間,只聽身後門被輕輕敲了一下,回頭一看,吳麗君站在門口。
“媽,您怎麼來了?”
吳麗君走進來,站在牀尾看看甘博,再拿起牀尾掛的護理登記表看看:“我陪部裏領導過來檢查工作,剛送走他們,順路過來看看。情況還好吧?”
“醫生説手術很成功。”甘璐頓了一下,“謝謝媽媽費心了。”
吳麗君並沒客氣,打量一下她:“你臉色還是不好,自己要注意營養和休息。”
“謝謝媽,我會注意的。”
“住以安那裏到底不方便,還是搬回來住吧。”
以吳麗君的性格、地位與處事,講出這種話,甘璐頓時覺得無法拒絕,只得説:“媽媽,我想等這陣子護理好爸爸再説。”
吳麗君點點頭:“修文這段時間會很忙,你別怪他沒有空照顧你。而且因為你這次流產,他心情十分不好,你也要體諒他一點兒。”
甘璐緊張地瞥一眼甘博,見他躺着一動不動,才鬆了口氣,小聲説:“媽,我知道。”
“修文一向對你是很認真的,我希望你不要過分計較他在旭昇的股份那件事情,畢竟並不是他有意隱瞞你什麼,也不是什麼原則性的問題。”
甘璐只得“嗯”了一聲。
“我已經拿到胚胎組織病理檢查和染色體檢查報告,那個胎兒沒有什麼病理和遺傳方面的缺陷。”
甘璐直直地看着婆婆,不理解這話的意思:“什麼檢查?”
吳麗君繼續説道:“我讓醫院把你流掉的胚胎拿去化驗了,也就是説,這個孩子的流產不是因為先天因素,我推測應該跟你當時為你父親擔心,情緒緊張來回奔波有關係。你們都還年輕,你完全可以放心,只要注意身體,隔一段合適的時間以後再懷孕,一定能和修文有一個健康的孩子。”
甘璐臉色煞白,完全説不出話來了。這時,尚修文大步走進來,沉聲説:“媽媽,別説了。”
甘璐還來不及説什麼,躺在牀上的甘博突然聲音微弱地開了口:“璐璐,你流產了嗎?是怎麼回事?”
甘璐嚇了一跳,慌忙走到牀頭,勉強笑道:“我沒事啦,爸爸。”
“什麼時候流產的?是不是因為我的病你累到了才會流產?”甘博看上去情緒十分激動,竟然掙扎着要坐起來。
尚修文一步跨過去按住了他:“爸爸,別激動,璐璐沒事,您別胡亂想。”
吳麗君沉聲説:“注意讓他不要壓到引流管。”
然而甘博似乎出現了暴躁情緒,只管盯着女兒:“璐璐,你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
甘璐眼圈紅了,強忍着眼淚説:“爸爸,你好好躺着別動,小心傷口,我真的沒事啊。”
甘博完全沒理會她的話,只顧掙扎着,尚修文怕他更加用力,也不敢按得太緊。甘璐眼看着他腹部的引流管一下脱落開,帶着血的引流液流淌出來,嚇得大叫起來,吳麗君敏捷地走過來,推開她,按了牀頭的呼叫按鈕,同時穩住輸液架。
一會兒時間,值班醫生和護士匆匆走進來,馬上請家屬退出去。再過了一會兒,邱明德教授也過來了。
甘璐緊張地盯着病房的門,吳麗君皺眉説:“引流管脱落並不難處理,只要沒有腹腔大範圍出血就不要緊。”
尚修文頭一次對他母親的專業與冷靜程度以及對他人情緒的漠視無可奈何了,沉聲説道:“媽,您先回去吧。”
沒等吳麗君説什麼,甘璐先重重甩開了尚修文的手:“你們都請回吧。”
吳麗君倒有點兒詫異:“你這是什麼態度?”
甘璐氣得身體止不住有些顫抖,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對不起,媽媽,我爸爸這次住院開刀,我要謝謝您的關照,可是您有什麼必要在病房裏説那些話刺激他?”
“我怎麼知道你沒告訴他流產的事。肝硬化病人本來就很容易出現暴躁、多疑的情緒,尤其你父親是酒精中毒引起的肝硬化,麻藥效力過後會出現躁狂反應是很正常的……”
“媽—”尚修文打斷吳麗君的話,“別説了。”
這時邱教授走了出來,對吳麗君説:“吳廳長,引流管重新插上去了,看引流液的顏色,目前應該沒有腹腔大範圍出血。我們給病人用了少許鎮靜劑,他已經安靜下來了。本來這個手術一級護理就夠了,不過看病人現在的情況,我覺得把他轉移進監護室,進行幾天24小時的特別專護比較好。”
吳麗君點點頭:“可以。”
護士隨即推來推車將甘博進行了轉移,甘璐一片茫然地看着這個忙碌的過程,不禁情急:“邱教授,我不能進去陪護嗎?”
邱教授安慰她:“你別擔心,監護室裏安排了有經驗的護士做不間斷的護理,能更細緻地觀察病人的情況,採取有針對性的措施,你如果不放心,晚上可以留在病房裏,有情況會隨時讓你知道。”
甘璐只得點頭説:“謝謝。”
“李書記,你們也應該注意病人治療過程中的心理護理,不是術前告知談一下話就完了。”吳麗君淡淡地對隨後趕來的醫院李書記説。
李書記笑道:“吳廳長,我會跟專家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安排專業的心理疏導,以利於病人康復和下一步治療。”
吳麗君走後,尚修文看着臉色蒼白的甘璐,再次握起了她的手:“你進去休息一會兒吧。”
這次甘璐沒有抗拒,隨他走進病房,躺到陪護牀上,尚修文在牀邊坐下:“我代我媽媽道歉,她是無心的。”
“請你也代我向媽媽道歉,我剛才的態度……有些過分了。”
他們同時意識到,早上他們才剛剛承諾過,再也不要相互道歉。然而,他們現在看向彼此,眼神中充滿了痛苦和無奈。
甘璐移開視線,看着天花板,聲音低低地説:“修文,不管你和媽媽是怎麼想的,有一點我必須説清楚,我從來不認為,我作為你妻子存在的意義就是給你生一個健康的孩子。”
“我從來沒那樣想過。有一句話我必須再説一次,我是想和你生活下去,才想要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尚修文的聲音沙啞而低沉。
然而那個孩子已經沒有了,成了實驗室裏供化驗檢查用的一組胚胎組織,靜靜地待在試管中供人分析。
想到吳麗君説的話,甘璐只得合上眼睛,不讓眼淚再度湧出來。
甘博在監護病房度過了三天,甘璐獲准進去探視時發現,所謂特級專護,真不是説説而已。醫生巡查次數多不必説,護士2小時輪班,定時給甘博測量體温、脈搏、呼吸、血壓,密切觀察記錄引流管,評估他的皮膚、腹圍、腹脹、神志等各方面變化,幫助他翻身、按摩、保持身體與口腔衞生等,是家屬再怎麼細心也沒法做到的。
而且醫院專門派了一位心理醫生過來,每天與甘博有一定時間的對話輔導,他的情緒日漸平穩下來,雖然看到甘璐仍不免長吁短嘆地自責,但畢竟再沒有暴躁激動。
他總算平安度過了特別監護期,重新轉回病房,接受一級護理。甘璐才鬆了一口氣,可是王阿姨突然感冒了,她還強撐着,醫生髮現後,馬上勸她回去休息:“脾臟切除後,病人會有術後反應熱,免疫功能下降,絕對不能受傳染。”
最近一段時間,甘璐調的課太多,已經沒法再請假了。她接到電話後,利用中午午休,匆匆趕到醫院請了一位護工護理甘博,再匆匆返回學校上課,可畢竟還是不放心。她清楚地知道,甘博對王阿姨過分地要求嚴苛,對陌生人卻一向過分謙恭有禮,有合理的要求也不肯隨便提。她捱到下班,連忙開車去醫院。走到病房前,卻聽到尚修文的聲音傳了出來。
“我喜歡吃璐璐做的什錦砂鍋。”
甘博談到女兒就是驕傲:“她做菜是無師自通,完全沒人教過她。我最喜歡吃她做的番茄牛腩煲,好久沒吃到了。”
尚修文和她一起在醫院守護了一天一夜,前天去了J市,今天回來前並沒給她打電話,她有點兒意外,可多少鬆了口氣,又不禁有點兒怔忡。
她學會做菜是迫不得已,會的只是基本菜式,既沒有鑽研的興趣,也沒有多大的烹飪熱情。婚後除了每天做早點交差外,並沒去搶鐘點工的工作主動做飯炫藝。只有回爸爸家,而王阿姨又不在時,她才會下廚。
尚修文提到的什錦砂鍋她當然有印象,因為那差不多是她專門給他做的唯一一次飯,而且那天也是他們進入一段若即若離戀愛的開始。
一轉眼,他們結婚都兩年多了,她一度以為他們已經找到正確的相處之道,可是現在,他們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認識的起點,甚至隔得更遠。如果説戀愛時有一點兒不確定,也許能增加甜蜜感,那麼到了婚後,卻只會磨蝕彼此的信任。想到這裏,她不免難過,強打精神走進去,笑道:“想吃番茄牛腩煲很簡單啊,只要醫生説能吃了,我就給你做。”
“璐璐,你怎麼又跑過來了,你現在要好好休息,趕緊把身體調理好,”他看尚修文與甘璐神情都有些黯然,不禁急了,“你們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那天你婆婆不是也説了嗎?肯定會有一個健康的孩子的。我以後一定不會再拖累你們了。”
“爸,好端端的,你又説這個幹什麼?”甘璐只得承認自己到底偏心父親,同樣的話被婆婆講出來,她會憤怒,可是面對父親,她只有哀傷和無奈。
“要不是為我住院忙前忙後,你肯定不會流產。”甘博自怨自艾着,“修文,我實在是對不起你們。”
“爸爸,您別這麼説。這只是意外,以後我會照顧好璐璐,您放心。”
尚修文的聲音保持着平穩,然而甘璐能瞥見他眼底的痛楚,連忙轉移話題:“今天晚餐訂了沒有?”
遵照醫生的建議,甘博恢復進食後,吃的是醫院配製的適合術後病人的營養餐,按他的説法,絕對説不上好吃。他今天倒是沒抱怨飯菜:“訂了,小李去拿了,我叫他把明天的早中晚三餐順便全訂了,你不用惦記着。”
説話之間,護工小李將營養餐打了回來,甘博便讓他們兩個回去:“修文下午才回來,就來看我,明天又要出差,一定也很累了,有小李在這邊,你們兩個不用在這兒陪我,趕緊回去吃飯休息。”
小李是個看着很憨厚的農村小夥子,甘璐再叮囑他幾句,正要和尚修文一塊兒出來,無意間卻看見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個色彩繽紛的果籃和一些西洋參之類的補品:“咦,爸,這是誰送來的?”
“看我這記性,差點兒忘了跟你説。今天好多人來看我,先是佳西過來了,拎了一大堆東西,坐了好一會兒才走。”
“還有誰?”
“那個果籃是你另一個朋友拿來的,佳西走了沒多久她就來了。”
“朋友?”父親住院的事甘璐對誰也沒説,只是早上錢佳西約她吃飯談心,她實在沒空,才告訴她的。“有沒有説姓什麼,長什麼樣子?”
甘博皺眉想想,不得要領,“小李,她説她姓什麼來着?”
小李笑眯眯地説:“姓賀,個子高高的,長得很漂亮。”
“對對對,是賀小姐,到底年輕人記性好。她説她是你的朋友,聽説我住院了,特意來看看我,還問你現在身體好點兒沒有。”
甘璐驚愕地看向尚修文,尚修文沉着臉,沒有一點兒表情。她本來想問一下爸爸都跟對方説什麼了,可是再一想,以甘博的個性,哪裏擋得住人家表面的同情和關心,大概該説的不該説的全説了,索性抿緊了嘴唇不問了。
甘博繼續説:“璐璐,你記得給人家打個電話道謝啊。”
甘璐只得勉強答應一聲:“我知道了。”
“你那個同學聶謙,剛才又過來看了我的。這次已經很麻煩他了,修文一再給他道了謝,你也記得給他打個電話。”
甘璐點點頭:“好的。”
兩個人出了病房,一齊走出住院樓。
“璐璐,我不知道她來過。”
“當然,她不會特意通知你,她要來探視你岳父。”甘璐漠然地説。
尚修文清楚知道,賀靜宜的行為已經觸怒了她。然而他既沒立場代賀靜宜道歉,更自知此時説什麼也沒法開解妻子,只能説到其他。
“眼下三嫂提出了離婚,並申請凍結吳畏名下的旭昇股份,他已經不可能跟億鑫做交易。”
“你是在讓我放心,你不會有跟賀靜宜坐到一起開會甚至共事的可能性嗎?”甘璐直視着前方,神情冷淡,“修文,你把我想象得太狹隘多疑了。在聽了你們那樣的經歷後,我就根本沒有往你們還會舊情復燃上想,更不要説億鑫對旭昇一直有圖謀。就算賀小姐有一個鐵打的神經,嚮往跟你一塊兒開會,你大概也不會有這般好興致奉陪。”
尚修文只得苦笑一下:“你看問題一向清楚。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在J市我已經拒絕了與賀靜宜的單獨見面,她到這裏來的目的無非是想激怒你,你沒必要滿足她。”
甘璐並不説話,一直走到了沒什麼人的停車場,這才拿出手機,想翻找出賀靜宜的號碼,但她們只通過一次話,她並沒留存那個號碼。尚修文知道她想幹什麼,説:“我來打給她,我會讓她別再來騷擾爸爸。”
甘璐冷笑一聲:“我親自道謝好了,畢竟她來看的是我的父親。”
尚修文默然,拿出自己的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遞給她。
“修文,你好。”賀靜宜的聲音傳了出來。
“不好意思,賀小姐,是我。”
賀靜宜怔了一下:“哦哦,真是個意外—尚太太,你好。”
“意外嗎?我認為你下午做過不速之客以後,應該在等我打電話吧。”
“説得沒錯,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吧。”
甘璐乾脆利落地説:“沒那個必要。我要説的話很簡單:我們從來不是朋友,請你以後不要頂着這個名義去打擾我父親。”
賀靜宜呵呵笑了:“禮貌啊禮貌,尚太太,注意你的禮貌,令尊可是非常客氣有禮,非常坦誠的。”
甘璐冷冷地説:“如果你的行為光明磊落,我就算討厭你,自然也會顧全禮貌。不過我何必對一個形跡可疑、居心叵測的陌生人客氣。”
“那麼你認為我的居心是什麼呢?”
“還想讓我猜謎嗎?對不起,賀小姐,我沒那麼殘忍,基本上你現在既不神秘,也沒有任何懸疑性可言了,我犯不着去剖析你那點兒可憐的居心。”
賀靜宜被這句話激怒了:“你居然還能擺出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尚太太,我倒不能不佩服你了。你一定有很強的自欺欺人的能力吧?”
甘璐微微一笑:“不,我可能有很多缺點,可是我敢説,我從來不自欺欺人。”
“那麼好吧,既然你這麼勇於面對事實,我們不妨來分析一下,你嫁了一個有着你根本不瞭解的過去的男人,你們的婚姻出現了你想象不到的問題,你們的孩子偏偏又沒有保住……”
“住嘴,你根本不配提我的孩子。”甘璐面孔唰地變白,厲聲打斷她。尚修文一樣面色大變,擔心地看着她:“璐璐,我來跟她説。”
甘璐並不理會他,只緊緊握着手機。
“修文在旁邊嗎?你不該當着他的面給我打這個電話。你以為這樣能證明你的重要性嗎?太愚蠢了。你的孩子沒你想象的那麼珍貴、那麼獨一無二,尚太太。有一個消息你聽了別吃驚,我也曾經為修文懷過孕,如果不是某些無法挽回的事情,我才是修文孩子的母親。他現在一定很難過,我為他遺憾,他不應該再經歷一次這種痛苦。”
“很遺憾,你的消息沒你想象的那麼有震撼性。對舊情人如此體貼周到,真令人感動。不過懷舊的部分,你恐怕找錯傾訴對象了。”甘璐恢復鎮定,冷冷地説,“別盡顧着關注羅列別人的生活,賀小姐,從一開始我就對你這個勁頭感到詫異。我忽然發現,我如果不殘忍一點兒,你倒是會沒完沒了很不甘心了。行,我來講一下我理解的你吧。”
“我洗耳恭聽。”
“你跟修文有過很美好很深刻的回憶,甚至還有一個沒能生下來的孩子。”
“璐璐—”尚修文沉聲叫她的名字,手緊緊握住她的肩頭,捏得她肩胛處隱隱作痛,然而她看着他,目光冷漠,毫無準備中斷電話的意思,繼續用公事公辦、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語氣説:“大概自那以後,再沒有另一個男人那樣愛過你,或者説,你再沒那樣愛過另外一個男人。”
“很有趣的推理。”
“哪怕明明知道跟他沒有重新開始的可能了,你也忍受不了他有了婚姻,有了一個正常的家庭,甚至可能再有一個孩子,徹底過着和你毫不相干的生活。我説得大致沒錯吧?”
賀靜宜沉默了一下,重新開了口,聲音沙啞而憤怒:“你憑什麼這樣妄自揣測我?”
“因為你先妄自揣測別人了,賀小姐,恐怕就得接受別人同樣的對待。而且我根本無須揣測,你的行為已經把你的心理表現得明明白白。”
賀靜宜突然放聲大笑:“有一點你倒是説得沒錯,我和修文曾經很相愛,我不可能像愛他那樣去愛另一個男人,同樣,他也再不可能像愛我那樣去愛另一個女人了。你也許嫁給了他,而且只要你足夠容忍,你還能一直跟他生活下去。可是他的激情,他年輕時候的愛,永遠是屬於我的,你沒機會體會到了。”
甘璐仍然保持着冷靜,略帶嘲諷地説:“這麼激情似火、燃燒經年的感情,真是讓人仰慕驚歎。可是你不覺得動輒拿出來炫耀,未免會有損你這份感情的神聖程度嗎?還是好好保留獨自憑弔吧,不用再跟我分享了。”
賀靜宜反唇相譏:“那麼你也不用對我炫耀你們所謂正常的家庭。你得到的,不過是一個向生活妥協的男人,他到了該結婚的時候娶了你,到了該要孩子的時候,和你生孩子。你覺得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值得我羨慕嗎?”
“説得也是。可是你何必對你不屑一顧的生活如此關注呢?而且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這種生活繼續不下去?”
這個問題似乎終於難到賀靜宜了,她沉默一下,突然幽幽地説:“是的,我放不下修文。”
這個坦白甘璐並不意外,但卻一時不知道説什麼好,再怎麼憤怒,她對別人深沉的感情總不免有幾分敬畏之心。
然而賀靜宜馬上冷笑一聲,接着説:“看到一個曾經神采飛揚的男人變得如此安於一份平庸的生活,我當然沒法忍受。”
甘璐同樣冷笑了:“你想從這種平庸生活裏拯救修文嗎?真是偉大的情懷,我不理解,不過我沒有意見—”
“璐璐,”尚修文再次打斷她,放在她肩頭的手收攏,將她抱入懷中,緊盯着她的眼睛,聲音低沉卻清晰地説,“你根本不用浪費時間跟不相干的人討論我們的生活。”
甘璐看他一眼,冷冷地移開視線,繼續對着手機説:“如果他也想被你拯救,我更不會擋在你們前面。可是想必剛才他説什麼你聽到了吧?賀小姐。也許你沒想到,他居然會覺得平庸的生活似乎也有平庸的可貴之處,既不急於逃離,也不想跟不相干的人分享。”
賀靜宜的聲音森然:“你相信你願意相信的好了,尚太太。”
“我們之間,只有一個人是在一廂情願相信她願意相信的,那個人肯定不是我。坦白講,我認為你目前的心理來得有點兒變態,如果去看看心理醫生矯正一下,對你會比較好,不過這跟我不相干。總之,你愛怎麼樣跟他沒完沒了,隨便你了。我只再説一次,別再來糾纏我,更別來打擾我父親。”
甘璐將微微發燙的手機交還給尚修文,掙脱他的手,轉身向停在一邊的寶來走去,尚修文一把拉住了她:“你已經對她的行為和目的看得很清楚了,何必還要這麼憤怒。”
“我看得清的不只是她的行為和目的,修文,有很多事,我發現我都不得不看清了。不過看得清是一回事,想得透、放得下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試圖掙脱他的手,然而他反而將她拉回懷中圈得更緊:“我知道她跟你説了什麼,璐璐,我不否認,我愛過她,可那是過去的事了。”
甘璐掙扎一下,沒法脱身,就在他懷裏安靜下來,定定看着他:“修文,現在還來講這些,我只能認為你是在裝傻了。你真的認為我僅僅是在計較往事嗎?”
尚修文一手摟住她,一手抬起,手指將她最近因為沒有時間修剪而長得接近遮住眼睛的劉海向後掠去:“我知道,你並不是計較。只是我讓你失望了,不光有一個複雜的過去沒跟你交代清楚,更要命的是,還讓這個過去傷害到我們的現在。我知道我説什麼,也不能讓你滿意。”
甘璐沉默一會兒才開口:“看來你也並不是什麼都清楚。那麼,請你先去處理好你的過去,別讓她再來騷擾我,不然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我會去處理。可是越是這種時候,你越應該和我在一起,而不是擺出一個與你無關的神態在旁邊看着。”
“你想要我怎麼做?在她面前和你表現得恩愛嗎?不過,”甘璐牽起嘴角笑了,“什麼樣的恩愛敵得過她回憶裏與你的相處?那樣的激情讓她一直懷念到今天。就算我突然找到了演戲的天賦,能夠克服跟你的疏遠,去她面前演真人秀,她大概都會品評説:‘修文以前抱我更用力一些。’”説完這句話,她似乎也有些厭棄加受驚了,不知道是對着自己還是想象中的另一個人,做出一個噁心欲吐的表情,“對不起,我可真不能配合你了。”
“你這麼介意她説的那些話嗎?”
“我沒你這麼淡定。是的,我很介意。”
尚修文的手指在她髮間僵住,停了好一會兒,他苦澀地説:“你現在能理解我為什麼一直避而不談那些往事了吧,我知道,只要一説,你就會質疑我的一切。”
甘璐驀地盯住他:“到了現在,你居然還覺得對我的隱瞞是一個善意、理智的舉動,甚至是為了我好嗎?”她無聲地笑了,“謝謝你對我智商的評價,真的很恰如其分。順便問你一句,你娶我,大概就是看中了我並沒有刨根問底的習慣這一點吧?”
尚修文沒想到談話急轉直下到了這裏:“如果你認為我的表白是有意義的,我願意再説一次,我和你結婚,是因為我愛你。”
“請問,你是跟從前愛賀靜宜一樣愛我嗎?”甘璐冷冷地問。
“別拿我對你的愛去跟一段過去的感情做比較,那是不一樣的。”
“當然,那是不一樣的。”甘璐重複着他的這句話,表情再度漠然,“至少在結束以後,我不大可能有一個激情似火的回憶。可是修文,你是不是覺得我該認命,安心領受你這個不一樣的愛?”
“你一定要這樣曲解我的意思,我們還怎麼交流。”
“你沒試過跟我坦誠以待,就不要再談什麼交流。恐怕我沒法回到從前那個茫然無知,等你來賞賜真相的狀態中去了。”
“璐璐,從剛一認識你起,我就知道你的聰明與敏鋭。就算我對你有所隱瞞,也只是因為我認為那些事與我們的生活沒有什麼關係。如果我只是把結婚當成人生一件必須完成的事,娶一個不麻煩的太太給我生孩子,那麼顯然,有很多人比你更合適。”
“尚修文—”甘璐聲音沙啞地叫他的名字,停了一會兒,她輕聲説,“我們沒法溝通了,你和我説的始終不是同一件事。”
“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你想説的是什麼,我一定認真聽。”
“沒必要了。就算是從前,你表現得懶散、沒事業心、冷淡,也一直是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不然我不會在沒百分之百確定你愛我時,就答應和你結婚。以你現在公開的條件,更可以找到大把的女孩子爭相嫁給你,為你生孩子。我不會佔據這個位置,耽擱你的家庭大計,我們……”
尚修文的手驀地收緊,她重重地撞到他胸前,身體突如其來地與他擠壓在了一起,這個力度強烈得她的呼吸都有些窘迫了,她被動地抬起頭,他的臉離她很近,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眼神鋒利地盯着她,然後開了口,清晰地説:“璐璐,永遠不要跟我説那兩個字,我不同意。”他再逼近她一點兒,一字一句彷彿要直接烙在她的意識之中,“請你也稍微尊重一下我們的婚姻,別總做出你能輕易放棄一切的灑脱姿態。”
甘璐徒勞地用手抵住他的身體,試圖撐開一點距離,讓自己能正常呼吸,然而手按在他的胸前,根本無法推動他分毫,她只覺得隔了薄薄一件襯衫,他胸口的位置跳動得猛烈強勁,與自己的脈搏同樣不規則。她因為呼吸急促而有些頭暈了,竟然沒法回應他的這個指責。
當他終於放開她一些時,她深深呼吸着,好一會兒説不出話。
“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