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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 破城

我在城門前久久徘徊。

太陽一點點地沉了下去,黃昏的餘暉映得五丈高的城門呈現出破敗的暗紅,殘痕累累,而把守的士兵也大多神情麻木、滿面倦容。

這座坐落在邊關重鎮的燕城,在被氏國大軍圍困了整整兩個月後,終被擊破。

氏國三皇子顏爍接手此地,以安撫為主,下令休養生息。

而我卻在城門前,望着一牆之隔的故土,淚濕衣襟。

城破了,家毀了,我,回不去了……

我看見父親的頭顱,在城牆上掛了七天七夜,因為他率領將士拼死抵抗,因為他誓死不肯投降,因此,氏軍在破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他的頭顱,以儆效尤。

我看見母親的鮮血在城門上流淌,將原本木色的大門染成猩紅,父親一死,她便以身殉節,追隨夫君仙去。

我還看見我的哥哥,顫抖地舉着降書跪在顏爍馬前,他的懦弱毀了他自己也毀了全家,百年童氏,成了國之罪人。

偌大的天地,而今,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徘徊在城門之外,想着怎麼才能進去,在此過程中,我問了一個又一個路人:“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他們大多都沒有理睬我,徑自從我身邊走過。偶有兩三個停下腳步,卻是看着我搖頭輕嘆。

世情冷暖如斯。

我正在黯然神傷,有一道影子覆了過來,抬眸,看見一個男人。

白衣,黑髮,黑瞳。

無比簡單的色彩,卻在他身上構築成難言的一種優雅。

他望着我所在的方向,眼眸中有淡淡的唏噓,然後看見我,微微一愕。

我問,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他沉吟片刻,點頭道:“跟我來。”

於是我便跟着他進了城。

他揹着一把豎琴,琴絃在黯淡的夜幕中散發着淺淺銀輝,像月光一樣。

守城的士兵本欲攔阻,但在看見這把豎琴後面色頓變,恭敬而拘謹地讓路放行。

我搶在他前,踉蹌先行,一路過去,滿目瘡痍。

這座原本地屬西國、素有明珠之稱的燕城,被戰火摧毀了的,不僅僅只是城牆,殉難了的,不僅僅只是六千名士兵,還有千年文化,百年富足,和廿年祥寧。

且看家家掛白紗,户户添新墳,多少妻離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就為了成全幾個人的權力野心、千秋霸業。

氏國,不報此仇,我不為人!

長街的盡頭是我家。

白玉石階層層疊上,兩具銅製人首司晨靈獸屹立在朱門前,門上匾額更是以整塊的琉璃雕刻而成,由先帝親筆御書,恩賜定國之名。

我的父親,便是定國將軍童靖,受封燕城。

童氏滿族風光一時無人可及,又有誰知,最後竟落得這般下場……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門上牌匾已煥然一新,金漆大字在華燈初起中格外分明——顏府。

我怔怔地望着那個顏字,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身後,白衣人道:“你……要找的地方就是這裏?”

我點頭,復又搖頭。

他打量着我若有所思。便在這時,府門突開,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出,對着他躬身行禮:“先生可算來了,快請進!”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的目的地也是這裏,他是誰?

管家邊領路邊道:“三殿下已經等了很久,吩咐説只要先生一到,就立刻去見他。”

“殿下現在如何了?”

“殿下的傷始終不見好轉,這幾日更是咳嗽不止,請了好些個大夫來,全都束手無策。”

“飲食如何?”

“每日僅能喝三兩白粥,已經瘦得不成人形,把我們都給擔心壞了……先生,這邊請。”管家繞進拱門,我的心頓時為之收緊。

臨湖水榭,掩映在碧樹瓊花間,紅欄綠板,曲廊迴旋,好一派神仙住所。

扶欄上掛着八十一顆鈴鐺,窗欞上繡着七十二朵捲心蓮……我對此地是如此熟悉,卻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香閨變成了敵主的行宮!

管家打開房門,通稟道:“殿下,先生到了。”

一陣咳嗽聲回應了他的話,管家連忙轉身請我們入內。

進得門去,但見屋內擺設如舊,絲毫未有變動,我不禁微微詫異。而描龍繡鳳的象牙榻上,靜靜地坐躺着一個人。

雖是初見,但我知道,他便是顏爍。

以驍勇善戰、鐵血無情名揚四國的顏爍。

被認為是氏國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三皇子顏爍。

以及……害我父親戰死害我母親自盡害我兄長成了眾人笑柄的顏爍!

此刻,他離我只有五步之遙,臉色蒼白,氣息荏弱。若我撲將上前,是否能在護衞趕到前掐死他?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變得很可怕,因為白衣人突然轉過頭來,驚詫地看了我一眼。

我連忙垂下眉睫,時機未到,不可輕舉妄動,機會只有一次,須一擊必中才行。

白衣人走至榻前,為顏爍搭脈,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片刻。管家道:“先生,如何?”

白衣人沉吟半晌,起身道:“我雖有心相救,奈何殿下不肯配合。”

管家大驚:“什麼?先生的意思是,是殿下自己不想好起來?”

“我開一方子,你先讓他服下,靜觀幾天,再做打算。”白衣人走到書案旁,不見紙筆,我忍不住道:“在第三個抽屜中。”

他打開抽屜,雞矩筆、無心散卓筆與竹絲筆排放得整整齊齊,更有象牙蓮藕筆舔,乍一取出,映得整張書桌都為之一亮。

白衣人讚道:“好筆!好硯!”

“童家的小姐自小才名遠揚,寫得一手好字,童靖寵她有如至寶,什麼好的都搜來給她。”管家説得輕巧,我卻心中一酸。

白衣人未加置評,提筆開了藥方。管家喚進幾名家僕,命她們去煎藥,又為他安置客房。不知為何,他們對於我的出現隻字不提,似乎完全將我看成了白衣人的家眷,也不為我另闢房間。

“先生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管家開門帶路,我跟着白衣人走出去,剛跨過門檻,忽聽一聲音自後傳來:“童童……”

我大駭,轉身驚望,卻是顏爍在夢中囈語。

我的名字叫童童。

母親説,意喻她和父親同年同月同日死之願。

一語成讖。

只要閉上眼睛,就能回想起破城那日的情形:父親身中數箭,自馬上墜落,被敵軍一杆長槍穿透了身軀;而眼睜睜地目睹父親殉難的母親,也趁人不備一頭撞上了城牆……

而今,我站在曲廊前,望着庭院中一株已經枯死的婆娑梅,回想起過往種種,不甚哀傷。

“你究竟是誰?”白衣人靠在門旁,如此問我,“你似乎對這裏的一切都很熟悉。”

“那麼你呢,你又是誰?”

他沉默。

“我不問你的身份來歷,你也莫問我的好麼?”

他轉身離去。

我順着曲廊一路往前,看到了仙龜潭。母親一度病危,夢中見烏龜駝了杯酒給她,她喝下酒後,醒來果然好轉,再在屋子裏一找,竟真被她找到一隻烏龜,自那以後飼養潭中,日日喂以對蝦金鯉,好不矜貴。

我走到潭邊,那隻烏龜仍在。烏龜啊烏龜,你救得了我母親一次,為何不救她第二次?正在傷感,一連串腳步聲由遠而近,我連忙躲於樹後,見幾名婢女擁着一位珠環翠繞的婦人朝這邊走來。

婦人的臉在夜色中看不清晰,只覺衣飾華貴,想必是顏爍的家眷。

一婢女道:“夫人,這隻烏龜真有那麼神嗎?聽説以前的童夫人把它當鎮府之寶供奉,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婢女掩嘴嗤笑:“若真那麼靈驗,怎麼不見它保佑童家呢?”

婦人輕叱道:“住口,不得胡言。”聲音極為熟悉,似乎是在哪裏聽過,我凝眸相望,卻只看見她的一截衣袖,袖口繡着蘭花,頗是雅緻。

婢女們自食盒中取出金鯉,婦人親自用足踩至半死,才投下湖去。一婢女拍手道:“吃了吃了,真的吃了耶!原來要這樣喂啊,難怪前幾天怎麼喂都不吃。”

我卻心頭暗驚——這是母親喂龜的不二之法,此人究竟是誰,為何會知道?

彷彿是為了開解我的疑惑,一陣風來,婦人的長髮為風吹亂,她側過臉來挽了一挽,燈籠裏的燈光正好映着她的眉眼,我吃驚得差點叫出聲。

這個人!這個丰容盛飾看起來好不高貴的貴婦人,竟是我以前的貼身丫鬟小蘭!

她沒有死?她竟還留在這府裏?而且搖身一變,竟成了主子?她是誰的主子?又是誰的夫人?

婢女道:“夫人,既然已經喂好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你有了身孕,最怕吹風着涼。”

“是啊是啊,三殿下交代過一定要好生照看夫人,若您有個什麼閃失,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就要遭殃啦。”

“放心,三殿下最寵夫人啦,到時候只要夫人在三殿下面前替我們説幾句好話,殿下就捨不得罰了……”

笑聲中,一行人漸行漸遠,而我,立在樹後,失魂落魄。只覺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我的丫鬟,我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的小蘭,竟成了顏爍的妾室!

城破不過一個月,她這會就有了身孕,可見早在破城前就與顏爍有染,這個——賤人!

枉我一直那麼疼她,但凡我有都分她一半,沒想到她不但委身仇敵,還早就暗通款曲,沒準城裏的情報都是她給泄露出去的,她背叛了我,也背叛了童家,賤人!

怒火躥天而起,當即什麼都不顧地衝過去,一心只想抓住那個賤人痛打一頓,不料半途伸出了一隻手,拖住我臂道:“你做什麼?”

我回頭,從琉璃般剔透的黑眸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雙目赤紅,形似瘋癲。

這個認知猶如一盆冷水,嘩啦啦地澆下來,將我從頭冷卻到腳,我捂住雙眼,忍不住痛哭出聲。

為什麼要讓我看見這一切?

為什麼要繼父親慘死、母親自刎、哥哥屈降之後,又看見小蘭倒戈?為什麼?為什麼?

白衣人走過來,輕輕撫摸着我的頭:“你太累了,我彈支曲子給你聽。”

他席地而坐,立起豎琴開始彈奏。

清麗空靈的旋律像跳躍在玉器上的水珠一樣自他指尖流淌,我聽着那樣的曲子,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朦朧,萬物彷彿離我越來越遙遠,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我叫童童。

是定國將軍童靖的獨女,自小父母珍愛如明珠。我在深閨中養到十二歲,有次踏青時誤將詩稿落下,被太學府的先生撿到,驚為天人,自那以後才名遠揚。

十五歲時我認識了青子,他是馬伕從外面揀來的孤兒,跟着馬伕幫我餵馬,他很聰明,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一邊教我騎馬一邊説給我聽。

風輕輕地吹,馬慢慢地走,陽光灑在他淺茶色的頭髮上,像緞子一樣柔軟。

我愛上那個頭髮柔軟的少年,為此父親大發雷霆,母親看着我抹淚:“門不當户不對的,怎麼行呢?”

我不管。我對母親説,若是你們不肯,我就跟他私奔去,到時候傳了出去,你們説説看,究竟是招個窮小子當入門女婿難聽,還是女兒跟個野小子私奔了難聽?

我是從小嬌寵慣了的公主,説一不二,而且父母向來對我百依百順,我以為鬧一鬧,嚇一嚇,這次也會有求必應的……

我一直一直那麼堅信着,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再也看不見青子。

他去哪兒了?

為什麼不見了?

馬廝內,紅馬依舊,但那個幫我牽馬餵馬的少年,去哪兒了?

我找啊找,怎麼找都找不到,直到無意中路過嫂嫂的房間,聽見她對哥哥説:“公公把青子給打死了,若是童童知道了,該有多傷心啊。”

哥哥不以為然:“她也就是一時的小姐脾性,不讓她要,她非要,放心吧,童童不可能真喜歡那小子的,等時間過去了,興趣也就淡了。”

我在門外猶如五雷轟頂,一時間天旋地轉,看不清風景。後面的話就再也沒聽到。我呆呆地走回自己房間,呆呆地躺到牀上,又呆呆地閉上眼睛。

整個過程裏,沒有聲音,沒有想法,更沒有眼淚。

我以為我會大哭大鬧,衝到父親面前問他為什麼要那麼殘忍,我以為我會痛不欲生,後來才知道,原來,我也可以那麼麻木,麻木到,裝作從來不知道那件事情,也從沒認識過一個叫青子的少年,繼續行屍走肉般的活下去。

而此刻,青子的臉在半空中浮現,豐潤的嘴唇開開合合,一聲聲,喚的都是——

童童。

等我再醒過來時,人已在客房的牀上。

淡淡的陽光從窗欞外照進來,原來我昏迷了一夜。

白衣人背對着我,坐在窗下,依舊彈着豎琴,琴音非常非常好聽,寧靜又温暖。

他道:“你醒了?”

我嗯了一聲。

他道:“我要去為三殿下診脈了,你,要不要一起來?”

我點頭。

去,當然去,我為什麼不去?

我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回到這裏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報仇,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可能錯過?

他收起豎琴,打開房門先我而行,不知是不是錯覺,我好像聽見了他在輕輕地嘆息,嘆息裏,有着濃濃的惋惜。

到得水榭,顏爍依舊氣息荏弱。白衣人親自取過一旁的藥碗喂他,他的睫毛顫了幾下,忽然抓住白衣人的手喊:“我看見了!”

“冷靜。”

“我真的看見了!”

“我知道,但是,請你冷靜!”白衣人的袖子在顏爍面上輕輕一拂,他便重新陷入昏迷,在昏迷中喃喃喊着一個名字。

白衣人轉身對我道:“我們回去吧。”

我見旁邊站着四名婢女,看來這次也沒希望殺掉顏爍,因此只得作罷,跟着白衣人離開。

屋外鳥語花香,人間三月,湖面波光粼粼,像是要把人一生的記憶都閃爍出來。白衣人凝望着碧藍色的湖水,忽道:“你知不知道三殿下為什麼要執意住在這裏?”

因為這裏的風景最美。

“你知不知道他為何久留燕城不肯回國?”

因為他要鞏固疆土收買人心。

“你知不知道他為何一病不起命在旦夕?”

因為他在戰役中受了傷。

白衣人回過頭來,目光復雜,讓人覺得哀傷。他一字字道:“那你總該聽見,他剛才呼喚的,是誰的名字。”

我渾身一震,彷彿再次看見先前夢中那朝我張張合合的嘴唇,以及烙印在記憶深處的少年的臉。一股悲傷自腳底伸起,潮水般將我浸沒。

“童童……童童……”

顏爍喊的,也是這兩個字。

可他為什麼要喊我?為什麼要住在我的住所?為什麼不回他的氏國?又為什麼久病不愈?

白衣人的聲音在耳邊輕飄,彷彿來自天邊,又彷彿發自心底:“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一曲《前世鏡》,仍沒有讓你想起來嗎?”

《前世鏡》?原來他昨夜彈的曲子,叫這個名字嗎?可我應該想起什麼?除了青子,我什麼都沒想起來。

白衣人垂眉嘆息:“那麼,入夢去吧!”他的指尖在我額頭輕輕一點,我便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飛過碧湖,飛過屋宇,飛到一片桃花林中。

“小姐!”清甜的嗓音自前方來,我凝眸望去,看見了小蘭。

她依舊頭梳雙髻,穿着我送的衣裳,回到十五六歲時的模樣。

“小姐,那個無賴又派人來啦!啊呀小姐你別再盪鞦韆了,快想想辦法啊,那無賴幾次三番的送禮物來提親,你怎麼半點都不着急呢?”

“急什麼?”我看見鞦韆上坐着一個人,背對着我,彷彿是我,又彷彿不是我,“反正這門婚事爹爹是不會同意的,讓他提個夠好了。”

“那可不一定哦小姐,不管怎麼説,他好歹是堂堂氏國的三皇子呢。小姐如果嫁過去,就是王妃,將來説不定還能做皇后!”小蘭神情雀躍,看起來非常興奮。

“呸!”鞦韆上的少女啐了一聲,聲音裏滿滿的不以為然,“誰要當王妃,誰要做皇后?再説氏國和咱們不和已久,就算爹爹同意,皇上也不會同意的。”

“如果皇上也同意呢?”清風拂過珠簾般的華麗聲音遠遠傳來,輕袍緩帶的男子從樹林那頭走過來,風中桃花翻飛,落了一地緋紅。

他的五官在我視線中逐漸清晰,秀挺的眉,明亮的眼,無比俊美的一張臉——不再是我所看過的那個樣子了。

我看過的他,面無血色,憔悴不堪,眼眸也毫無生氣。可又怎料,他原本竟可以如此英姿颯爽,意興風發?

小蘭啊了一聲,連忙躲到少女身後:“小姐,他他他竟然親自來了!”

少女從鞦韆上跳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是顏爍?你為什麼非要娶我?”

那人微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況小姐高才,天下皆知。也只有你,夠資格做我的王妃。”

少女忽然笑了:“原來如此。我的確夠資格做三皇子的妻子,只可惜……”

“可惜什麼?”

少女朝他勾手,他依命靠近,少女突然跳起,狠狠給了他一巴掌,顏爍武藝高強,竟未躲避,硬生生地捱了這一下。

“只可惜,你不夠資格做我童童的夫君。人貴自重,皇子請回吧!”冷冷説完這句話後,少女揮袖便走,剩下小蘭,睜着不安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他。

顏爍站立許久,抬手摸摸被打中的右頰,然後抬眉對小蘭一笑:“你家小姐真有個性,不過,我好像更喜歡了。”

小蘭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小姐心裏有人了,不會喜歡你的,你還是趁早放棄吧!”

顏爍挑眉。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得了副好皮相的不少便宜。因為小蘭接下去就説:“小姐喜歡的那個人其實已經死了,但是大家都瞞着她,不讓她知道,所以她還在痴痴地等,任何男子都入不了她眼,你,還是回去吧。”

顏爍的眼眸由淺轉濃,沒有説話。場景突然拉遠,我再次飄了起來,回到湖邊,定下來時,白衣人猶在身前。

“你看見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仍沉浸在剛才那一幕的震撼裏,訥訥難言。

“顏爍自從看過你的詩稿後便對你仰慕已久,不顧兩國不合,執意要娶你為妻。他一共提了十二次親,你父親就拒絕了他十二次。但是在此過程裏,他漸漸博取了你的芳心,你終於被他打動……”

他的話還沒説完,我已尖叫起來:“你胡説!不可能!怎麼可能!我喜歡的是青子!只有青子!永是青子!我不可能變心!你胡説……”

“青子……已經死了。”他的目光深沉如海,不知為何,我突然害怕。

為了掩飾那種害怕,我喊得更加尖鋭:“就算死了又怎麼樣?我只喜歡他,其他人再好,也統統不要,更別説是顏爍!他之所以想娶我,不過是為了虛榮心,覺得天下第一才女才配得起他那高貴的身份,更何況他還、還還跟我的婢女有一腿,這種花心無心的男人,怎麼比得過青子!青子……青子……”

我想起了那個少年柔軟的髮梢,想起他在陽光下無限亮澤的長髮,想起他牽着紅馬站在我面前温柔地喊我童童,想起婆娑梅下,他俯過身來吻我,身上有青草的芳香……

他的一絲一毫都在我腦海裏深深印記,這麼多年從未相忘……這樣的我,怎麼可能變心?你胡説!你胡説!

遠遠的,小蘭走了過來。

依舊是霧鬢廣袖,依舊是侍婢成羣。

她在陽光下看起來無限高貴,哪還有昔日當丫鬟時的影子。

“三殿下見到夫人,情緒就會好轉,所以夫人更應該多去看看三殿下才是。”

“夫人真是好命呢,今生得遇三殿下,真不是我們自誇,幾位皇子裏,就屬我們家殿下最好啦。相貌出眾文武雙全還很上進,更重要的是,對夫人一心一意。夫人可是他的第一個侍妾,等趕明兒回了國,扶正那是指日可待的事呢……”

“是啊是啊,我們就先給夫人賀喜了……”

我轉身,不願再聽下去。

而這一回,白衣人沒有再叫住我。

我坐在婆娑梅下。

這裏是我和青子的定情之處。像所有的情人一樣,我們發誓要永遠在一起。可是,當父親打死他時,我不但沒能攔阻,甚至假裝自己不知道,連聲委屈都沒能替他哭訴。

我知道他的屍骨就埋在樹下,連樹也不忍心吸食那樣一個少年的血肉,所以選擇了枯萎,更何況是人?

我抱住樹,忍不住放聲痛哭。

一聲音忽然問我:“誰在哭?”

我扭轉頭,便又看見了小蘭。然而這一次,她只有一個人,她的那些婢女們哪兒去了?她剛看過了顏爍,為什麼不回自己的住所,反而跑來了這裏?

我連忙躲於樹後,她找不到人,便又朝前走去,前面是個小小的屋子,那裏曾是母親吃齋唸佛的地方。她為什麼要來這裏?我偷偷跟上前去,見她進了佛堂後,跪在白玉脂觀音像前,模樣非常虔誠。

“觀音菩薩在上,請保佑三殿下能平安度過此劫……”

賤人!童家養你一十八年,竟不及敵主的一個妾室身份!

“三殿下是個好人,他如能好起來,我願吃齋唸佛,長伴燈前。”

我一震,想不到小蘭竟對顏爍用情如此之深。她可是在顏爍向我提親之時便與他有了私情?為什麼?為什麼?若我先前看見的幻境屬實,他可是我的未婚夫婿啊,小蘭啊小蘭,你竟然覬覦我的未婚夫婿……我緊緊抓住門柱,氣得全身都開始發抖,而就在那時,我從她嘴中聽見了熟悉的稱呼……

“小姐,你……不會怪我吧?”

小蘭説話有很明顯的蘇杭口音,婉轉如鶯。她喚起小姐二字時,比旁人都要好聽,我一度最愛她用軟綿綿的嗓音喚我小姐,而今再聽這二字,卻是字字鑽心。

“小姐,我知道你恨顏爍,恨他領兵攻打燕城,但是小姐,三殿下也是沒有辦法的,他是氏國的皇子,氏燕決裂,燕城成了必爭之地,若今日敗的不是燕而是氏,結局也同樣是生靈塗炭……”

狡辯狡辯狡辯!我不要聽!

“小姐,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可是……我也真的是沒有辦法……”小蘭説到這裏,聲近哽咽,垂首撫摸着自己的腹部,表情悽婉,“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孩子,我肯定也追隨大家去了……小姐,我是個懦弱的人,但是,為了這個孩子,我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小姐,孩子的名字叫念童好不好?”

什麼?你背叛了我不算,竟然還要讓你的孩子來羞辱我麼?

一十八年!一十八年來,我們朝夕相對,我竟不知你心狠至此!

我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離開佛堂,周遭的風景在我眼前淡化綿逝,我看見自己十八年來的種種,全都跟這風景一樣,變得好不真實。

我為什麼回來?

為什麼在經歷了親眼目睹父母慘死的悲劇之後仍不肯罷休,要讓這故園故人再狠狠傷我一次?

童童,你為什麼回來?

啊,是了,我回來是為了復仇的。那麼,我還在等什麼?

我直直闖入水榭,無人相攔,紗簾飄飄中,顏爍在安睡。

我伸出手,正要搭上他脖子的一瞬間,他突然睜眼,望着我,淡淡一笑:“童童。”

彷彿是宿命輪迴中吟唱過千年的魔咒,我的雙手頓時僵在空中,再不能動彈。

“童童,我就知道,你會來看我的……”他笑,眼眸裏依稀有淚光閃動,“你這麼恨我,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易地饒了我?”

我望定他,訥不能言。

他忽地對我伸出手來:“童童,讓我看看你,走近一點,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我呆立着一動不動,任由他的手攏上我的發:“童童,你的頭破了,頭髮上全部是血……童童,你是在哭嗎?童童,你怪我沒有及時趕到麼?對不起,童童我來晚了……”

為什麼他説的話我聽不懂?

為什麼這個人臉上會有這麼温柔的表情,温柔得讓我想起先前的幻境,漫天飄舞的桃花,林中玉冠錦服的少年,信誓旦旦地説要娶我為妻。可是,不該是他……不該是顏爍啊……

我喜歡的人明明是青子!

一想到青子,我心頭恨意頓起,雙手頓時恢復了力氣,一把扣下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顏爍的眼睛頓時瞪至最大,他張開嘴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掙扎,卻被我緊緊壓住。

死吧死吧死吧!

正在這時,一道白光閃過,我覺得背上一片冰涼。

再回頭,看見白衣人站在門口,用他的豎琴正對着我,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

“果然是你。”他如是説。

我冷冷而笑,反手一把脱下被他琴聲削碎的外袍,緊按到顏爍臉上,矇住他的口鼻。

白衣人在身後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就憑你麼?”我五指劃開,頓時在身後豎起一道無形結界。

他琴聲高起,結界不支而破,我的身體被琴聲穿過,疼痛難止,當即大怒:“你敢攔我,好,我先殺了你!”

再顧不得顏爍,我回身揮袖,牆那頭梳妝枱上的銅鏡裏,倒映出我此刻的模樣——長髮四下飛揚,身穿一襲紅衣,無足無影,有血從頭頂流下來……

那一天,兩軍對陣,我一步一步,赤足走上城牆,千萬雙眼睛望着我,母親在身後喊我,而我始終沒有回頭,走到最高處,推開前來攔阻的士兵,然後,雙眼一閉跳了下去——

我想起來了!

我終於什麼都想起來了!

我自刎軍前,化成厲鬼,徘徊於城牆處,久久不走。我夜夜入夢糾纏顏爍,令他傷勢日漸加重,我還終於求到一個笨蛋解了我的定魂咒,親自帶我進城,回到這裏殺顏爍!

原來如此!

原來一切的一切竟是這樣!

那麼,還有什麼好怕?還有什麼可懼?我已經死了,天下再無可阻我之物,顏爍,今日就要你魂斷水榭,為我童氏償命,為我燕國復仇!

我朝白衣人衝過去,他架起豎琴開始彈奏,琴音如劍、如刀,亦如一隻強有力的手,攔阻我,禁錮我。

四面立起無形牆,我在牆內橫衝直撞,形似癲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殺了你,殺了你們所有人!

“小姐——”長長的叫聲穿透結界,我看見小蘭在水榭門口目瞪口呆,嘴唇顫抖,“小姐,真的是你?”

賤人,我要連你一起殺!

無比強大的怨恨終於令結界破碎,我朝小蘭飛過去,掐住她的脖子,張開嘴巴正要咬下去時,牀榻上的顏爍突然撲過來,將她一把推開,然後反身抱住我的腰。

“童童!”

我的心如冰山巨巖,因這一聲呼喚而開裂,裂痕順勢劈下,我忽然不能動彈。

琴音更是激昂,白衣人的手指在弦上一滑,指向我道:“孽障,還不放人?”

我如被雷擊,整個人砰地朝後摔去,重重撞上牆壁。

“還不離開她麼?”白衣人的手做了個撕開的姿勢,我頓覺自己的身體被撕成了兩半,痛得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了。

好恨!好恨!你們所有人都聯合起來欺負我!欺負我一個死人!我好恨!

白衣人急聲道:“你們快喚醒她的記憶!”

顏爍問:“怎麼喚?”

白衣人指尖不停,一邊彈琴一邊道:“隨便説些什麼,讓她想起來就行!快!”

小蘭踏近幾步,望着我道:“小姐,我是小蘭……”

我記得你是小蘭,你這個賤人!

“小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如姐妹,但凡小姐有的,從來都也給我一份,小姐是小蘭在這個世上最親的親人……”

我瞪着她,恨不得將她的嘴巴撕裂,將她的心臟挖出,將她的血肉吸食,好讓她再説不出這樣可惡的話。

然而,她卻眼睛一亮,摸着自己的肚子道:“小姐,我有孩子了,你還記得嗎?你知道我喜歡姜管家的侄子,就為我和他牽了紅線。”

我一呆,停下了掙扎。

“兩個月前,他去雲島時遇着了風暴,船翻了,人也就此下落不明,我悲痛欲絕,是小姐你安慰我,告訴我,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小姐,你忘了嗎?小姐你説對了,我有了他的孩子,小姐,我好高興啊,小姐……”

我的心開始抽搐。

“城破後,我走投無路,是三殿下收留了我,小姐,他連對我都愛屋及烏,更何況是你。小姐,你為什麼要殺他?”

他……他……我怔怔地看向顏爍,他俯在地上,氣息微弱,剛才那一撲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現在的他已經油盡燈枯。然而,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舊是那麼的温柔,温柔得像是桃花林中,永遠明媚的春光。

“小姐,氏燕交戰,三殿下受命攻城,他顧及小姐安危,故而只在城外圍守招降,百姓們都不想打仗,老爺也不想打,如此拖了一個月,兩國本已準備簽約修好,誰知小姐你突然跟着了魔似的衝上城牆,就那樣什麼也不顧地跳了下去……小姐……我可憐的小姐……”小蘭跪倒在地,痛哭出聲。

而我聽着她的哭音,腳底有什麼東西涌了上來,又有什麼東西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我的身體,我忽然變得很輕盈。

“孽障,去!”

一道白光直飛過來,分明是朝我擊來,卻穿透我的身體,擊中了身後的某樣東西,我聽見很大一聲爆裂音,塵囂飛揚間,白衣人衝過來一把拉住我,我跟着他瞬間飄開了十丈,再停下來時,見原先站立的地方,有一團黑影在哀嚎。

我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麼?”

白衣人揚眉:“你看不出來?”

我慢慢地朝前走了幾步,那影子抬起頭來,時光在紅塵中悄然流轉,明明是一張烏漆抹黑什麼都看不出來的臉,我卻依稀看見了絲緞般柔軟輕滑的淺茶色長髮。

青子。

是你……

影子盤旋,掙扎,呻吟,朝我悸顫地伸出手,彷彿是在哀求。

我剛要再走上前,白衣人一把拖住我:“別去!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是這隻惡靈侵佔了你的身體,篡改了你的記憶,令你做出那麼瘋狂的事情。”

那一天,我跳下城牆,在血泊中死去,父親頓時發瘋,單槍匹馬衝出城門挑戰氏軍,被長槍刺死,然後是母親、哥哥……還有顏爍,小蘭……剛剛,差一點,他們就死在了我的手下。這一切,原來都是拜青子所賜,為什麼?

青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怪我沒有為你報仇?

還是怪我違背諾言,愛上了別的男人?

也許,更是怪一代名將亦受門户之見而自私地斷送你的一生?

先前那種強烈的憎恨彷彿還留在我體內,濃郁而冰涼。我想我知道他的怨恨,感應到他的苦痛,更明瞭他的哀傷。

眼底忽然湧起眼淚,我望着那團不成人形的影子,低聲道:“放了他吧。”

“他是惡靈。”

我搖頭,復堅持:“放過他吧,求你。”

白衣人望着我,久久一嘆,手指在弦上一撥道:“來。”

影子化成一道光,飛進他的豎琴裏。

“青子,如果爹爹同意我們成親,成親後,我不要待在這小小的一座城內,你帶我去外面看看好不好?我要遊三吳,賞江南,縱馬邊塞,勇攀崑崙,你都陪我去,好不好?”

“青子,你笑起來真好看,我最喜歡看見你笑啦,你以後要多笑笑哦。”

“青子,你看這株婆娑梅,它的年齡據説和我一樣大,等我們兩個都老了時,就可以在這下面乘涼,我們呢,要永遠永遠在一起哦……”

那是多久前的誓言,伴隨着消逝在豎琴裏的黑影,風化為一聲嘆息,比風更輕。

再轉過身,看進顏爍的眼睛,清澈如琥珀般的瞳仁裏,我的影子長長一道,淡得像是隨時就會消失。

他喚我:“童童。”

我垂下眉睫。

顏爍,你我今生果然無緣。生前,我先為青子傷情,不願嫁人,後為國仇所阻,不能成親;而今,又人鬼殊途。即便你能見我,即便你能喚我,你又如何能復活我?即便復活,我父死於你軍槍下,我母又濺血軍前,這麼大的仇恨,我焉能忘又焉敢忘?

“童童……”

如果這世間從無戰爭;

如果這世間再無門第之分;

如果我沒有死……

顏爍,我們的結局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可是,現在,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我轉過身,小蘭哭着喚我:“小姐,不要走!小姐——”

“傻瓜。”我揚起唇角,輕笑,“忘了我跟你説過的,人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好好活着。”

“小姐!小姐!”

我裝作不聞,任由身後,一聲聲,漸行漸遠。

有腳步聲自遠而近。

回眸,白衣人負手,對我淡淡一笑。

“你是誰?”

“大夫。”停一停,補充,“不僅醫人,也醫鬼。”

我忍不住莞爾,抬袖捂住額頭,睨着他道:“那麼,我頭上的傷,什麼時候會好?”

“這要看你想什麼時候好。”

“什麼意思?”

白衣人的眼眸閃了幾下,悠悠道:“你知道的,小蘭已有身孕,八個月後她將誕下一名女嬰,你如果願意,可投胎她腹,下一世,與他們再續前緣。”

這個提議的確誘人,然而,我望着十里長街,風煙裏,無數影子重重,飄來飄去。這些亦是鬼魂,同我一樣死於戰亂,只是,我比他們幸運,因為我死後,顏爍在我跳下去的地方修築了墓碑,讓我起碼有家可歸。而青子的怨恨,和白衣人的承諾,更是讓我脱離了墳墓的禁錮,可以自由出來行走,與活人説話。可這些亡魂們,縹緲於天地之間,無處可去,無所依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進入輪迴。

“你是大夫?”

“是的。”

“管生亦管死?”

“是的。”

我的聲音悠悠:“那麼,收不收徒弟?”

他怔了一下,繼而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驚訝之色。

遠處,天水一線,紅霞萬里,又是黃昏。殘陽落日下,破敗的城池雖然蕭索,但卻嶄露出了復甦的跡象。

我的死亡是場悲劇,世上這樣的悲劇並不只我這一樁,所以,我希望能為他們做些什麼,不讓青子和我的悲劇,再次發生。

“收我當徒弟吧。”我對白衣人笑,用一種雲淡風輕的神態,“旅程寂寞,何不帶我同行?”

他望着我,時間長長。

當黃昏最後一縷陽光也終於斂盡時,他終於開口:“我的名字叫輕塵。”

“師父在上,受徒兒童童一拜。”我跪下去,看見遠處,一盞明燈悠然升起,點亮了黑夜。

宛如宿命。

宛如燕城的明日。

亦宛如,輕塵和他的豎琴。

輕塵在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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