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蕾茜還待在一位名叫佐拉夫人的維多利亞房子裏,下一秒她已到了她大學宿舍的房間。
她猛眨眼睛,不知所措地試圖瞭解眼前的一切。這間宿舍有兩張牀,乾淨整潔的那張是她的,牀上鋪着的牀單是她新鮮人時代就開始使用的。另外一張牀則是她室友的,胡亂堆置的牀罩看來像是從來不曾清洗過。
蕾茜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她得叫貝佳鋪牀、把書桌收拾一下,還要——
接着她赫然領悟到一個事實。腦子雖想通了,心理上卻無法接受。她後退一步。就在那時她注意到自己身體上的變化。她至少比十分鐘前瘦了七到八公斤。
她的思緒清明起來。雖然她仍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看起來卻是那麼的真實。
“鏡子。”她大聲説,試圖回想大學時代的種種。它是掛在哪裏——啊,對了,衣櫃門後面。
打開衣櫃門,二十歲的她衝入了眼簾。
在鏡中回瞪着她的安蕾茜是一個她許久、許久都沒見過的人。這個漂亮的鏡子裏呈現的不只是那具永恆不朽的美麗身軀。不,蕾茜仍記得那個身體。每天早上醒來,她都會想起自己曾經擁有的曼妙身軀——並且懷念不已。她懷念自己能輕鬆而優雅地彎腰、伸展、旋轉的日子。
鏡中人的身軀並不是造成她錯愕的因素。令她大為震驚的是,那個年輕女孩充滿希望的表情。
“我是什麼時候失掉了那個?”她大聲問。“我是什麼時候變的?”
回望着她的蕾茜有着一雙笑意盈眶、晶亮璀璨的綠眸。這是一個充滿自信的女孩,深信自己就要征服全世界。
這個女孩不會想到她的下場只是個終日忙於小區服務的家庭主婦;這個女孩不會擔心她的丈夫會為一個只有她一半年紀的女人離開她。
蕾茜把頭湊近鏡子,左轉右挪地由各個不同的角度打量她的臉。不見任何細折皺紋,有的只是光滑亮麗的肌膚。二十年間在陽光下打網球,陪同孩子到俱樂部游泳時,對皮膚所造成的傷害全不見了。或許這一次她會懂得多擦點防曬乳液。
“而這個女孩誰也不怕。”她看着鏡中人説道。這個念頭同樣令她震驚。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害怕的?是她發現自己終究成就不了偉大的舞蹈事業的時候?還是在她自承失敗、逃回家鄉向亞倫搖尾乞憐時?是什麼改變了這個女孩原本璀璨的眼神?
電話鈴響,蕾茜驚跳一下,四下張望看看有誰會去接聽。接着她又記起那是她的電話,該由她去接聽。
“喂?”她試探地響應。
“蕾茜?是你嗎?”
是亞倫。
“嗯。”她勉強擠出一個單音。她的一生都是和他度過,因此現在她有強烈的衝動想告訴他自己的經歷。但她終究隱忍住了。她能告訴他,她是怎麼在婚禮前十天拋下他遠走紐約,而二十年後他竟然攪和上斑比?
“你的口氣怪怪的。不是生病了吧?”
他一向如此平板無趣嗎?浪漫的話都到哪裏去了?“我沒生病。”她緊抓着話筒柔聲説。她試着回想亞倫大學畢業前那一年的模樣。
“總之,你聽起來很不對勁,”他説,口氣惱怒起來。“我打電話只是要告訴你,我明天早上八點來接你,我們一起開車回家。”
蕾茜知道亞倫的車會在到她學校的路上拋錨,而他的整個春假都會花在尋找修復車子的零件上。結果那個星期就只有她一個人孤獨地待在學校。
“你在聽嗎?”他問,這一次的口氣幾乎要發怒了。
“嗯,我在聽,”蕾茜説。“我只是在想我好想看到你。你想我們下星期一起要做什麼?”
“一起?你在開玩笑?你媽媽和我媽媽不是把我們的每一分鐘都算得死死的?我們得準備婚禮的事。她們想要什麼,你比我還清楚。”
以現在三十九歲的年紀,我知道她們要忙的那些都是在浪費時間,她想。婚禮過後的事才重要。或許如果她和亞倫多花一些時間在一起、多做一些交談,蕾茜或許不會逃到紐約——
“你真的怪怪的,”亞倫説。“希望明天就沒事了。下個星期我們有許多事要做。我母親邀了某些重要人士到家裏和我們共度週末,而我想我們得討論一下婚後我們要住哪裏。”
蕾茜就想告訴他,他們會買下貝維爾老屋,但她旋即閉上了嘴。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亞倫沒有改變。二十歲的他和四十歲的他一樣跋扈。
電話旁的桌上有封厚厚的奶油色信封。蕾茜將話筒夾在肩上,用手拆開信封。那是方海威五世寄來的請柬,邀請她和其它的賓客到他家共度春假。如果她接受,明天早上會有一輛車前來接她。
部分的她想要告訴亞倫她另有邀約,繼而一想又何必破壞關係?何必引起不必要的傷害?
“我會準備好,”蕾茜對着電話説,口氣盡可能甜美。“但若你有任何問題時,請務必打電話給我。”
“這話什麼意思?”亞倫兇巴巴地詰問。
“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想——算了,不提也罷。如果你打電話來沒人接聽,那我一定是在舞蹈教室。”
“你哪一次不是在那裏?”他問。
聽他這麼一説,蕾茜掛上了電話。這些年來她一直為自己臨陣脱逃而自責,現在她想起自己會那麼做的原因了:他總是自以為是。一個自信凡事他都對的人。
但後來她嫁的那個亞倫不再自以為是。他仍然跋扈,甚至偶爾還會管得太多,但亞倫已學到謙遜。
蕾茜睜大眼睛,視而不見地瞪着桌前的便條板。難道是她改變了他?難道是她避走紐約才讓他改掉了剛愎態度?
多大的諷刺啊,她想。結婚這些年來,她一直為自己卑劣的行徑自責,現在她卻看出當年她甩掉亞倫或許反倒是對他有益。
“嗯。”她微笑着拿起電話。如果甩掉他讓他變得更好,她和別的男人共度週末又會造成什麼效果?
想到這,她忍不住笑出聲;接着她撥通方公館的電話,接受了方海威的邀約。
到達五分鐘後,蕾茜開始後悔她的決定。她這是在做什麼?他們將她安置在一個有兩間卧室的客房和另外三個女孩共住。最初她們邀她參加她們的活動,當蕾茜拒絕之後,她們開始揹着她低聲批評。蕾茜已經有很久不曾如此年輕過,少女之間那種明爭暗鬥,她已忘得一乾二淨。
蕾茜真想狠狠訓斥她們一番,告訴她們大可不必為了贏得最好的男伴,就彼此爭得你死我活,世界上好男人多得是。
“你是哪兒的人?”一個女孩問蕾茜。“主修哪一門?”
她的口氣不容人誤解:蕾茜不屬於經常在方公館出入的那一羣人。
事賞上,蕾茜也在暗自納悶自己為什麼會被邀請。但就在她避開那些女孩和她們的盤問時,她明白她會怎麼告訴她的女兒。蕾茜是因為她那舞蹈家的身段受到邀請的。有錢人家的兒子不都會先和某個“不適合”的女孩談上一段戀愛,之後,再找個老爸是大地主的名門淑媛結婚?
“我玩這種遊戲實在太老了。”蕾茜告訴自己,離開了客房。
她離開了客房後,就開始四下閒逛。當她看到地上有個平底籃,一雙女用園藝手套和一些工具時,她很自然地就拿了起來開始修剪玫瑰。
“現在就覺得無聊了啊?”一個聲音自她身後問。
蕾茜轉頭,看到小徑上站着一位年長的女性。她穿着一件清洗過多次的裙子和一件看起來應該有二十年曆史的毛衣。但蕾茜敢打賭掛在她脖子上金顱鏈上的那顆半英吋大的水晶應該是真正的鑽石。這個女人是這個地方的女主人。
“抱歉,”蕾茜説,遞出了藤籃。“這個一定是你的,我無意——”
“沒關係的,”那女人笑着表示。“我乾脆到樹蔭下坐一下,讓你繼續修剪好了。老實説,我不喜歡園藝。我會做它是因為我的醫生告訴我,我必須做點運動。”
“而園藝是很温和的運動,”蕾茜説,笑開了。“至少男人是這麼想的。依我個人看,我從來不覺得牛糞有什麼浪漫可言。”
老女人跟着放聲大笑。“我也是。但他們派給我這個任務,因此我必須把它弄得像是我做過了。”
她的暗示非常清楚,蕾茜報之以微笑,拿起花剪開始摘除凋謝的玫瑰。
方夫人在附近的橡樹下一張小鐵椅坐下。“你又是哪一個?”她問。“不,等一下,你一定是那個舞蹈家。未經過多年苦練沒有人能有你那種優雅的姿態。”
蕾茜必須偏開頭掩飾臉上的紅暈,已經有好久沒有人對她説這種話了。“你可知道令郎為什麼邀請我?”她問。她可不想假裝自己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
“我想重要的問題是,你為什麼會接受?”
蕾茜沒有回頭,但她可以聽出那女人聲音中的猜忌。無疑她早已見多了川流不息的女孩試圖接近她那有錢的兒子。
“為了參觀方氏產業,”蕾茜説。“我聽過許多有關這兒花園的傳言,很想親自證實一下。”她手持花剪頓了一下。“此外,我也是想暫時避開我的男朋友一陣子,看看世界上除他是否還有其它男人。”
“你這麼做很聰明,”方夫人説。“我和我丈夫結婚之前至少有六個人向我求過婚。”
“而我除了亞倫甚至沒和別人約會過。”蕾茜柔聲説。
“老天爺!”方夫人説。“以你的年紀,你應該——糟糕,我的醫生來了,快把花剪給我、然後閃到一邊去。不要讓他看到你。啊,太好了!你把整塊苗圃都弄好了,這樣一來,他會向我的丈夫報告我有遵照指示去做。”
蕾茜微微一笑,弓着身體躲在花圃後面,藉着玫瑰的掩護迂迴地繞過小徑避開來。
她在方家的大園子裏逛了許久,回到客房時,其它那三個女孩正準備離開到大屋去參加第一個宴會。
“打算轟轟烈烈的進場?”其中一個女孩斜睨一眼蕾茜訂做的褲子和白棉襯衫,語帶譏誚地問。她的袖口沾着塵土,長褲上則黏着芒針。
“不,我只是忙着幫海威的母親做園藝,結果忘了時間。”蕾茜甜蜜蜜地説,看着那個女孩的臉幾乎脹成紫紅。每個人都知道要婚事能成最好的方法就是透過男孩的母親。
看着三個女孩急急出門,蕾茜心想,你可真不知羞!但實際上她並沒有為自己在這場口舌之爭佔了上風而覺得羞愧。相反的,她的感覺還滿好的。
她不想去參加那些宴會。她從來不喜歡宴會,除非那是在她家而她是女主人,而她明白自己必須出席。然而她還是沐浴更衣,畢竟她是客人,而蕾茜對作客之道有一定的看法。
那場宴會實在很無聊,賓客都是些孩子,他們心裏頭想的不是酒精就是男女情事。蕾茜只覺得自己太老。她的身體或許仍然年輕,她的心靈卻早已超越了這個階段。她在九點前離開了宴會回到客房,九點半時她已上牀安歇,只有在清晨三點另外那二稿女孩回來時,她才清醒過短暫的時間。
其它女孩的鼾聲吵醒了她。蕾茜看看鐘,五點過幾分。她下了牀,走進浴室,準備梳理頭髮,化妝着裝。但鏡中迎向她的臉蛋並不需要化妝。
蕾茜微微一笑,甚至連梳子都不用了,改為用手梳通幾縷纏得較緊的髮絲;接着她回到卧室,換上牛仔褲和襯衫。四十歲時頭髮不梳稍為“凌亂”;二十歲時頭髮不梳則可視之為“性感”。
草地上沾着露珠,方家的花園在清晨看起來似乎更美了。四下見不到嘶吼的刈草機或是工作中的園丁,彷佛這座造物者的天堂中只有蕾茜一個人獨享。
有一條小徑是她昨天就看到但沒有真正走過去的,因為它看起來像是某人的私用道路。但今天早上,既然四下無人,她也就大膽地踏上這條碎石鋪成的小徑,一面暗自希望那些小石頭不要發出那麼大的聲音。走到盡頭,隔着幾株樹幹,躍入眼簾的是她見過最美的一副景緻。棲在綠蔭深處,藤蔓垂懸的是一棟夏屋。它不像她自己家的那棟那麼大——她日後擁有的那棟——但比它更具魅力。它的斜板屋頂和拼石粉牆使它看起來像是童話故事裏的插晝。
“很漂亮,不是嗎?”
不知怎麼的,當她迴轉身看到海威站在她旁邊時,並不覺得奇怪。她是怎麼認為自己會認不出他來的?她不想對愛莉和梅萩承認,但這些年來她一直很注意他的事業進展。她甚至訂閲某些奇怪的雜誌,因為它們可能刊登有關海威的報導。
現在,望着他,她明白他年紀愈大會愈好看。二十歲的他是個棕發棕眼相貌不錯的年輕人,有着一口花錢能夠校正出的最整齊的牙齒,但他的長相平凡,和亞倫二十歲時的英俊根本不能比。但是蕾茜知道,稍許皺紋,幾絲白髮,再加上仍然硬挺的身材會讓海威在四十歲時顛倒眾生。
“的確,”她説。“靜謐而神聖。”
他微微一笑,眼角展現笑紋。“我母親就是這麼形容它的。這棟夏屋是她在嫁給我父親之後的第一年設計、並且親自監工完成的。她説這棟房子使她免於發瘋。”
蕾茜失笑出聲。“你父親有那麼壞嗎?”她看過兩篇有關海威的報導,知道他父親的“威”名。
“比那更糟。他的強勢一如我母親的——”他自行中斷,彷佛不知該如何形容他的母親。
“堅強,”蕾茜説。“我猜你母親是你父親之所以能那麼強勢的基礎。沒有堅定基礎的人是無法推動全世界的。”這是她見過方夫人之後得到的見解。如果她丈夫派醫生去監督她,他是想要她永保健康。
他看看她,眼中的表情是訝異,甚至可説是震驚。“沒錯,你説得對。我母親的確是家中最堅強的一個,但不是很多人看得出來。我父親的個性太——”
“火爆?”
“我才想説,太不婉轉,但‘火爆’是個很貼切的説法。”
她再回頭望望那棟綠蔭深處的夏屋,感覺到他的視線卻是落在她身上。“你為什麼邀請我?”她柔聲問。這個問題已經困擾她二十年。“我們是在哪裏認識而我卻不記得?”
“不,”他説。“我們沒有正式見過面,但我已經注意你三年了。而——”他的話聲中斷,因為蕾茜適時轉過頭來,眼神鋭利地看他一眼。
她必須提醒自己現在是一九八○年,偷窺還算不上能夠被起訴的罪行,但她不喜歡他説他一直注意她的那種口氣。
“哇,”海威象徵性地用雙手擋在面前做防禦狀。“我沒有惡意。我是男的;男生就喜歡看漂亮女孩,可以吧?”
蕾茜鬆口氣,微微一笑。“抱歉,只是身為一個舞者,不時會有人……”她揮揮手代替沒説完的話。
“我可以想象有了像你這種身材,走到哪裏都會有怪胎跟着。”
蕾茜知道她應該説些謙虛的話,但她已經有很久沒聽過如此的讚美——她也已經有很久不值得人如此讚美了。轉開頭,她的臉頰已經紅至髮根。
“昨晚你為什麼那麼早就離開了晚宴?”他問。
“我……”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不認識別人,當時人太多,聲音又太吵?”他替她找理由。
蕾茜忍不住笑出聲。“説得很對。你的觀察入微,嗯?”
“還可以。”他説,而她聽得出來他覺得她的説法相當有趣。顯然他早已習慣女孩無止境的巴結奉承。
“説吧,究竟你是為什麼會邀請我?”她再問。“別再説那和我的身材有關。”
“那就難辦了。”他説。
老天爺!蕾茜已經有這麼多年不曾和任何人調情。事實上,她從來不曾那麼做過?亞倫不是那種會調情的人。
“或許我該問你為什麼會接受邀請,”海威説。“我聽説你已經訂了婚,一畢業就要嫁人。”
“他的車子拋了錨,不來這裏我的春假就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過。此外我很想看看這個地方。或許我會告訴我的孩子,我曾經造訪過方公館、並且認識了方海威五世,他現在當了美國總統。”
她只是想博君一笑,他卻沒有笑意。相反的,他當她是女巫似地瞪着她。“你怎麼知道我的政治企圖?”他柔聲問。
“哦,大概是聽到過一些傳言吧!”蕾茜試着掩飾。
“不可能有這種傳言,”他説。“我全家的人都認為我會步上父親和叔叔的後塵進入銀行界。從政這個念頭只藏在我腦中從沒對任何人提過。”
“或許你的外貌就像個政治家,”她説,微微一笑。“事實上,我可以輕易地想象你的臉在競選旗幟上飄揚。我甚至可以想象你進到國會而媒體都推崇你是未來的總統人選。”
他沒有回應她的笑,卻是轉開頭望着他母親的夏屋。“我的想法和你一致。但我的家族可不會喜歡我這種願景。”
“不喜歡他們的兒子想做美國總統?”她懷疑地問。
他轉過頭看着她一會兒,彷佛正在考慮什麼事。“你可願意和我共度一天?我是指,就只我們兩個?我們可以拿一籃食物、然後溜到湖上去玩。”
蕾茜驚愕地發現這個主意竟然對她產生莫大的吸引力。她知道雖然她的心靈是四十歲,但她仍披着一具二十歲的身軀,而此時在她體內翻湧的情緒,是許多年來她不曾感受過的。和一位認為她年輕漂亮的英俊男人,在湖上共度慵懶的一天的確有它的誘惑力。
他誤解了她的遲疑。“我保證絕不會動你一根寒毛。”他説。
“那我就絕對不去了。”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接下來兩個人都笑開了。
“那我就勉為其難了,”他説,兩眼亮晶晶地向她伸出手,接下來他們已經連袂奔向大屋的後面,但他在就要進門時停了下來。“如果你陪着我進到屋內,我們又一起拿了食物出來,不出幾秒鐘這件事就會傳遍千里,”他説。“要怎麼做由你決定。”
蕾茜看着他,暗自敬佩他的體貼。他知道她已有婚約,現在他又給她機會保密。有多少個他這種年紀的男孩會想到這種事?“你會是個好總統。”她説,接着她打開廚房門走了進去。就讓亞倫聽到風聲。就讓亞倫去感受過去幾個月來,蕾茜聽到他的助理斑比的事所經歷過的感覺。
廚房裏有一位廚子和兩位幫手正在忙碌地準備早餐。由海威溜進溜出的動作,看得出來他很熟悉廚房的運作。他知道野餐籃放在哪裏,也知道最好的食物是擱在何處。蕾茜看到兩名幫手沒等海威開口就將食物放進他的籃子。十五分鐘後,他打開門,手上拎着食籃,他們一起離開了廚房。
“你常這麼做?”她揶揄他。
“從沒和女孩子一起,”他説。“如果你指的是這個。不過,我的確時常帶了食物避開旁人一整天。”
“我還以為像你這種年輕人會喜歡宴會和女孩,還有……呃,至少是宴會和女孩。”
他們走得很快,但他仍狐疑地看她一眼。“像我這種年輕人,”他説,將這句話慢慢咀嚼一遍。“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你不像我一樣‘年輕’?不過昨晚你就從一個很棒的宴會溜掉了。”他頓口氣,微微一笑。“至少他們告訴我那是個很棒的宴會。”
“你沒去?”她睜大了眼睛問。
“我討厭這種場合。”
“但若你想從政,以後一定有許多避不掉的宴會。”
“我想那些宴會都會有它的用意,而且不參加宴會時,還有許多事可做,不是嗎?”
“的確,”她説,微微一笑。“所以你的客人發現他們的主人和一位跳舞的女孩溜掉了,他們會有什麼感想?更重要的是,你的家人會怎麼想?”
“他們會認為我很幸運,”海威説。“至於其它人,他們可以自己招呼自己。那些女孩到這裏來為的是我父親的錢。”
“哦。”蕾茜説。
“你這一聲哦是什麼意思?”
她決定坦誠以對。“我以為你不知道這一點。”
“我怎麼可能看錯?你不會相信我和女孩子‘意外’相識究竟有多少次。如果再有一個人假裝在泳池溺水,我就要——”
“她們溺水時有沒有穿衣服?”蕾茜問。
“兩個有穿,一個沒穿。”海威説;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他們沿着一段小路走到一條小溪畔,木板碼頭上繫着一艘綠色獨木舟。“這條溪往前大約半哩就會和一條河會合,”海威將食籃放進獨木舟裏。“現在是你退出的最後一個機會。”
“錯失讓那些女孩大失所望的機會?不,好意心領。你可懂得如何操作這個玩意兒?”
海威微微一笑。“我懂。你確定要和我共度這一天?”他在蕾茜準備踏進獨木舟時,再次問道。
她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柔和,但她可以看到柔和之下堅硬的基石。“你很像你母親,嗯?”她柔聲問。
“的確。”他簡單地回答。“她孃家並不像我父親這邊這麼光鮮、沒那麼多銅臭味。但我母親那邊的親戚很清楚他們想要什麼,一旦定下目標就會全力以赴。他們從不放棄。”
他説話的神情和他直視她的模樣,令她頸子上的毛髮不寒而慄。那幾乎就像他在説的是他要她。當然她這種反應太過荒謬,但那的確是她的感覺。老實説,她並不想看到這一幕。她不想現在就決定她的未來。目前她只想在這個美麗的一天,和一位英俊的男孩搭乘獨木舟出遊。
“如果你要向我求婚,我會告訴亞倫,他會海扁你一頓。”她假裝調皮地説。
海威的眼睛一亮,然後他放聲大笑,氣氛隨之輕鬆起來。
他扶她坐進獨木舟,一面説道:“我看過他,他不是我的對手。”
“你什麼時候看過他的?”蕾茜問,海威跳進獨木舟開始將船推離碼頭。
“學校附近。我説過我一直在注意你。”
“就像那種偷窺狂?等你競選總統,對手把這種事翻出來時就不好看了。”她原本是笑話一句,他卻把它當真起來。
“你又來了,”他説。“彷佛你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先聲明我並不相信這種事,但你會通靈嗎?”
蕾茜斜俯在船側用手撥水。“不,我不會。我只是——”她根本找不出可以令人滿意的解釋。她能告訴他雖然外貌如斯,她其實行將年滿四十,已經結了婚而且有兩個幾乎成年的孩子?
“你還在聽嗎?”他問。
“我還在聽,”她回答,微微一笑。“我至少還會在這裏待上三星期。”
他就要回應但旋即閉嘴。“我喜歡神秘的女孩,”他説。“而你是我見過最神秘的一個。”
“我有魏心雅那麼神秘嗎?”她忍不住地問。她知道他娶了心雅和她生了三個孩子。
“我不認為我聽過這個名字,”他説。“我該聽過嗎?”
“不,時候未到。”
海威駕駛着獨木舟繞過一截倒進溪裏的樹幹。“説説你自己的事。”
“你好判定我是否適合?”她笑着問。
海威先是眉頭一皺,接着他展顏一笑。“我有種感覺你很瞭解我,彷佛比我對自己的瞭解還要深。此外,回答你的問題,沒錯,我是想知道你是否適合。”
她看着他,看出他眼中的野心。她讀過的每篇有關方海威五世的報導,全都談到他的眼睛。撰稿人全説人們常將海威誤認為一個普通的鄰家男孩——那是説如果你沒有直視他的眼睛。一旦直視過他的眼睛,你就會看到那種讓他在踏上白宮之路所向披靡的特質。“放眼未來”是其中一篇深度報導的文章標題。
“他從不犯錯。”那篇文章説。
這個男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冒出一張大腿上坐着身着比基尼泳裝女郎的照片,彷佛海威在十八歲時就決定他要做總統,而自此以後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針對那個目標而行。他的妻子魏心雅和他搭配得天衣無縫,是一個未來總統的完美搭檔。她很漂亮但不至於美豔。受過高等教育卻不會擺高姿態。她有幽默感,服裝品味保守,還有一個毫無醜聞的家庭背景。無疑她會是個完美的第一夫人。
現在回想起那篇文章對海威妻子的形容,蕾茜領悟那些詞彙套在她身上也很適合。她不是一個會在美國普羅大眾引起爭議的人。她不像傑奎琳肯尼迪那樣優雅,但也不像希拉里柯林頓那樣強勢。
“好吧,”她回視海威説。“我父親是個建築包工,而……”
“你對我兒子施了什麼魔法?”方美珍瞇着眼質問蕾茜。“你可知道我們曾經讓他相過多少年輕女人,他卻全不感興趣?但過去兩天中他卻把每一分鐘時間全都花在你身上,把所有其它的客人全置之不顧。”
蕾茜很喜歡這位婦人。她讓她想起她所屬教會里募款委員會的一位成員。只要是貝麗蓮開口要錢,沒有人能回絕得了。“你是在納悶為什麼一個像我這種中產階級的女孩,可以比下那些血統純正的長腿妹妹,嗯?”蕾茜揚起眉毛問。
“親愛的,如果你是想把我説成一個勢利鬼,你不會成功的。我父親曾是卡車司機。”
蕾茜微微一笑。“哦?那他到底必須駕駛多少輛卡車?”
這句話把美珍逗笑了。“好吧,他的確是老闆兼駕駛,而登記在他名下的車子不在少數。我開始明白為什麼我兒子會喜歡你了。”
“他是個很認真的年輕人,對他的生命有很認真的規劃。”蕾茜説。“他的妻子對他的將來非常重要。”
美珍沉默半晌,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蕾茜。“你有一顆古老的腦袋,嗯?”她説,接着她用手挽住蕾茜。“你擅不擅長用色?”
“你是指油漆房子之類的?”蕾茜問。“我曾油漆過我的夏屋,當時我——”她原本是要説“我正懷着身孕”,但總算機靈地改為“我才十幾歲。”
“不,我指的是水彩晝。”美珍扮個鬼臉。“這是我醫生的主意。他説我的生活太緊張,我必須放鬆下來。”
蕾茜捏捏美珍的手臂。“他們實在很關心你,不是嗎?以園藝當運動,藉水彩放鬆情緒。醫生定期到家出診。”
“我是個很幸運的人,”美珍笑着説。“你想你能嘗試畫畫嗎?”
“樂意之至,”蕾茜説。“但我對繪畫可是一竅不通,所有的經驗就只是塗過房子。不過,老實説,你不必花時間陪我,我自會安排我自己。”
“事實上我寧願有你作陪。此外,看起來今天他們已經派我做所有年輕人的伴護了。”
她説話的口氣令蕾茜笑出聲。“也不會那麼糟啦。只要給他們足夠的食物,並且不讓他們鑽進樹叢,他們不會有事的。”
“你的確有個古老的心靈,是不?總之,走吧,幫我拿點東西。我們就在泳池旁邊擺攤,這樣我可以兼顧得到每個人的動態。”
事實上,蕾茜也很高興有時間安靜一下好讓她靜靜地想事情。她已經和海威共度了兩天,而她很喜歡他。事實上,她不僅僅只是喜歡而已。
她們來到泳池,在一張太陽傘下架起兩具畫架。
在美珍的帶領下,蕾茜的手忙着作畫,腦子裏也不得閒。她喜歡海威,比她以為她會喜歡的程度更深。由她多年來讀過有關他的文章,可想而知他是個擅於隱藏內心想法的人。
她可以愛上這個人,她想,畫筆在紙上移動,試着畫出她看到的男女跳進泳池的一幕。憑着自古以來女人獨有的直覺,她知道,如果她要他,她可以得到他。但是有了他,她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做個第一夫人對她來説只是句玩笑話,但她知道二十年後他真的可能競選總統。她不知道他是否真能當選,但他的機會很大。
如果她選擇了那條路,她和亞倫、貝佳和卓明的生活就不見了。她會擁有不同的孩子、不同的丈夫。
但佐拉夫人説過她們可以選擇忘掉她們曾經有過的生活。蕾茜可以選擇和海威的生活而對現在的家庭一無所知。她可以忘掉自己曾經跑到紐約去發展她的舞蹈事業並且鍛羽而歸,那件事一直糾纏着她。她可以忘掉在婚禮前甩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帶給她的終生愧疚。她也可以忘掉貝佳,那個老是抱怨母親是個軟腳蝦的女兒。當然蕾茜也可以忘掉卓明,那個一見到爭議就躲開,像他母親一樣鍾情祥和寧靜的兒子。
但蕾茜和海威在一起又會是什麼樣的生活?超乎她想象的有錢。她不必親自油漆她的房子,也不必忍受海威把家裏擺滿動不得的骨董。他們會請一位室內裝潢師……
“把家裏擺滿動不得的骨董。”蕾茜兀自咕噥。畫筆一橫,她撕下畫紙扔在石築平台上,接着她換上一張乾淨的畫紙。她不知道美珍正興致勃勃地觀察她。蕾茜已經沈入在她自己的世界,試圖為自己的生活做出最好的決定——而她手中的畫筆正是她腦中思緒的延伸。
“他過來了。”美珍説,終於打破蕾茜的沈思。
蕾茜抬起頭,訝異地看到美珍已經合上了她的畫盒,開始啜飲冰茶、品嚐起身旁小茶几上的三明治了。那些食物是什麼時候端來的?還有,她們周圍有六個身着泳衣的女孩,不時偷瞄蕾茜並且竊竊私語。
看看手錶,她發現她已經坐在同一個地方三小時。而她身旁的石台上散置着許多張她畫的水彩畫。有人將那些畫一一攤開沿着石台和周圍的草坪擺放。
蕾茜尷尬地領悟,自己想得太入神以至於忘了身在何處。“我沒注意到時間。”她説,心虛地笑笑。那些女孩為什麼會瞄着她竊竊私語?她真想告訴她們那麼做太沒教養,但終究忍住沒説出這種做母親的人會有的口氣。
“沒關係,”美珍説。“事實上,有一個人我想介紹你認識。”
蕾茜抬起頭,看到一位灰髮藍眸的高個子男人向她們走來。由他望着美珍的模樣,蕾茜斷定他深愛着她。難道她就要得知某種家庭秘密?
“蕾茜,親愛的,”美珍説。“介紹你認識我的一位老朋友,葛弗瑞。”
蕾茜禮貌地伸出手和他相握,但他沒有握住她的手,卻是走到蕾茜後面拿起一張她的水彩畫。
“你在哪裏學的?”他問。
這些人可真有禮貌,蕾茜想。“我父親的建築行。”她開玩笑地説。
但葛先生沒有露出笑容。“給我三天的時間,我就可以指出你所有的潛能。”
最初蕾茜絲毫不懂他在説什麼,但美珍已經對她笑了開來。“他是個行家。你那些畫非常好。”
蕾茜看着葛先生。“粗糙、原始,但看得出來很有天賦。”他説,又拿起一張畫瞇着眼打量。
“粗糙?”美珍説。“得了,弗瑞,親愛的,你剛才不是問她在哪裏習畫的嗎?”
“你認為我可以……從事……我有……”蕾茜遲疑地説。
葛先生還沒回答,美珍搶先説道:“弗瑞,親愛的,你何不在藍室住下,我知道你很喜歡那個房間,這個星期你就別走了留在這裏陪我們?或許你和蕾茜可以一起研究,看她是否真的有繪畫的天賦,或者她今天的作品只是曇花一現。”
“謝謝你的邀請,美珍,”葛弗瑞説。“我接受了。”
他們同時轉頭面對蕾茜。
“當然,那是説如果你也同意這麼做。”美珍説。
蕾茜深吸口氣,因為她明白針對這個問題,她的答案會改變她的一生。“樂意之至,”終於她説。“我想我很願意弄清楚我除了參加各種委員會之外,是否還有其它的才能。”
這個答案似乎把美珍搞胡塗了,但她只是微微一笑。“你的舞蹈呢?”
“我跳得不夠高,而我的——總之,這麼説好了,百老匯不需要擔心我的出現。”
美珍拉起蕾茜的手。“反正繪晝也比較……有用。”
蕾茜明白她的意思是,女人的天職就是為人妻、為人母,而和穿着很少的衣服在眾人面前跳躍,繪畫顯得“淑女”多了。私底下,蕾茜認為繪畫可以做為她在競選路上打發時間的休閒娛樂。
“好,”蕾茜説。“我什麼時候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