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猴子正式見面是在機場上,在我生日的第二天,猴子風塵僕僕……算了還是實事求是地説吧,孫子挺精神,油頭粉面地來的,倒是我因為趕課遲到了,也沒收拾,胡亂擦了把臉就跑到機場去接他。一路走一路想,我可不是吃多了撐的麼?這回整出事兒來了吧?
我不知道生日那天晚上我到底和猴子胡言亂語了些什麼,老馬説我也沒説什麼,真的嗎?我很懷疑,但願吧。我估計我爆的料應該不少,不然老六看我的眼神不會那麼充滿驚喜。
那天我糊塗了,一回寢室就賴在晶晶牀上死活不想動。據説還特別鋭利地問晶晶“你坐我牀上幹嗎?”猴子説,後半夜他給我打電話,我接了,但是一言不發。
一言不發的我讓猴子擔心。以他庸俗的瓊式言情大腦的想法是我可能會做出點什麼傻事,於是推掉了第二天的工作匆匆趕來。
其實他低估我了,我最大的本事就是讓自己開心,當他看見我的時候,我紅光滿面,精力充沛,剛上完體育課折騰的,氣色比誰都好。
對天發誓我不想把自己的精神生活往庸俗裏整,我承認我也想看看現實生活中的猴子,但我也清楚自己這是越走越遠了,網上電話上扯皮都好辦,換張卡什麼都沒了。我承認我比猴子滑一些,迄今為止他只知道我的手機號,當然他也可以光明正大拿着我的名姓來查,可是他不會的,他那種人善於隱忍和放棄,他的地位也不允許他大張旗鼓來找一個小丫頭,不管心裏想什麼,他永遠給這世界一個優雅微笑,看不出虛假,哪怕內心全是荒蕪。雖然他一直既當回收站又當解語花,但我有我的時間表,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我們註定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兩個不同的世界,沒有交集。
至於那些夜深人靜時的曖昧……我閉了眼,有些事情不能多想,切莫走近,當它是雲煙吧。只愛一點點,比較不容易受傷。
猴子來前我有點緊張,先三令五申説咱們都是君子,淡如水的交情就可以了,你非要來我也不攔你,就算發乎情也要止乎禮儀。其次我求你別拿東西了,無功不受祿,你那樣我會把你的高尚動機往齷齪裏想。心裏清楚這一回是有點玩大了,不行,這事兒得了結。網上柏拉圖一次大家都覺得很感傷很純潔,一旦牽扯到現實生活則又是一説。其實我們彼此心知肚明,猴子也説過,就算他離了婚,“你父母也未必能接受我。”我心想還“未必”什麼啊?我媽要知道我和一有家的男人搞三搞四非殺了我不可。
猴子有點受傷,反覆説他其實是把靈魂看得遠高於身體的人。他那張憂鬱高雅的小資面具總被我冷嘲熱諷反覆蹂躪,都快藏不住了。有一次他又在論壇裝逼,我一哥們兒看不下去,衝上去問他“叫牀是不是也叫英文”的時候,猴子就是這副被誰捅了一刀的表情,立刻露了馬腳。這就是真偽小資的區別,也從側面説明猴子的臉皮還不夠厚,段位還有待提升,要是我,我就一臉嚴肅地用趙老師在《人與自然》裏那種狂渾厚低沉的男中音説,“不,我叫法文。”
猴子的出場比較驚豔,他和我一樣是超不上照的那種類型,除了嘆息橋上的那張,大多數照片往好裏説像個農村企業家,我花了很長時間都沒找到他,所以後來當我氣急敗壞地衝手機嚷“你到底在哪兒啊?”的時候,面前那個帥哥“啪”地一合手機説“在這兒吶”的時候,我還是比較震撼的。
我有個很壞的毛病是裝淑女,不是我刻意裝,而是不自覺的、身體自發的一種表現,在陌生人面前猶甚,我個人看法是這説明俺其實是個天生的淑女,只不過後天接觸的流氓太多被帶壞了。每個第一次見我的人都震驚於俺的文靜、內向、靦腆,時不時還紅一小臉;第二次見面就開始説笑了,偶爾羞澀地講個成人笑話;第三次見面時看到張牙舞爪的俺,所有人都會產生看到墮落天使的感覺,地獄天堂,一線之間,林黛玉變成麥當娜也不過如此了。這還算好,要是我喝上頭,用蔡林話説,“靠啊!那他媽的還算個人麼?”蔡林平時是不説髒話的,但是説到這裏時他必須用個語氣助詞,否則不足以表達出他內心深處對俺的敬仰。
應該説,我被猴子嚇到了,儘管他事先關照過我他平時是穿正裝的,我還是在看他的第一眼就立刻有了距離感。丫真的太……能裝逼了。西服革履給俺的壓力他還嫌不夠,黑超讓俺產生一種看到黑道老大的感覺,不是咱港片裏那種屁股上紋一棵仙人掌背了片刀砍人的老大,是《教父》《沉默的羔羊》裏那種温文爾雅的老大,看着睿智謙恭跟個哲學教授似的,其實動動小手指頭就血流成河。不管你怎麼想,反正我當時差點想開溜了。
我們一路上進行着親切友好的會談,對當前的氣候進行了深入分析。我想猴子對灰頭土臉的俺是有些失望的,呵呵,俺剛上完體育課就是這個樣子。隨他愛怎麼想吧,俺還是很收斂了,抗日時期略有姿色的中國婦女們時興往臉上抹鍋底灰,以防止被萬惡的鬼子糟蹋。我們寢室只有個小電熱杯,所以我沒有裝備得那麼齊全。
那天的活動説起來真是乏善可陳,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給他安頓好地方,陪了頓飯,然後閒逛片刻,我的淑女氣質一出來比真淑女都淑女,表現得單純到傻的地步。猴子也是迷迷糊糊的樣子——上他天天挨我罵的,現在丫被我的端莊嚴謹弄暈了。
隨着夜色降臨俺開始緊張,猴子也扭捏得不一般,不過誰知道呢,興許也是裝的。
飯後猴子提議説我們出去轉轉吧,我説,隨便你。
猴子興致勃勃換裝,我在門外等他。
門開了。猴子慢慢悠悠蹭出來。
我不禁微笑,這麼大的人了,還和孩子一樣愛賣關子。
抬眼看去——
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幾乎喊那兩個字出口。
不能!不能!這不能是他!
這不是他又是誰?!
借屍還魂。
電光火石間,我不知為什麼竟想起這四個字。
痴了。
有一種人,五官未必標緻,然而天生一段風情,盡系眉梢眼角,一嗔一喜,懾人心魄。絕色妖嬈,是為尤物。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極品。
猴子得意非凡,淘氣地擠了擠眼睛,揚臉一笑,“認不出來了吧?”
我才反應過來,慢慢點點頭。
他又來了,這一次更是變本加厲,人變了,不變的是風情。這一次更厲害些,更沉着,更老練,更穩健,也更可怕。
我心兀自撲騰騰跳個不停,心有餘悸,轉過臉去,不敢再看他。
“小小!”他跳過來,“你躲着我幹什麼?”
我被迫直視他,近看,到底看出區別來,並不像,也不知道怎的那一剎那隻覺得他像另一個人。或許側面比較像?不知道,不敢看。
我放下心,“沒事兒——你這麼穿看起來好面善,在哪兒見過似的。”
“在哪兒?在哪兒”,猴子開心得不行,“沒想到吧?還説我老麼?”
我笑了,男人總是分外介意別人説他們老。
“眼睛小真好,不顯老。”我由衷地説。
猴子捱罵的憤怒表情很自然,我終於確認這是我天天鄙視的猴子了。
我倆站在電梯裏即覺與周圍的西裝革履極不協調,出門時服務生對我們再三側目,我很不好意思,搭訕道:“小地方,眾人眼光淺,先敬羅衣後敬人。”
猴子輕笑,“小節何必在意,我們自己感覺好就OK。”
一邊説一邊幫我拉開門,同時不忘回頭向服務生稱謝。我突然想起來吃飯時剛才隔壁飯桌的幾個中年人,一樣三十左右年紀,倒也一身名牌,看得出花了本錢和工夫,油光閃亮坐在那裏大叫大笑,委瑣不堪,真真一樣米養百樣人。
沿着街燈溜達的感覺很好,我們亂跑了很久,猴子興趣蠻廣的,看見什麼都要好奇地盯一會兒。我們甚至跑到影吧看了場卡通,我知道猴子看過阿拉蕾和七龍珠,但我沒想到他還喜歡高橋留美子的亂馬。本來我是做好了遭遇代溝的心理準備的——上次老馬在外面認識了一個大叔,硬是逼老馬聽他唱一棵小白楊長在哨所旁。期間猴子説口渴,出去買了兩聽可樂,我接過一聽順手打開,嘩地一聲泡沫鋪天蓋地地湧出來,沾了我一身——這隻死猴子一定賣力地在外面搖了很久,我大怒,猴子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宛若少年。
本來是要送他回酒店的,但是猴子執意要先送我回去,這孩子很懂禮貌的説。不過我還是沒敢回大本營,先拐到了隔壁鐵北校區,鐵北的6號寢室樓住的也是女生,我站在樓下信手指了一個窗口説,那是我屋子,謝謝你來看我,再見。
猴子拉着我的手,輕輕抱了我一下,“再見”。
按照我們事先在電話裏説好的,這就是結尾了。等到明天,我們各走各的路。呵呵,真不好意思,沒有牀戲爆給大家看。其實我很害怕猴子是那種裝純情玩真格的老手,我在電話裏説,猴子,就算你知識再豐富,見識再廣泛,才華再橫溢,愛情再不幸,也不能讓獸慾再高漲。説實話,你覺得大家見面以後還保持高尚的革命友誼的幾率大麼?與其搞得那麼庸俗,還不如我們一輩子做最熟悉的陌生人,雞犬相聞但是老死不相往來,你以為如何?
猴子説,啊呸,我們早就不是革命友誼了,起碼也是革命伴侶。
但是我能感到猴子的語音有一絲停滯,稍後,他説,我本打算只來看你一天,然後就走,如果你不要,我不會碰你的。不過既然你不喜歡,那就算了。小蓓,你真是個小孩子。
之後的幾天我看他把網名改成了“陌生人”,孫午飯姐姐私下向我透漏,猴子有變成怨男的趨勢,昨天他一直在線但是誰都不理,還發了好幾個感春悲秋的水帖,“我就估計肯定你這丫頭又給人家臉色看了吧?”
我嘻嘻一笑,不好多説什麼。沒想到猴子的精神這麼脆弱。他有他的自尊,我想我有點過分,於是順水推舟地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只愛陌生人”。
猴子説,小丫頭,太壞了。
我説,你想來就來吧。
其實我自己的好奇心一點不亞於他的。夏娃因為好奇心失去了伊甸園,我不知道自己要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什麼代價。
冒險打出的擦邊球居然收效,我很擔心他會要我留下陪他,我不希望故事結尾變得猥褻。好在猴子只是捧着我的臉説,我一向守信,現在我要走了,丫頭,再見。
我説,你先把手給我放下來再説吧,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