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房裏,宇文邕將長恭放下後,從懷裏拿出一個精緻的玉盒子,道:“這是波斯國出產的螺子黛,前些日子剛從宮外入貢,聽説還不錯,所以拿了一些給你。”
長恭瞥了一眼,在齊國的王宮裏她見過這種叫做“蛾綠”的螺子黛,價格非常貴重,一粒十金。宇文邕生活儉樸,她這些日子也是親眼所見,所以對他忽然拿出這樣貴重的東西給他,不免有些驚訝。
“我用不着。”自從住在這裏,她從沒接受過他任何賞賜。
他早就料到了她的反應,於是隨手拈起了一顆,在水中化了開來,一手製住她的身體不讓她亂動,一手輕輕地替她畫起了娥眉。
“我不喜歡!”她惱怒地反抗,將頭扭來扭去不讓他畫。
“再亂動我可要親你了。”他不得不用威脅的口吻迫使她乖乖配合,小心翼翼地畫完兩道眉後,他隨手拿起了一面銅鏡放在了她的面前,嘴角噙了一絲笑意,“你看看,我畫的怎樣?”
長恭本不想看,可又有些按奈不住好奇,還是抬頭看了一眼。只見鏡子裏的她,眉毛一粗一細、一高一低,看起來有幾分滑稽,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宇文邕先是愣了愣,隨後歡喜若狂地看着她,“長恭,你笑了,你對我笑了!”
長恭立刻斂起了笑容,微微側過了頭,不再去看鏡子裏的自己。宇文邕到也不在意,語氣温柔的問了一句:“長恭,你喜不喜歡?”
她的眼前有些恍惚,彷彿曾經也有人和她説過這句話,“……和平時那些蠟做的無味口脂不同,這是從波斯而來的牛髓口脂,長恭,你喜不喜歡?”
她的心一緊,猛喘一口氣,連忙抓緊自己胸前的衣服,布料滑順的質感,不能減輕一點點心痛的感覺。低下頭,看到地面上夕陽為自己剪出修長卻落寞的影子,她的視線有一點模糊。眼角一涼,竟不知不覺落下淚來。
宇文邕靜靜得看着她,忽然俯身下去,輕輕吻着她的眉毛,彷彿春天的細柳拂過清澈的水面般温柔。
這一次,她竟然破天荒地沒有避開。
幾天後,宇文邕派人給她送來一隻波斯犬,説是替她解悶。她收下了這件禮物,還幫那隻波斯犬起了個名字叫:銀雪。
日子流水班流逝,轉眼就到了深秋,離長恭臨盆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夕陽西沉,天際佈滿了紫橘色的雲嵐,碧綠的池水倒映出滿院的黃昏景緻,院中綠意紛紛轉黃、轉紅,被秋風漫卷掃落的紅葉徐徐飄落,美不勝收。
長恭帶着銀雪來到庭院的時候,看見木易正在不遠處修剪着菊花,夕陽剪出了他孤單的身影。這段時間他經常來這裏修建花草。每次遇到他,他總是表現的不冷不熱,除了做自己的工作外很少説多餘的話,讓她覺得這個男人並不容相處。
可不知為什麼,這個男人總讓她有種莫名的親近和熟悉感。
銀雪對這個男人石斛也沒有敵意,還撲上去親熱地舔了舔他的手。
“銀雪,過來!”身旁的小娥急忙叫道。
“銀雪,過來!”身旁的小娥急忙叫道。
長恭搖了搖頭,“隨它去吧。”
小娥輕聲嗔道:“這隻波斯犬實在太調皮了。”
“波斯犬都是這麼調皮的。很久以前也有人曾送過我一隻差不多的,比這隻還要調皮多了。”長恭一般説着,一邊又瞥了木易一眼。
木易只是咧嘴一笑,抓起銀雪遞到小娥面前。小娥看着他遍佈疤痕的臉,不由得露出嫌惡的眼神,趕緊將波斯犬接了過來,生怕被他碰到。她摸了摸手中的銀雪,朝宮門外望了一眼,忍不住道:“對了,娘娘,皇上這些天怎麼一直都沒有過來呢?”
長恭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誰知道呢。”這幾天,宇文邕確實沒有在這裏出現過,倒是讓她鬆了一口氣。也許他的新鮮勁兒終於過去了吧,這樣也好,説不定他能放手呢。
“娘娘,您不用難過,皇上最近太忙了。您知道嗎,每晚三四更的時候,還經常能看到皇上的御書房裏亮着光呢。他忙於政事,能每天抽出時間探望娘娘,已經是格外的恩寵了。其餘的那幾個妃子,包括皇后娘娘,還都見不到皇上呢。”小娥以為她有些失望沒有見到皇上,所以忙不迭的安慰她。
長恭聽她提到皇后,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那個突厥公主的摸樣,脱口道:“皇后娘娘對你們好嗎?”
小娥連連點,“嗯,皇后娘娘是個好人,而且啊…”她看了一眼埋頭工作的木易,壓低了聲音道,“聽説皇上也允許皇后幫着處理一些政事呢。”
長恭微微挑了挑眉,沒有説話。
“黃後孃娘對我們這些下人十分親切,這點他最清楚不過了,對吧,木易?”小娥衝着木易道。
木易的手停頓了一下,嘶啞地回答:“不錯。”
“我們皇上可是個好皇帝,他打仗時不避箭石,親自上陣,又愛護士卒。當他聽到百姓沒有足夠的材料建造房屋,居然拆了自己的宮殿,把建材分發給百姓們。他對我們這些下人也是和顏悦色,極少責罰,比起那個齊國的昏君,不知強過多少倍。”小娥展開了笑顏,“娘娘,您如今懷了未來的龍子,將來等皇子出生,必定能得到更多的恩寵…”
長恭只覺一陣莫名的煩躁襲上心頭,沉聲道:“我要回房了。”
就在她轉身的時候,忽然看到宇文邕身邊的侍從阿耶正匆匆走了過來,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什麼急事。
“娘娘,皇上有令,讓您即刻去見他。”
長恭微微一驚,自從來了長安之後,她就一直被困在這座紫檀宮裏,她猜想是宇文邕擔心暴露她的身份,所以才不讓她和外界接觸,現在聽阿耶這麼一説,她很是驚訝。
“娘娘懷着身孕,怎麼能到處亂走…”小娥忙勸阻道。
阿耶不耐煩得瞪了她一眼,“這是皇上的命令,莫非娘娘想抗命不成?”
長恭示意小娥別再説話,不動聲色道:“我這就跟你去。”
這還是長恭第一次來到宇文邕的寢宮,竟是她所見過的最簡樸的皇帝所居住的地方,偌大的宮殿裏,只有幾件必要的擺設,不見任何金銀雕飾,比起她現在所居住的紫檀宮還要樸素不少。
在牀塌上,她有些以外得看到臉色蒼白、仍在昏睡中的宇文邕。
“皇上這些天過於操勞,所以病倒了,可是他又什麼都吃不下,在下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請你過來了。”阿耶低聲道。
長恭蹙起了眉,淡淡道:“可我也不是御醫,你叫我來也沒有用。”
阿耶眉眼一挑,“你也知道皇上有多喜歡你,如果由你親手喂他,那麼…”
“説完了嗎?”她冷冷打斷了他的話,“説完了我可要回去了。”
“高長恭!”阿耶壓抑着怒氣,“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多少次你害的皇上差點沒命,可皇上還是那樣喜歡着你,你倒是説説皇上虧待過你沒有?還有你肚子裏這孩子,根本就不是皇上的!我跟在他身邊再清楚不過了,可皇上還是瞞着眾人,將這個秘密吞到肚子裏!要不是皇上早就讓我派人看護着你,你,還有你的孩子早就被毒酒給毒死了!知不知道你昏迷的那七天七夜,皇上幾乎就沒有合過眼,也沒有處理朝政,難道所有的這些,都換不來你的一次心軟嗎?哪怕只有一次!”
宇文邕看到長恭臉上那幅表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在心裏苦笑了一下,想着接下來恐怕長恭就會扔下碗,毫不留情得拔腿就走吧。
然而另他吃驚的是,長恭居然接過碗,走到他的牀塌邊坐了下來,用極輕又極冷淡的聲音道:“這一次,只是因為你救了這個孩子一命,我不想欠你。”
她的聲音還是一樣的冷漠,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裏卻泛起了一種説不清的喜悦,當那口粥被送入他嘴裏時,他的心裏也如同被猛的灌進了一蠱清冽的蜜汁,巨大的幸福感讓他有種不真實的虛幻。
就讓他幻想在此時此刻她是愛着他的…
長恭見他對自己微微一笑,剛剛還如鐵壁牢不可破的強勢疏離的感覺,驟然變成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漸漸融化。由內至外散發出來的,竟然是一種温和的優雅,如同温暖的水波漾漾洋溢。
她連忙別轉過頭,不去看他的表情,趕緊又遞過去一大勺。
“長恭,你把粥喂到我眼睛裏了…”
“長恭,這次是額頭…”
阿史那皇后和李淑妃走進寢宮的時候,看到的正好是這一幕。因為怕打擾了皇上的休息,所以皇后特地沒讓宮女通傳,沒想到…
“娘娘,那女子可是皇上最近的寵妃?”李淑妃低聲道,目光冷冷地掃過長恭那隆起的腹部。
阿史那皇后並沒回答她的話,而是笑了笑走上前去,“皇上,這位妹妹一定就是您新納的妃子,臣妾倒還是第一次見這位妹妹呢。”
長恭因是側對着她們,所以皇后並沒看清她的容貌。宇文邕直起了身子,看了看長恭,又看了看皇后道,“既然如此,也沒必要瞞下去了。阿雲,你早就見過她了。”
皇后微微一愣,只見坐在牀榻的那個女子慢慢轉過了頭。
在看到那張容顏的一瞬間,她震驚得完全説不出話來,窗外紛飛的紅葉,以及眼前所有的景物一剎那間褪色成艱澀的背景。她耳中聽見的,唯有自己的心跳。
是那個少年,是她第一次為之心動的那個少年。
雖然已經過了很久,但在她的心裏面,很深很深的地方,如同無限寂靜的大海深處,藏着少年的身影,在昏暗的最深處,那樣的模糊,卻從未消失過。
雖然不明白他怎麼變成了女人,但他十分肯定,眼前的這個女子和她心裏的少年——是同一個人。
風嘴銜着長長的著串,垂在她的額頭上,一步一搖擺,更映得其人雙眸温潤若水,像暖洋洋的春風。昔日的突厥公主已經脱胎換骨,儼然是一國之母,的風範了。
“是你…”皇后終於先開了口,“你…居然是女…”她剛説了半句,忽然意識到李淑妃還在身旁,與是硬是按捺住內心的無數疑問,露出了一個平靜的笑容,柔聲道,“多年不見了,你可還好?”
長恭避過了她的目光,只是淡淡道:“你變了很多。”
皇后見她並不回答自己的問題,便再仔細的看了看她,雖然還是那樣絕世的容顏,可比起曾經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卻已是憔悴抑鬱了許多。驀然之間,她的腦海突然浮現了一幅永遠都難以忘懷的畫面。
少年縱馬而立,雖戴着半張面具,但玉立挺拔的身姿美到極致,難以描繪的英氣與柔和巧奪天工地統一在一個人的身上,令人不由得喟嘆造物的神妙,遠遠望去,猶如旭日東昇,熠熠生彩,讓人幾乎不敢正視!
時光流轉,彼此都已經改變。也是,就連少年都能變成女子,還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呢?
皇后一時感懷,竟不知該説些什麼。
李淑妃自然不明白這三人之間的淵源,只覺得這位新妃容貌之美麗,確實前所未見,又見她大腹便便,臨盆在急,不免更是心裏發酸。早就聽説皇上對這位妃子寵愛備至,若是她產下一個皇子,自己兒子的太子之位怕要不保…想到這裏,李淑妃趕緊斂去了眼中的敵意,也扯出一個笑容湊上前道:“皇上,您好些沒有?贇兒也吵着要來看您,這孩子聽説您生病,都沒有心思吃飯了呢。”
宇文邕點了點頭,“贇兒懂事有禮,都是淑妃你調教得好。”
長恭目光一轉,只見皇后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但目光卻透過自己落在了更遠的地方,臉上泛起一絲奇怪的神色。長恭不動聲色地起了身,放下碗,冷冷地扔下一句“我走了”就轉身離開。
“阿耶,護送娘娘無紫檀宮,若有差池,唯你是問。”語文邕連忙朝門外吩咐道。
“皇上,她也太沒規矩了吧,怎麼能這樣無禮?”李淑妃目瞪口呆地看着長恭揚長而去。本以為皇上會斥責幾句,沒想到皇上只淡淡道:“她就是這個樣子。”
説這話的時候,他的眼中竟帶着一種罕見的温柔之色。
李淑妃的面色一暗,她忽然意識到,比起到現在為止還不曾有子嗣的皇后,剛才那個女人對她更有威脅。
自己從一個小小的侍妾爬到今天的地位,都是因為母憑子貴,如果連這唯一的優勢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