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為了遊樂的狩獵卻在慘淡中收場。關內侯、郎中令李敢遭鹿撞身死,李夫人因為驚嚇過度病倒在榻。劉徹再無遊興,率領文武官員從甘泉宮匆匆返回長安。
霍去病變得異常沉默,常常能一整日一句話都不説。
血緣親情,對我是極奢侈的一件東西,他自小擁有,可在權力和皇位前卻不堪一擊。我不知道該如何去開解他,只能安靜地隨在他的身側,當他轉身或抬眸時能看到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
元狩六年的春天,無聲無息地降臨長安。待驚覺時,已經桃紅柳綠,春意爛漫。
我和霍去病並肩在桃林中漫步,他隨手掐了一朵桃花插在我的鬢間,嘴貼在我耳朵邊問:“你想去看兒子嗎?”
我怔了下,不敢相信地問:“不是宮裏的?”
他輕輕“嗯”了一聲。
因為此事一旦被泄露,不僅僅關係到我們的生死,還會拖累九爺他們,所以我和霍去病一直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可是怎麼可能不想呢?只是不敢去想。我回身摟住去病的腰,臉伏在他的胸膛上:“想。”
他笑擰了下我的鼻子:“呀!呀!看看!一點兒眉目都還沒有的事情,你就不惜在大庭廣眾下主動投懷送抱,放心吧!不用你色相勾引,我也一定盡力。”
我又羞又惱,一掌推開他,轉身就走,他在身後大笑起來。我面上佯怒,心裏卻透着喜,他又慢慢變回本來的霍去病了。
晚上用過晚飯後,去病叫了霍光去書房,兩人在房內談了許久。出來後,霍光的眼中多了幾分剛毅,好似一會兒的工夫就長大了幾歲。
“你勸光弟離開長安,回家嗎?”
“沒有!每個男兒都有一條自己認定的路,都有自己想成就的夢想,他的人生他自己做主。我只是和他講清楚瞭如今長安的形勢,告訴他也許以後我不但保護不了他,反而他會因為我而生出很多麻煩和危機。”
想着剛才霍光的神色,已經明白霍光的決定:“光弟仍舊決定要留在長安城?”
去病笑着點點頭,神情中含着幾分讚許。
三月間,桃花開得最爛漫時,朝堂內的爭鬥比最火紅的桃花還熱鬧激烈。
李敢的葬禮,霍去病沒有出現,反倒衞青、公孫敖等人前去致哀。
平陽公主出面替李敢的兩個女兒説親事,劉徹也許對李敢有歉疚,也許出於想進一步分化衞青和霍去病的目的,同意替太子劉據定了親,將李敢的兩個年紀還小的女兒定為太子的妃子。
雖然李氏家族有能力的壯年男丁盡去,只剩了一門寡婦弱女幼兒,一派大廈將傾的慘淡景象。但從秦朝時,李家就頻出大將,在朝中和民間的人心仍在。李敢的侄子李陵,年紀雖不大,可已經表露出很高的軍事天賦,也甚得劉徹欣賞,劉徹説過好幾次待他稍大一些就要封他做天子侍中。霍去病十八歲時受封天子侍中,李陵也隱隱有成為一代大將的可能。
衞氏此舉不但博取了朝堂和民間的讚譽,把支持同情李氏的人心暗暗拉向了太子,而且立即把霍去病射殺李敢的事情和衞氏劃分得一清二楚。
雖然劉徹下了封口令,可李敢被霍去病射殺的消息仍舊不脛而走,朝廷內同情李氏家族遭遇的人越來越多,以前眾人一心排斥衞青為首的外戚衞氏,此時有了對比,才個個覺得行事謙恭有禮的衞青還不錯,對衞氏冒着不惜得罪霍去病的風險,維護李家老幼的做法更是讚賞,矛頭開始隱隱指向了霍去病。
雖然有劉徹的重壓,但是依然擋不住各種彈劾奏章,甚至發生了眾官哭求皇帝不可罔顧國家律法,縱容殺人犯。劉徹無奈下,決定貶霍去病去酒泉守城,遠離長安,避避風頭。
劉徹當時審問霍去病時,只有少數人在場,事後也封鎖了消息。為什麼當時只有少數人知道的事情,最後變成了朝堂內人盡皆知的事情?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突然膽子大到敢一再彈劾霍去病?
霍去病對朝廷內的風浪湧動視若不見,繼續我行我素,他似乎還在暗自鼓勵着彈劾他的人,原本他可以設法阻止這場波瀾,可他只是淡淡地看着這場朝堂內倒霍的風波愈演愈烈。
霍去病在準備去酒泉前,第一次大違他一貫的行事風格,主動參與到朝廷政治中,而且一出手就驚人,他請求皇帝冊封以劉為首的三位皇子為藩王。
大司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過聽,使臣去病待罪行間。宜專邊塞之思慮,暴骸中野無以報,乃敢唯他議以幹用事者,誠見陛下憂勞天下,哀憐百姓以自忘,虧膳貶樂,損郎員。皇子賴天,能勝衣趨拜,至今無號位師傅官。陛下恭讓不恤,羣臣私望,不敢越職而言。臣竊不勝犬馬心,昧死原陛下詔有司,因盛夏吉時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聞皇帝陛下。
去病把寫好的請求冊封三位皇子的奏章遞給我,我細讀了一遍,又遞迴給他:“很好呢!十分待罪、十分謙恭的樣子,不過真要謙恭,就不該寫這樣的奏章了,不知道陛下會怎麼想!”
去病一笑,收起了奏章,並未多言。
皇子一旦被冊封為藩王,就要離開長安前往封地。名義上好似有了自己的屬地,其實卻是徹底杜絕了他們在長安城和太子一爭長短的心。
霍去病釜底抽薪的舉動,一石激起千層浪,滿朝上下爭議不休,保太派和倒太派的鬥爭白熱化,就是以往認為可以暫時置身事外的臣子此時也不得不考慮好何去何從。
劉徹對霍去病的請求沒有給予任何回應,朝堂內僵持不下。
幾日後,丞相莊青翟、御史大夫張湯、太常趙充、大行令李息、太子少傅任安,聯名上奏章,冒死進言支持大司馬霍去病。
劉徹仍舊沒有回應。
之後莊青翟、張湯、公孫賀等朝內重臣再冒死請命,一連四次,説的是冒死,卻一次比一次人數多,隱隱然有百官逼求的架勢,反對的聲浪漸被壓制,到最後近乎無聲。
劉徹仍然沒有給予回應。
請立藩王的事情是由霍去病開的頭,可之後他卻再沒有任何舉動,只是淡淡看着朝堂內的風雲。到了此時,看着事情已經朝成功的方向發展,他眉宇間反帶上了憂色:“陛下現在春秋正盛,這樣子做,即使陛下答應了,也會讓陛下越發忌憚衞氏外戚和太子的勢力。舅父怎麼會讓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地發生?唉!大概他現在也壓制不住這麼多急功近利的人了。”
我道:“衞氏是陛下一手扶植起來的勢力,以陛下的才略,如今都控制不住,衞大將軍控制不住衞氏也很正常。皇后、平陽公主、長公主、太子、將軍、王侯……多少人的利益和慾望在裏面?勢力漸大,內部只怕也紛爭不少,看看當年的呂氏、竇氏、王氏,衞大將軍能壓制到今日的局面已經很不容易。”
去病苦笑起來:“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慾望,我不就是一個例子?明知道陛下對日益增大的太子勢力有了提防,不想讓太子勢力發展太快,更想用其他皇子來牽制太子,可我還是給陛下出了這個難題。”
朝堂內外的人都在等着一個結果,此事已經是開了弓的箭,如果劉徹不同意,那未來朝堂內的變動是可怕的。
我猜想長安城內,此時的皇親貴胄家沒有幾個人能睡安穩,歌舞坊和娼妓坊生意的反常興旺就是一個明證。
這種關頭,李夫人突然要召見我。
事出意外,我琢磨着她究竟什麼意思。霍去病把詔書扔到一旁,淡淡道:“沒什麼好想的,託病拒絕。”
我想了會兒道:“聽説她一直病着,我想去見她一面。何況聽聽她説什麼,也算了解敵方動向。”
霍去病肯定覺得我多此一舉,但不願駁了我的意思,笑道:“隨你,正好我也想去拜見一下皇后娘娘,那就一同進宮吧!”
剛進昭陽宮,人還未到,就聞到濃重的藥味。
紗簾內,李妍低聲吩咐侍女:“命金玉進來。”侍女眼中頗有詫異,掀起簾子放我入內。
李妍面色慘白,臉頰卻異樣地豔紅。我雖不懂醫術,可也覺得她病得不輕。她笑指了指榻側:“你坐近點兒,我説話不費力。”
她的笑容不同於往日,倒有些像我們初認識時,平靜親切,沒有太多的距離和提防。
我依言坐到她身旁,她笑看了會兒我:“你看着還是那麼美麗健康,仍然在盛放,而我已經要凋零了。”
“不要説這些喪氣話,宮裏有的是良醫,你放寬心思,一定能養好身體。”
她淺淺笑着:“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裏比誰都明白,我的日子不多了。步步為營,爭來爭去,失比得多,金玉,你還恨我嗎?”
往日一幕幕從腦海中滑過:那個輕紗覆面、眼波流轉的少女;那個容顏傾國、愁思滿腹的少女;那個教我吹笛、燈下嬉笑的少女……
我搖搖頭:“我不想恨。這幾年我發現一個道理,仇恨這種東西在毀滅對方前,往往先毀滅的是自己。我願意遺忘,願意把生命中快樂的事情記住,願意把不愉快都拋在身後,繼續向前走,人這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即使趕着走,都只怕會有很多好看的、好玩的沒有時間見、沒有時間玩,有恨的力氣,不如用來珍惜已經擁有的幸福。”
李妍側頭咳嗽,我忙拿帕子給她,等她把帕子扔到一旁時,上面已滿是血跡。我心中黯然,她卻毫不在意地一笑:“小玉,你是運氣好,所以可以如此説。人生中有些仇恨是不能遺忘的。我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如果有人傷到了霍去病,你能原諒嗎?你能遺忘嗎?你會善罷甘休嗎?只怕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去報仇。”
她未等我回答,就擺擺手:“事情到此,我們之間沒什麼可爭的。今日請你來,只想求你一件事情和問你一件事情。”
“請講,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會盡力。”
“小玉,我已心死,什麼都不在乎了。可我放不下因為我的私念而被帶入紛爭中的親人,我倒不擔心兒,只要我求陛下答應霍去病提出的冊封藩王的請求,讓兒遠離長安,自然就躲開了一切,可哥哥們卻躲不開,特別是二哥,他對權力的慾望越來越大。”
“我懂你的意思,可李妍,你應該明白此事取決於李廣利,如果他行事不知收斂,遲早還是會出事。至於去病,你不用擔心,我想……我想一旦陛下準了冊封藩王的請求,這大概是去病為太子和衞氏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去病自小到大的優越生活和十八歲就得到皇帝的重用都和衞氏分不開關係,只要他心中認定的恩怨已清,從此後衞氏是衞氏,他是他。
李妍顯然不明白我話中的意思,困惑地説:“最後一件?”她看我沒有解釋的意思,遂笑了一下,沒再多問:“我會對二哥再極力約束和警告一番,至於他能否遵照,我也沒有辦法了,陛下念着我,應會對他比對他人多一些寬容。人事我已盡,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了。”
李妍靜靜看着燻爐上的渺渺青煙,半晌都沒有説話,我也沒有吭聲,默默等着她要問的事情。
“李……李敢他臨去前説什麼了嗎?”
這就是李妍臨去前未了心願中的兩樁之一,李敢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我暗歎一聲,從懷中掏出那截血袖,遞給李妍。
李妍怔怔看着袖子,眼中慢慢浮起霧氣,眼淚一顆又一顆,宛若斷線珍珠般滴落在袖上。
她驀地咬破食指,用自己的鮮血把那個未寫完的藤蔓“李”字一點、點續寫完。一個血色已經發暗,一個依舊鮮紅,明暗對比,互不交融,卻又互相映襯,仿若他們此生的有緣無分,糾糾纏纏。
她捧着袖子又看了一會兒,遞迴給我:“此生再麻煩你最後一件事情,幫我把它在李敢墳前燒掉。”
我點點頭。
她笑握住我的手,我回握住她。她朝我一笑,明媚如花,好似我們多年前初見,她摘下面紗時,那個令日月黯淡的笑容:“小玉,你回去吧!我會求陛下把嬗兒還給你們,但霍將軍如今的位置……陛下不見得會準,只望你不要怨恨我。如果真有一日,大漢兵臨樓蘭城下,還求你念在我們初相識時的情分上,求霍將軍眷顧幾分無辜百姓,約束手下士兵,不要將兵戈加於他們。”
我替她理了理鬢邊的亂髮,扶着她躺回枕上:“你的病都是因心而起,不要再操心了。不會有那一日的,如果真有那麼一日,我定會盡力。”
她閉上了眼睛,聲音細小,好似自言自語:“我好累,好累,就要可以休息了,孃親見到我,應該不會責備我吧?我已經盡力了,不知道她有沒有見到父親。我想聽孔雀河畔的牧歌,價值萬金的瓊漿佳釀怎麼比得上孔雀河的一掬清水好喝?其實我喜歡的不過是夜晚圍着篝火唱歌跳舞,白日與所愛之人驅趕着牛羣羊羣尋找草場,我寧願生了一堆孩子後腰身粗壯,寧願雙手因為搓羊絨而粗糙乾裂,也不願做傾國傾城的夫人……”
我輕輕起身,向外行去。
侍女都被屏退,此時宏大幽暗的宮殿內只有李妍躺在紗簾間,她這一生一直都是孤獨的。
我以前一直很想問她,是否後悔過選擇進宮,可到今日,恩怨全消,只希望她能平靜地離去。對她而言,她真的盡人事了。西域的兒女若都如她,劉徹想要征服西域,只怕即使勝利,也會讓漢朝耗盡國庫,死傷慘重。勝,百姓苦,敗,百姓苦,勝敗之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永遠只是無辜百姓。
我通知守在外面的侍女進去,正要離開,李妍的貼身侍女卻攔住了我:“金姑娘,麻煩你勸一下娘娘,讓她見見陛下。”
我一臉詫異不解,她解釋道:“娘娘自病重後,就不肯再見陛下,陛下每次來,她頂多隔着紗簾和陛下説幾句話,陛下如今是一肚子氣,幾次想硬闖進去,可又擔心娘娘的身體再禁不得氣。”
我默默思量了會兒,回頭望着身後的宮殿。李妍,你是用這種方式把自己更深地刻在劉徹心中嗎?擁有天下的帝王有什麼是得不到的?可他即將失去你,在你最美時,在他渴望着再見你一面時。
我向侍女欠身行了一禮:“恕我無能為力。”説完匆匆離去。
馬車內,去病看我一直沉默,也不打擾我,由着我默默發呆。
半晌後,我沒頭沒腦地説:“陛下就要答應冊封藩王的事情了。”
霍去病的眉毛微挑:“李夫人會這麼輕易放棄?”又立即反應過來:“難道宮中的流言是真的,她的身體真不行了?”
“嗯,她本來身體就弱,現在已是心力交瘁,她為了兒子的安全,會在臨去前求陛下答應冊封皇子為藩王,朝內支持太子一方的臣子現在頻頻請命,李妍如果再以遺願相求,陛下肯定會答應了。”
霍去病沒有高興,反倒長嘆一聲,伸手拉我入懷,我緊緊抱住了他,忽然想起剛才沒有回答李妍的那個問題,我想李妍根本不要我回答,是因為她明確知道我真正的答案,手上不禁又加了把力氣:“去病!”
“嗯?”
“你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霍去病的胳膊上也加了把力氣,一字千鈞重:“好!”
桃花謝,隨風舞,一地落紅,千點愁緒,傾國傾城的一代佳人也如落花,芳魂散風中。
在李妍彌留的最後一日,皇帝終於答應冊封皇子,李妍含笑而終。
李妍,留下了關於她的美貌的無數傳説,留下了劉徹的無限思念,留下了一個貧賤女子成為皇帝最寵愛的女人的傳奇故事,可是她背後的辛酸掙扎都了無痕跡地被湮沒在塵世間。而我,這個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會讓一切永遠塵封在心底最深處。
霍去病帶我離開長安,踏上了去酒泉的路途。
臨去前,他請求帶嬗兒同行,皇帝以嬗兒身體不好,酒泉偏遠,宮中有良醫,方便照顧為由拒絕了他的請求。
霍去病沒有多談其他事情,趙破奴卻告訴我衞伉不知道存了什麼心思,向皇帝請求隨行,皇帝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在明知道衞伉和去病不和的情況下,準了衞伉的請求。
我顧不上想這些不快的事情,只惦記着我終於要離開長安,快要見到兒子,見到一出生就離我而去的兒子。興奮過後又有隱隱的神傷,見到兒子的同時也意味着要再見九爺,將近一年未見,他現在可好?
説是守城,可自霍去病和衞青大破匈奴,匈奴遠遁漠北,已不可能來騷擾酒泉城,根本沒什麼可守的。所以一路之上,霍去病走得很隨意,遇見我喜歡的景緻,常常索性停下,讓我玩夠再走。其實我心裏很急迫,可越是急迫反而越要壓住,唯恐露出異樣,引得他人疑心。
衞伉繼承了衞青治軍嚴謹的作風,卻沒有衞青的謙和忍讓,他身上更多的是豪門貴胄的傲慢。他對霍去病帶兵如此隨意十分不滿,每次霍去病説多停一兩日再走時,他都表示反對,霍去病對他的話全部當做耳旁風,一點兒不理會。衞伉的面色越來越難看,知道任何反對意見都是無效,不再自找沒趣,索性閉上了嘴巴。只是揹人處,他盯着霍去病的眼神越發陰沉狠厲。
走走停停玩玩,終於到了酒泉,霍去病安置妥當後,又帶着我開始四處遊玩。
沙漠草原上晝夜温差大,白天雖然熱得要把人烤焦,太陽一落山,卻立即涼快起來。我和去病常常騎着快馬在沙漠草原中游蕩一整夜,有時候,我想我們就這樣待在酒泉,遠離了長安,也是很好,可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衞氏勢力隨着太子年紀漸長,日漸增大,去病是唯一能牽制衞青在軍中勢力的人,劉徹不會輕易放棄去病,而劉徹的不放棄,卻會讓去病身陷險地,太子的勢力越大,他的危險越大。
沒有戰事,將軍自然十分清閒。霍去病溜出了酒泉,帶着我故地重遊,隔着老遠就看到了鳴沙山。恰是十五,天邊一輪圓月,掛在山頂,清輝灑滿大漠。我心中一下振奮起來,仰天大叫了一聲,立即跳下了馬,一面笑着,一面全速跑向泉邊。在長安城,我永遠不可能如此,這一刻,我真正感覺到,我離開長安了。
霍去病看我不同於路途上的高興,而是從心裏自然而然爆發出的喜悦,他也大聲笑起來。
兩人在泉邊欣賞着圓月、銀沙、碧水。
“玉兒,知道我這一生最後悔什麼事嗎?”
我脱去鞋子,將腳浸進泉水中,凝神想了會兒:“錯過了正面和伊稚斜交鋒,由衞青大將軍打敗了匈奴單于的主力。”
他也脱了鞋襪,把腳泡到泉中:“戰爭的勝利不是靠一個人的勇猛,而是眾多人的勇猛和協同配合,舅父迎戰單于,我迎戰左賢王,誰打敗單于不重要,重要的是配合得到了勝利。”
“李敢的死?”
他搖搖頭:“大丈夫為人,立身天下,庶幾無愧?做了就是做了,雖有遺憾,但沒什麼可後悔的。”
我撩着水玩,笑道:“都不是,不猜了。”
他沉默了一瞬,望着水面道:“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年你在月牙泉邊離去時,我明知道你會來長安,卻沒有告訴你我的身份。”
我正在低頭玩水,聽到他的話,臉上的笑容一僵,手仍舊撥弄着水,心卻沒有了起先的歡快。其實在這泉邊,我真正第一個認識、第一個告別的人並不是他。
兩人説話的聲音突然消失,我手中的水聲成了大漠中唯一的聲音,夜色被突顯得令人尷尬的寂靜。
霍去病用腳來撓我的腳心,我怕癢,忙着躲,他卻腳法靈活,我怎麼躲都沒有躲開,幾次交鋒後,尷尬在不知不覺中被驅走。我笑道:“你再欺負我,我可要反擊了。”話説着,已經掬起一捧水,潑到他臉上。
他用手點點我,嘴角一勾,笑得一臉邪氣,腳上用力,猛地一打水,“嘩啦”一聲,我和他都全身濕透。
我嚷道:“全身都濕了,怎麼回去?會沾滿沙子的。”
他笑着跳進了泉水中:“既然濕都濕了,索性就不回去了,我們就在這裏過夜,待明日太陽出來,把衣服曬乾後再回去。”他一面脱下外袍,順手扔到岸邊,一面還對我擠了下眼睛。
我氣結,指着他:“你早有預謀。”
他嬉笑着來拉我:“這麼好的地方,不好好利用下,豈不可惜?”
我板着臉,不肯順他的意跳入水中,他卻毫不在乎地滿面笑意,一手拉着我,一手去撓我的腳板心,我躲了一會兒,躲不開,實在禁不住他鬧,無可奈何地順着他的力道跳下了水。
他拖着我向泉中央游去,我忽地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納悶地停下,側耳細聽。
的確是笛音,從很遠處飄來,聲音漸漸變大,似乎吹笛的人正在急速向月牙泉行來。不一會兒,霍去病也聽到了聲音,他氣惱地嘀咕道:“西域也出瘋子,還是深夜不好好在家中睡覺,卻在大漠中瞎逛吹笛的瘋子。”
我笑道:“大漢和匈奴犯了案的人,或者不願意受律法束縛的狂傲之人,往往都雲集到西域,此處國家多,勢力彼此牽扯,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有幾個瘋子很正常。”
我遊向岸邊,霍去病心不甘、情不願地隨在我身後。
笛音一變,從歡喜變成了哀傷,仿若一個沉浸在往日喜悦記憶中的人忽然發現原來一切都已過去,驀然從喜到哀,一點兒過渡都無。
我心裏驚歎此人吹笛技藝之高,也被他笛音中的傷心觸動,不禁極目向笛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一輪皓月當空而照,一匹雪白的駱駝正奔跑在漠漠銀沙上,蹄落不生塵,迅疾可比千里馬,竟像和汗血寶馬齊名的天山雪駝。
一個身穿月白衣袍的人騎在駱駝上,橫笛而奏,烏黑的頭髮張揚在風中,寬大的衣袍隨風獵獵而舞。如此張揚的姿態,在此人身上卻依舊透着文雅温和。
皎潔的月色流轉在他的周身,卻驅不走縈繞在他身上的孤寂傷心。他的笛音把整個大漠都帶入了哀傷中。
霍去病笑贊:“玉兒,他根本沒有驅策駱駝,而是任由駱駝亂跑,和老子那傢伙騎青驢的態度倒很像,走到哪裏是哪裏,不過老子只是在關內轉悠,他卻好氣魄,把沙漠當自己家院子一樣隨意而行。”
隨着身影越來越近,我本就疑心漸起,此時心中一震,再不敢多看,匆匆扭頭,急欲上岸。
不一會兒,霍去病也認出來人,原本唇邊的笑意消失,沉默地隨在我身後遊向岸邊。
駱駝停在月牙泉邊,九爺握着笛子默默看着泉水和沙山,一臉寂寥,一身清冷。圓月映照下,只有他和泉水中的倒影彼此相伴。
他抬頭看向沙山,似乎想起什麼,忽地一笑,可笑過之後,卻是更深的失落。
我隱在沙山的陰影中,身子一半猶浸在水中,再走兩步就是岸邊,卻一動不敢動。霍去病也靜靜地立在我身側,寂靜中只聽到怦怦的急亂心跳,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我的。
駱駝噴了噴鼻子,從地上叼起一件衣袍,衝着我們藏匿的方向叫起來,九爺的手中迅速出現一個小弩弓,對着我們,含笑道:“不知是何方君子高人?”
我仍然不想面對,霍去病卻再難忍耐,笑着走了出去:“孟兄,我們夫婦二人本就是尋你而來,不想卻夜半相逢。”
我也只能隨在去病身後,默默走出。
九爺看到霍去病半裸的上身,臉色發白,一時怔怔,忘記移開弩弓。在我身上匆匆一瞥,立即轉開視線,低頭從掛在駱駝上的袋子裏抽了件袍子遞給霍去病。
霍去病剛説了聲“不用”,又立即反應過來,袍子不是給他的。他扭頭看向躲在他身後的我。我的衣服因為泡過水,此時全貼在身上。
霍去病幾分無奈地接過衣袍:“多謝。”轉身給我披在身上。
九爺緩緩收起弩弓,唇邊帶出一絲苦笑:“上一次,我也是用這把弓,在這個地方指着你。”
霍去病側頭看向我,我攏着身上的衣袍,低頭看着地面一聲不吭。
三人之間怪異地安靜,我急欲打破我們之間的沉默,匆匆道:“九爺,我們是來看……孩子的。”孩子已經一歲多,我們卻連名字都沒有起。
九爺眼中帶了暖意,笑道:“未經你們許可,我就給他起了個小名,單字逸,我們都叫他逸兒。”
霍去病道:“逸,既可解為隱伏遁跡,也可解為卓越超拔,這個名字很好,大名也做得,以後他就叫霍逸了。”
大恩難言謝,霍去病雖一直沒有説過謝,可他特意用九爺起的名字給兒子做名,不管是我們,還是兒子,都要終生不忘,對九爺的感謝之心卻盡表。
九爺看向我,好似對霍去病的意見根本沒有聽到,只是問我的意思,我道:“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他淡淡一笑,未再對名字多言:“我已命人把逸兒從天山接來,你們要去見他嗎?”
霍去病和我相視一眼,都心神激動,他沉吟了一瞬:“來回一趟,要明日太陽落山前才能趕回,時間耽擱太久,我怕有意外。玉兒,你再忍耐一下,如果別的事情耽擱就耽擱了,可此事我不想出一點兒差錯。”
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我強笑着點了下頭:“我明白,一年都忍了,這幾日難道還不能忍?”
霍去病和九爺交換了一個眼神,定聲道:“玉兒,我向你保證,你馬上就可以和逸兒團圓。”
九爺淡淡笑着,眼中的落寞卻漸重,視線從我臉上一掠而過,驅策駱駝轉身離去:“那我等你的消息。”
霍去病揚聲問:“我們到哈密後如何尋你?”
天山雪駝迅疾如風,轉瞬間九爺的身影已去遠,聲音遙遙傳來:“玉兒一進城自會找到我。”
霍去病瞟了我一眼,卻沒有多問。這兩人一見面,就若高手過招,傷人於無形,我小心翼翼地左躲右閃,卻還是一不小心就被劍氣波及。
其實,我壓根不明白為什麼九爺説我一進城就能找到他,所以也無從向霍去病解釋,只得苦笑着思索,想盡快轉開話題,卻真的讓我找到剛才沒有留心到的話語:“咦?你怎麼知道九爺落腳哈密?”
霍去病一怔,眼睛看着別處道:“附近最大的城池就是哈密,所以我就猜他在哈密了。”
“格爾木不也挺大的嗎?”
“玉兒,你見了逸兒,最想幹什麼?”霍去病不答反問,用一個我幻想了無數次的話題把我的心神引開,我心中雖有疑惑,但覺得他不説自有他不説的理由,不願再深問,順着他的意思,回答着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