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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死計

為了李蔡畏罪自盡後空出的丞相位,各方勢力都拼盡全力,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保薦推舉紛紛擾擾地開始。

霍去病在整個事件中,保持着他一貫不理會朝堂內人事變遷的冷漠態度,自顧練兵、遊玩、打獵、蹴鞠。只是蹴鞠場中太子劉據的身影頻頻出現,霍去病還帶着劉據出去遊玩打獵,表兄弟二人不顧宮廷規矩,不帶隨從,私自進入深山,一去就是三日,滿載獵物,興盡而回。

因為突然失去太子蹤跡三日,一貫温和的衞皇后都氣怒,太子劉據在宮前長跪請罪。他沒有為自己求情,而是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一意為去病開脱,衞皇后氣道:“你們兩兄弟都要受罰!”反倒劉徹搖頭苦笑着説:“罷了,罷了!去病那膽大妄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第一次打仗,就敢帶着八百人往匈奴腹地衝殺,他沒有領着據兒跑去匈奴逛一趟就算不錯了。”

霍去病不遵照規矩,隨性而為,對他而言,的確並不稀罕,稀罕的是他和劉據的親厚。

秋天到時,劉徹決定丞相位置由太子少傅莊青翟接掌。自李廣自盡後,朝堂內針對衞氏的鬥爭,以衞氏的大勝暫告一段落。

我和太子基本沒有説過話,對他的印象停留在朝堂中的傳聞和私語中,知道他和劉徹性格不像,更像衞青和衞子夫的性格,雖然貴為太子,卻對人一直謙恭有禮,體恤民間疾苦,很得深受兵禍之苦的百姓和提倡仁政的文人的愛戴。

這次太子的表現卻讓我心中頗驚。霍去病的用意,他心中肯定明白,事前不拒絕,順水推舟地跟着霍去病私自離開長安,根據他以往循規蹈矩的品性,誰都知道肯定是霍去病的恣意妄為,可他口口聲聲地只為霍去病辯駁求情,滿口全是自己的錯,讓出事後滿不在乎、依舊沉默冷淡的霍去病越發顯得錯處更大,他卻被人交口稱讚。

“去病,太子年紀不大,心思卻好深沉。”

去病淡然一笑:“他那個位置,心思深沉不是壞事。你不要太責怪他,他若沒幾分心思,我們倒真該發愁了。”

話是如此説,可去病眼中還是閃過幾絲失望和難過。我也心中滿是心疼和難受,你盡心盡力地幫他們,他們卻總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一面要你為他們出力,一面卻又個個想彈壓打擊你在朝廷內的勢力和聲望。

我想引開他的不快,朝他吐吐舌頭,撅着嘴道:“既然你心甘情願地做冤大頭,我才不會多事呢!不過……”我湊到他身旁,挽起他的胳膊:“你也要帶我出去打獵,聽説陛下打算帶文武官員去甘泉宮打獵,你帶……”

他立即道:“不行!”

我搖着他的胳膊,一臉哀求。他一面走着,一面一眼都不看我地説:“我要去軍營了,等我回來再説。”

我才不理會他的緩兵之計,仍舊蹭在他身邊,搖個不停,他哄道:“玉兒,回頭我有空時,帶你去山裏好好玩幾日,何必跟他們一起去?説的是打獵,其實都是做些官場上的文章,你又不能玩盡興。”

我哼哼道:“有空?你這段日子哪裏來的空?要麼是忙所謂的正事,要麼是忙所謂的閒事,什麼射箭蹴鞠打獵,看着在玩,卻哪一件不是別有用心?累心耗力,我見你一面的時間都不多,還能指望你特意帶我出去玩?帶我去吧!帶我去吧……”

一路行去,路上的婢女僕人見我們姿態狎暱,都紛紛低着頭回避,霍去病嘆道:“你現在臉皮也是越來越厚了!”

我一直盯着他看,並未留意四周,被他一提醒,有些不好意思,嘴裏卻不甘示弱:“還不是拜霍大將軍所賜!反正更親密的動作他們都曾見過,我還怕什麼?帶我去吧!帶我去吧……”又開始唸咒。

他終於禁不住側頭看向我,本來還眼神堅定,一見我的表情,長嘆一聲,無奈地搖搖頭:“好了!別一臉委屈哀怨了,我帶你去。”

我霎時笑顏如花,他本還是苦笑,看我笑了,他也真的開心地笑着,伸手在我臉頰上輕捏了下:“難怪孟九對你百依百順,無法拒絕你……”

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否一直如花,可他臉上的笑意卻是一滯,明白大意下失口,不該拿我和九爺的事情來開玩笑,立即把未出口的話都吞了回去。

他若無其事地笑道:“就送到這裏吧!”

我看已到府門口,遂點點頭。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後,臉終於垮了下來。虧欠九爺良多,他唯一想要的回報,我這一生是給不了他了,所能做的就是如他所要求一般,盡力快樂地活着,幸福地活着,那麼他也會有些許欣慰。只是……

我抬頭仰望着碧藍的天,那白雲的上端真住着神嗎?那我求你,真心實意地求你,求你讓九爺忘記我,只要他能快樂,我願意獨自揹負着過往的甜蜜和痛苦,我願意被他徹底忘記!

直到坐上出長安城、去甘泉宮的馬車,霍去病對我非要跟着他去狩獵依舊不太理解。

他知道我不喜歡和一堆皇親國戚待在一起,可這次狩獵偏偏是皇親國戚雲集。太子劉據、三個皇子、衞大將軍、公孫賀、公孫敖、李敢、李廣利、趙破奴……一堆的新舊顯貴、朝廷重臣。既然從皇帝皇子到將軍王侯全在,那自然也免不了重兵護衞。

看似狩獵,實際卻很有可能成為一場風雲變幻、黨派相爭、不知道狩誰又獵誰的盛宴。我不想獨自待在長安城焦急擔心地等候,我只想伴在他身邊,也許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在一起。

劉徹看到我時,手點了點霍去病搖頭而笑。霍去病看到劉徹身後的李妍也笑了起來:“臣這次又和陛下不約而同了。”

劉徹笑道:“不約而同的好,有你擋在前面,省得那幫傢伙囉裏囉唆地勸誡朕,搞得朕像沉迷美色就要誤國的昏君一樣,殊不知無情未必真英雄,豪情時氣吞山河,柔情處繾綣纏綿,人生一世,活得暢快淋漓盡興方是真豪傑。”

霍去病讚了聲“好”,隨手拿了懸掛在馬側的酒囊向劉徹一敬,就自顧飲了一大口,劉徹也拿起酒囊,大笑着喝了一口。

他們兩人之間此時倒更像惺惺相惜的江湖英雄,而非皇帝與臣子。

也難怪劉徹偏愛霍去病,他們兩個在骨子裏有很多東西很相似,都是豪情滿胸,都是膽大任情,也都有些不顧禮法,這些讓劉徹欣賞霍去病;可另一面他們兩個又絕不相似,一個對權力熱衷,一個對權力淡漠,這一點讓劉徹更是倚重霍去病。

李妍的精神並不好,人倚在馬車中,頗為慵懶的樣子。這段日子她應該過得很不好,再加上她的身體本就怯弱,內憂外患,免不了小病不斷。看來劉徹是特意帶她出宮遊玩,修養一下身心。

劉徹對李妍的確恩寵冠絕後宮,出來行獵遊玩,寧可不方便,也只帶着風吹吹就倒的李妍。

甘泉宮因位於甘泉山上得名。山中林木鬱郁,怪石嶙峋,飛泉流瀉,景色美不勝收。

去病自小跟着皇帝和衞大將軍出入,對山中一切極為熟悉,入山路上,他和我輕聲笑談,指着每一處景點説着來龍去脈。

後來,他索性帶着我從大隊中溜走,兩人馬也放棄,沿着山徑,手牽着手攀援而上。

不知道其他人幾時到的甘泉宮,我和去病一路戲耍,天色黑透時才進入甘泉宮。

兩人依舊不肯走大路,專揀僻靜小路行走。層疊起伏的山石小道間,隱隱看到兩個人影。我和去病的眼力都比一般人好,雖只就着月色,卻都已半看半猜出對方。

我看到的一瞬雖然驚訝,反應卻還平靜,但去病顯然十分震驚,立即頓住了腳步,不能相信地凝望着。

無法知道這是一場真正的偶遇還是一場製造的“偶遇”,只見李敢屈膝低頭向李妍行禮,李妍伸手示意他起身,李敢在起身的剎那居然拽住了李妍的指尖。

李妍大概也沒有想到李敢有此意外之舉,一臉驚訝,身子輕輕一顫,雙眼中驀地隱隱有淚。

一向聰明機變的李妍此時卻化作了石塊,沒有抽手,只呆呆望着李敢,李敢抬頭看向李妍,兩人的視線相對時,他好似霎時清醒,立即放開了手,匆匆退後幾步。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短得我都懷疑自己眼花,雖然只是三根手指的指尖,只怕李敢連李妍的手温都未曾感受到,可那隱忍間的爆發,爆發時的極力剋制,更是令人心驚。

也許李妍原本有話想提醒李敢,可她現在卻只是一言不發,匆匆地從李敢身側逃開,她的速度太快,我和霍去病還未來得及找地方躲藏,已被她看見。

她立即定在當地,臉色慘白地望着我們,李敢也發現了我們,下意識地幾個箭步,閃身擋在李妍身前,彷彿我們是洪水猛獸,就要傷害到李妍,可他又立即明白過來,現在的狀況比遇見洪水猛獸更可怕,也不是他能擋的。

李敢的雙眼內有冷光,手緊握成拳頭。霍去病眼中的震驚散去,把我往身邊拉了下,護住我,帶着絲冷笑道:“李三哥打算殺人滅口嗎?”

李妍幾聲輕笑,從李敢身後走出,短短一會兒,她已面色如常:“我們的死活自然全不在驃騎將軍眼中,不過你的寶貝玉兒能否逃脱可不見得。”

李敢和霍去病都不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我哼了一聲:“我不知道你們的反應怎麼這麼古怪,我和去病剛過來就看到娘娘匆匆跑過來,我們還未行禮,李大人又衝了過來。”

李妍笑道:“本宮散步已久,已經累了,就先回去了。”

她説完就姍姍離去,我望着她的背影道:“我本就沒打算用這個做文章,否則不會等到今日,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憐憫。”

李妍腳步未變地消失在夜色中,可原本挺得筆直的背脊卻剎那有些彎,似乎不堪重負。

李敢冷冷地看了眼霍去病和我,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霍去病嘴角微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舉了舉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賠着笑説:“我立即從頭道來。”

説是從頭道來,我卻只告訴了他李敢無意撿了條帕子,我把帕子燒了,沒想到李敢依舊憑藉帕子認出了李夫人,以及當日李敢為何想射殺我的事情。

故事講完,我們已經回到住處。

對事情前後,我對李夫人態度變化的漏洞他一字未問,人斜斜倚在榻上,面無表情,沉默地看着我卸妝。我幾次開口,想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他卻都沒有接話,我也沉默了下來,屋子中異樣的安靜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從鏡子中望着他,心裏越來越難受,咬了咬唇,剛想説話,他忽地起身,走到我身後,盤膝坐下,拿了梳子替我一下下梳着頭。“去病,我……”

“不用解釋了,當日你為孟九那麼做沒有錯,你的性格本就如此,我喜歡的也就是這樣的你。只能慶幸地説,我比孟九有福,以後擁有這些的人是我。”他把我擁到懷裏,輕聲説道。

正為他言語間的款款深情感動,看到鏡子中他嘴角的笑意、眼中的促狹,驀地反應過來,一下掙開他,回身氣打他:“你故意的!你故意裝生氣,裝介意,你故意嚇唬我!你個小氣鬼!”

他哈哈大笑起來,姿態輕鬆地與我過了幾招,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攬住我的腰,兩人滾倒在地毯上:“你當年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我現在嚇唬嚇唬你也不為過。”

他的大笑聲,我的嬌嗔聲,盈盈一室。

連着兩日,我像一隻小尾巴一樣粘在霍去病身後,反正騎馬打獵我樣樣不比這些男人差,甚至真要比,我才會是捕獲獵物最多的人。不過現在不是我顯示自己狩獵天分的時候,我只是做到讓其餘男子不覺得我跟在霍去病的身邊是個負累就好。

不過,我有一個極不好的習慣,我總是忘記用弓箭。一看見獵物,選擇的本能攻擊方式居然是近身撲擊,去病為此差點兒笑彎腰,每次都要提醒我:“玉兒,你有背後的弓箭可以借用,不要老是像只狼一樣張牙舞爪地撲上前去。”看我側頭瞪他,他又忙笑補道:“你張牙舞爪的樣子很可愛,其實我是很喜歡看的。”

哼!看他笑得嘴歪歪的樣子,信他?才有鬼!

隔着山頭,聽到遠處傳來呼叫聲:“一大羣鹿!”我聞聲立即鼓掌叫道:“鹿肉!”

霍去病縱身向前奔去,笑嘆道:“好個直奔主題,看為夫的手段,今天晚上讓你吃個夠。”

真的是一大羣鹿,密密麻麻,恐怕有幾千只,奔騰在山谷間,頭上鋒利的角在陽光下閃爍着寒光。

我困惑地望着這羣野鹿,鹿羣並沒有大規模遷徙的習性,此地怎麼會有這麼多野鹿合羣而行?

一側頭,發現公孫敖站在霍去病身側,不知道他和霍去病説了什麼,去病的臉色透着青,顯是十分氣怒。我向他們行去,公孫敖向我笑着點頭,打了個招呼,指着鹿羣對霍去病道:“大將軍一意把此事隱藏,就是不想多生事端,連我都是昨日無意聽到大將軍的近侍聊天才知道。將軍心中知道,留神戒備就好,現在還是好好玩樂。”

我問道:“怎麼了?”

霍去病舉弓對着山谷中的鹿羣:“李敢打了舅父。”伴着話音,羽箭快速飛出,隔着這麼遠,霍去病射出的箭正中鹿的脖頸。

“啊?他……”我不知道該説李敢什麼,他竟然如此衝動冒失,敢打衞青。

衞青在去病心中的地位十分特殊。去病自小沒有父親,當時的衞青也還未有自己的孩子,去病第一次上馬是衞青抱上去的,第一次挽弓也是衞青把着他的手教他的,去病聽到的第一個故事就是舅父征戰匈奴的故事,去病的人生夢想也是在童年對舅父的景仰中立下。雖然現在表面上看着去病和衞青在軍中各自為政,可衞青在他心中的地位卻是無人可替代。李敢如此對衞青,比打罵去病更麻煩。

“你不是想吃鹿肉嗎?再不快點兒,鹿就要跑光了。”霍去病領先向山谷飛躍而下,公孫敖陪着他急速掠向鹿羣。

我看他極力剋制着怒氣,不想多談這件事情,遂也放開此事,隨在他和公孫敖身後奔向山谷。

對山谷熟悉的侍衞彼此呼叫着指點主人路徑和哪個方位已被人佔領,隨在我身後的侍衞劉大山不小心在石頭上扭了下,雖然傷得不嚴重,可奔跑的速度卻明顯慢下來,他請我先走,我顧及此處雖還未近鹿羣,可萬一野鹿奔過來,卻會十分兇險,不敢丟下他:“不要緊,我們慢一點兒過去,不影響獵鹿。”抬頭尋霍去病的身影,想讓他等我一下,卻不知何時他和公孫敖已消失在山石樹叢間。

人未近山谷,忽聽到底下的驚呼聲,混在鹿蹄聲間,隱約不可辨。我心中不安,只想着霍去病,再顧不上他人,匆匆對身側的侍衞道:“你留在這裏,不要下來,我先走一步。”

話未説完,人已急速而去。在山石間飛掠而過時,忽見一個穿得與我一模一樣的女子在樹林間一閃而逝,我心內十分詫異,一時卻顧不上多想,只急急向前。

山谷越往此處越窄,兩側的山崖陡直如削,羣鹿奔騰的聲音宛如雷鳴,響徹深谷。霍去病竟然孤身一人立在羣鹿間,他腳邊不遠處,李敢胸口插着一箭,躺在幾頭死鹿身後,不知是死是活。

霍去病一手三箭,箭箭快狠準,奔近他的鹿紛紛在他身前斃命,可後面的鹿依舊源源不絕,只只不要命地向前衝,頭上的鹿角鋒利如刃,隨時有可能插入霍去病身上。他把離他腳邊近的死鹿順腳踢起,壘在他和李敢身子兩側,作為暫時的屏障。

山谷外的侍衞狂呼大叫着,趙破奴他們幾次想衝進鹿羣,可都被鹿羣逼退,只能在外面射箭。

劉徹在侍衞保護下出現,看到霍去病的狀況,對一眾侍衞怒叫道:“還不去救人?”

侍衞急急回稟道:“鹿太多,全都野性畢露,這裏的地形又極其不利,兩邊是懸崖,只中間一條窄道,我們很難衝進去,只怕要調動軍隊。”

劉徹立即驚醒,隨手解下身上的玉佩,遞給公孫賀:“傳朕旨意,調守護甘泉宮的軍隊進來救人。”

被眾多侍衞護在中間的李妍凝望着鹿羣間的霍去病和李敢,臉色煞白,身子搖搖欲墜。

劉徹緊握着拳頭在地上走來走去,焦急地等着軍隊來,一面怒問道:“究竟怎麼回事?李敢怎麼了?”

所有的侍衞都面面相覷,一個膽大的恭敬回道:“臣等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當時驃騎將軍和關內侯身邊都沒有侍衞隨行。”

與我們焦慮的神色相反,立在眾人之後的衞伉看向霍去病時,眼中似帶着隱隱的笑意。

衞青的門客都紛紛背叛他而去,唯一留下的任安自然極得衞氏諸人的重視,現在貴為太子少傅。他獨自一個人立在角落處,陰沉着臉盯着遠處,時不時與衞伉交換一個眼神。

在遠處打獵的衞青此時才趕到,看到場中景象,聽到侍衞的回話,一向沉穩如山的他臉色猛變,視線從公孫敖、任安、衞伉臉上掃過,公孫敖、任安都不安地避開了他的視線,低下了頭,衞伉卻是憤憤不平地回視着父親。

我立在樹端,居高臨下地看着一切。

去病箭筒中的箭越來越少,如果箭沒有了,去病該如何面對千百隻憤怒的鹿蹄和鋒利的鹿角?身子不自禁地顫着,一顆心慌亂害怕得就要跳出胸膛。

一定要鎮靜,一定要鎮靜!金玉,如果你要去病活,就一定要鎮靜。連着説了幾遍後,我跳下樹,向趙破奴跑去。

去病身上的羽箭只剩最後三隻,眾人齊齊屏息靜氣地看着他,他瞟了眼地上的李敢,手發三箭的同時,身子急速向李敢躍去,拿了李敢身上的箭筒的剎那,又一個乾淨利落的翻轉落回原地,搭箭挽弓,又是三箭,眨眼間三鹿已倒,可有一頭鹿已衝到他身前,距離過近,箭力難射。

那頭鹿鋒利的角刺向他的腰,遠處的鹿又在衝來。他右手四指夾着三箭,抬起右腳搭弓。左手抽刀,刀鋒準確地落在身前的鹿脖的同時,三支箭也快速飛出,穿透了三隻鹿的脖子。

電光石火間,霍去病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生死一瞬,卻依舊透着灑脱不羈,英挺不凡,包括劉徹、衞青在內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好”。

出自霍去病旗下的幾個將軍侯爺甚至揮舞着刀,如在軍中,有節奏地呼喊着“驃騎將軍!驃騎將軍……”

我把趙破奴拽到一邊:“趙侯爺,麻煩你立即去追公孫賀,等他傳完聖旨,再設法和他一道回來。不用你做任何事情,只需要用你的眼睛看着他的一舉一動。”我沒有時間客氣和解釋,只簡潔地説着要求。

趙破奴面色先一怔,接着一變,繼而落地有聲地道:“末將一定做到!”他用的是軍隊中接到軍令的口氣,無形中用生命保證完成我的要求,我感激地點了下頭,他立即轉身離去。

我從幾個侍衞手中搶過箭筒,全部綁在身上,揀地勢孤絕處向上攀去,待覺得高度角度都合適時,身子吊在一棵探出崖壁的松樹上,閉目了一瞬,長長的狼嘯從喉間發出。

伴着狼吟,我鬆開手,身子仿若流星,急速地墜向山谷。鹿羣聽到狼嘯,隊勢突亂,急急地盡力避開我所處的方位。鹿的數量太多,谷中的地勢又十分狹窄,彼此衝撞在一起,雖然慢了來勢,卻沒有地方可逃。

我拋出金珠絹帶,鈎在樹上緩一下墜勢,又立即鬆開,重複三次後,已接近地面。最後一次鬆開,落下的同時,幾近不可能地在鹿角間尋找着落腳點。

眾人全都屏息靜氣地盯着我,此時我人在半空,無處着力,腳下又都是奔騰着的鹿,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似乎等待着我的唯一結果就是死亡。

金珠先我而去,三擊三中鹿頭,三隻倒下的死鹿替我微微擋了下奔騰的鹿羣,我趁機落在了死鹿的鹿角後,金珠掄圓,周密地護着全身,同時以狼嘯逼慢一部分鹿。

霍去病一聲大叫:“金玉!”他這可不是什麼見到我歡喜的叫聲,而是暴怒震驚的斥責聲。

我向他一笑,一面隨着鹿羣艱難地接近他,一面吼道:“看顧好自己,我若發現你現在因為分神而受傷,一定一年不和你説一句話。”

兩人之間的距離,往日以我們彼此的身手不過幾個起落,今日卻走得萬分艱難,每一步都在成百上千只奔騰的鹿蹄、鋒利的鹿角間求生,當我越過他用鹿屍堆成的屏障,落在他身側時,我和他的眼中都有淚意。

不管下一刻發生什麼,不管今天能否脱困得生,至少我們在一起了。

我到的那一剎那,他正好射出最後一支箭。我立即把背上的箭筒扔給他,霍去病接箭筒,挽箭,一連串動作快若閃電。望着轟然倒下的鹿,我剛才一直的冷靜突然散去,心急急跳着,幸虧到得及時,如果再晚一些,不敢去想會發生什麼。

我的箭術不如他,所以不浪費箭,把帶來的箭筒全都放在了他的腳邊。把死鹿拖着壘好“堡壘”,又趕緊去檢查他是否傷着。

他一面搭箭,一面輕聲罵了句:“你個蠢女人!”

躺在地上不動的李敢,咳嗽了兩聲,斷斷續續地説:“這樣……的……蠢……是你的……福。”

我看霍去病身上雖有不少血跡,自己卻沒有受傷,遂轉身去看李敢,箭中得很深,因為穿着黑衣,遠處看不出來,此時才發現大半個身子已經被鮮血浸透。

我把金創藥全部倒到他傷口上,他扯了扯唇角,艱難地一笑:“這可是霍去病的箭法,不必……費勁了,他雖沒有想要一箭斃命,可也沒有留情。早點兒救還説不定能活下去,現在……不行了。”

我急急想止住他的血:“你一定要活下去,李妍正在外面,她一副快要暈倒的樣子,你若真死了,她只怕真要再大病一場。”

李敢面上的表情變幻不定,這一生的哀愁痛苦欣悦都在剎那間流轉過。

“去病,你……為什麼?”此時此地,我不好説他糊塗,可他此事真做得糊塗,他要李敢死,這沒什麼,可他不該用這麼蠢的方法。李敢是大漢朝的堂堂王侯,家族世代效力漢朝,他如此射殺李敢,按照漢朝律法也是死罪。

霍去病一聲不吭地盯着前方的鹿羣,“嗖嗖”幾聲,幾頭鹿又應聲倒地。

李敢低低道:“你不必生氣,我們都被人設計了。我這幾日心中不快,所以命侍從都走開,隻身一人專揀偏僻處打獵,到此處時一個女子突然出現,莫名其妙地就和我打在一起,招招狠辣,逼得我也不得不下殺手,看到你今日的裝扮,我才明白……”他咳嗽起來,話語中斷。

我一面替他順氣,一面道:“我明白了。我剛才隱約看到一個女子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樣,鹿羣奔跑的混亂本就讓人心煩意亂,血氣湧動,殺意萌生,何況去病事先已被公孫敖激起怒氣,他在遠處只看到身影,再加上你以前就想殺我,那日晚上我們撞破你和李妍時,你又動了殺念,所以去病急怒之下就射了你。”

李敢呵呵笑起來,嘴角的血向外滲着:“公孫敖和你説我打了衞大將軍?”

霍去病沉默地沒有回答他,李敢自顧説道:“當日聽聞父親自盡,我一時傷心過頭,就去找衞大將軍,想問個清楚明白,他為何不肯讓父親帶兵正面迎敵,父親又不是第一次迷路,為什麼偏偏這次就會自盡?他的侍從攔着不讓見,嘴裏還不乾不淨地説着話,全都是些辱罵父親的言辭,我一怒之下就大打出手,恰好衞大將軍出來,他想喝止我,我氣怒下順手推了他,但立即就被侍衞拉開了。衞大將軍問我為何打人,我能怎麼説?難道要把他們辱罵父親的言辭重複一遍?何況當時正氣急攻心,覺得都是一幫小人敗類,懶得多説,沒想到惡人先告狀,那兩個侍從一番言語,就變成了我主動生事。”

我哼了一聲,冷聲道:“這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公孫敖早不説,晚不説,偏偏今日就説了出來。”

李敢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嘴裏的血不停湧出,他拽着我的手:“金玉姑娘,求你……求你……”

一個生命正在我眼前消失,看到他眼中的不捨和痛苦,我突然覺得過往的一切恩怨都沒什麼可計較的,猶豫了下道:“我不可能沒有底線,但我一定答應你盡力忍耐李妍,也會勸去病不要傷及她的性命。”

李敢大喘了幾下,眼中滿是感激,面色雖然慘白得可怕,但神情卻很平靜。看到他的平靜,我本來的幾分猶豫散去,一點兒都不後悔作出這個承諾。

他合上了雙眼,嘴角帶着一絲笑意,右手的食指緩緩移動,手簌簌顫抖着,卻仍然掙扎着想做完一件事情,抖了一會兒,手終於停了下來,一動再不動。嘴邊的那絲笑,凝固在殷紅的血色中,透着説不盡的淒涼悲傷。

我輕輕抬起他的手,一個用鮮血畫出的藤蔓,浸透在袖邊上,雖然沒有寫完,可因為我對這個太熟悉,明白那是一個藤纏蔓糾的“李”字。

我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可看到這個“李”字,想起初見他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豪氣沖天的場景,心裏也酸楚起來,本想立即用刀把袖片劃碎,一轉念,把袖片細心割下,藏入懷中。

遠處趙破奴、復陸支、伊即靬率領着全副武裝的軍士隔開鹿羣,向我們衝來的鹿數量鋭減,我們的箭也恰好用完,霍去病隨手扔了弓,用刀砍開衝撞過來的鹿。

“他死了。”我走到霍去病身側,揮舞金珠打死了幾頭欲從側面衝過來的鹿,“李敢的話已經死無對證,不過還有很多蛛絲馬跡可查。鹿羣很有問題,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用什麼法子讓這些鹿會聚到此處,但給我點兒時間,我一定可以查清楚。”

霍去病伸手來握我的手,眼睛看着逐漸接近的趙破奴他們:“我要你把李敢剛才説的話全部忘記。”

他的手冰冷,我的手也變得冰冷。

我的眼中湧出淚水,緊咬着唇把眼淚逼回去:“好!”

趙破奴奔到我們身前,單膝向霍去病跪下,臉卻是朝着我:“末將幸不辱命!”

趙破奴看到血泊中的李敢,臉色瞬間大變,復陸支、伊即靬性格粗豪,沒什麼避諱地問:“關內侯死了嗎?”

霍去病淡淡吩咐:“把李敢的屍身帶上。”説完不再理會眾人,當先而行。

趙破奴向我磕頭:“如果末將再快點兒,也許關內侯可以活着。”

我搖了下頭,沉默地遠遠隨在霍去病身後。

劉徹見到霍去病的一瞬先是大喜,卻立即斂去。

復陸支把李敢的屍身擱在地上,李妍一聲未吭地昏厥過去,隨行的宮人太醫立即護送她回甘泉宮。

劉徹的視線在李敢屍身上掃了一圈,冰冷地盯向霍去病,一面揮了下手。原本守在周圍的侍衞和官階低的人都迅速退遠。有侍衞想請我離開,我身子沒有動地靜靜看着他,一向沉默少言的衞青突然道:“讓她留下吧!”侍衞猶豫了下,迅速離去。不一會兒場中只剩衞青、公孫敖、公孫賀等位高權重的人。

劉徹冷冷地説:“你給朕個理由。射殺朝廷重臣,死罪!”

霍去病上前幾步,跪在劉徹面前,卻一句話都不説。

劉徹的面色漸漸發青,公孫敖匆匆跪下,哭泣道:“臣死罪!關內侯當日毆打衞大將軍,衞大將軍顧念到關內侯因為父親新喪,悲痛欲絕下行為失當,所以並未追究,可臣今日一時失口竟然把此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訴了驃騎將軍。”

劉徹氣得一腳踢在公孫敖身上:“去病的脾氣你就一點兒不知嗎?”

公孫敖在地上打了個滾,又立即翻身跪好,顧不上身上的傷,只磕頭不止,口中頻頻道:“臣死罪,臣死罪……”

不大會兒工夫,公孫敖已是血流滿面。衞青眼中情緒複雜,最終還是不忍佔了上風。當年公孫敖對他的救命之恩,他真的是感念一生。衞青跪在劉徹面前,磕頭道:“一個是臣的外甥,一個是臣的下屬,李敢之死,臣也應該負責,求陛下將臣一併懲治。”

劉徹沒有理會衞青,只怒指着霍去病罵:“看你帶兵和行事比年少時沉穩不少,還以為你有了妻子兒子知道收斂了,今日卻又做出這種事情,你給朕老實説,李敢究竟還做了什麼?”

霍去病的身子挺得筆直,背脊緊繃,可他的心卻在寒冰中,他用表面的強悍掩藏着內心的傷痛,他從小視作親人的衞氏家族還是對他出手了。

劉徹肯定也感覺到事情有疑,在言語中替他找着藉口和理由,希望把責任推給李敢,可霍去病怎麼可能往一個已經死亡、不會替自己辯解的人身上潑污水來為自己開脱?他更不可能説出實情,讓衞青陷入困境。劉徹一直尋找着機會打壓衞青,但衞青行事從無差錯,此事一出,即使衞青完全不知情,劉徹都不會放棄這個良機,將公孫敖的錯算到衞青頭上,何況以衞青重情義的性子,也絕不會捨棄公孫敖。

劉徹等了霍去病半晌,霍去病卻依舊一句話不説。劉徹怒道:“你是認為朕不會殺你嗎?”他驀地指着我道:“金玉,你過來!”

我上前靜靜跪在霍去病身側,霍去病一直紋絲不動的身子輕輕顫了下,卻依舊低垂目光看着地面,一言不發。

劉徹道:“今日見了金玉舉動,朕雖然不喜金玉,但也不得不讚一聲,這個女子擔得起你為她所做的一切,你打算讓她做寡婦嗎?”劉徹冷着聲緩緩問:“或者讓金玉陪你一起死?”

霍去病垂放在身子兩側的手緊緊握成拳,青筋直跳,手指過處,地上的碎石被無意攏入掌中,他的指縫間鮮紅的血絲絲縷縷滲出。

我去握霍去病的手,用力把他握成拳的手指掰開,把他掌中的石礫掃去,擦乾淨左手後,自顧道:“另一隻手。”他愣了下,把另一隻手遞給我,我把碎石輕輕掃乾淨後,拿帕子把血拭去,淡淡道:“好了。”説完握住他的手,他雖沒有推開我,卻仿若木頭,沒有半點兒反應。我固執地握着不放,眼睛痴痴地盯着他。好一會兒後,他終於側頭看向我,我向他一笑,他的眼中光華流轉,歉疚温暖都在其間,原本的傷痛冰冷退去幾分,緩緩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們兩人旁若無人,眾人也都表情呆住。劉徹忽地連連冷笑起來:“金玉,朕若問你是否想死,恐怕是多此一舉了。”

我恭敬地磕了個頭,心中對劉徹滿是感激,不管他是因為惜才,還是感覺到事情有疑點,但他一直在給霍去病機會,甚至想用我的生命做威脅去撬開霍去病的嘴。

“陛下,民女隨驃騎將軍一起。”

劉徹沉默地在原地走來走去,一面是大漢律法和後世千載的名聲,一面是霍去病的性命,就是一貫被人稱讚為睿智的大漢朝皇帝也頭疼萬分。良久後,他面色帶着疲憊,問道:“聽聞今日還有侍衞不小心被鹿撞死?”

一旁的侍衞首領立即回道:“是,共有八個侍衞被鹿撞死,張景、劉大山……”

劉大山?我從公孫敖、任安面上掃過,漫不經心地想,他們做得倒也還算周密。

劉徹聽完後,點了下頭,抬頭望着天,近乎自言自語地説:“李敢身陷鹿羣,不慎被鹿撞倒後身亡,厚葬! ”

眾人愣愣,趙破奴他們率先跪下:“陛下萬歲!”在場的大部分人也紛紛反應過來,跟着高呼“陛下萬歲”,也有憤怒不滿、恨盯着霍去病的人,但在劉徹冷厲的視線下,都低下了頭,隨着他人跪下。

自霍去病要我忘記李敢所説的話起,我一直很平靜地等着一個宣判,此時卻心情激盪,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給劉徹磕頭,真心實意地呼道:“陛下萬歲!”

劉徹望了一眼彎身磕頭的霍去病,眼中仍滿是怒意,甩袖就走:“哼!萬歲?真希望朕萬歲,就給朕少惹點兒事情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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