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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綁架

皚如山上雪,蛟若雲間月。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黑沉沉的天空沉默地籠罩著大地,空曠的古道上只有嘚嘚的馬蹄聲在迴盪。

我坐在馬車棚頂呆呆凝視著東邊,那座雄宏的長安城已離我越來越遠。

不知道多久後,東邊泛出了朝霞,雖只是幾抹,卻絢爛無比,天地頓時因它們而生色。

慢慢地,半邊天都密佈了雲霞,如火一般噴湧燃燒著。一輪滾圓的紅日從火海中冉冉升起,不一會兒就把籠罩著整個天地的黑暗驅除一空。

天下只怕再沒有比日出更燦爛壯美的景色。我被這場意外的美景所震撼,心中的鬱悒消散許多,忍不住舉起雙臂,長嘯一聲,慶賀新一天的來臨。

嘯聲剛出口,馬車一個顛簸差點兒把我甩下車。

我回頭看向車伕,車伕用力拉著韁繩,賠笑道:“這絕對是我們車馬行最好的馬,剛才不知怎麼了,竟然蹄子有些軟,現在已經沒事。”

我笑著搖搖頭,示意他繼續趕路,聽到狼嘯,恐怕沒有幾匹馬不蹄軟,幸虧我只是微雜了幾絲氣息,否則現在我該在地上啃泥了。

天已亮,路上旅人漸多。不想引人注目,只好放棄我在車頂的暢意,輕盈地翻身下了車棚頂子,坐到車伕身旁。

車伕倒是一個豪爽人,見我坐到他身旁,也沒有侷促不安。一面甩鞭,一面笑道:“看姑娘的樣子是會一些功夫的人。既然不喜歡馬車的侷促,怎麼不單買一匹好馬呢?”

我笑道:“沒有機會學,至今仍然不會騎馬。”

車伕指了指在高空飛著的小謙和小淘:“我看姑娘很有牲畜緣,若下工夫學,肯定能騎得好。”

我笑著沒有說話。回了西域可沒有機會騎馬,如果什麼時候能有匹馬敢和狼為伍,我再學吧!

一路西行,原本應該山水含笑、草木青翠、生機盎然的春天,卻顯得有些荒涼,時見廢棄殘破的茅屋、野草蔓生的農田,我輕嘆口氣:“戰爭中苦的永遠是平民。”

車伕的神情頗有所動,長吁口氣:“可不是嘛,前年和匈奴打了兩次仗,死了十多萬士兵,多少老婦沒了兒子,多少女子沒了夫君?大前年遭了旱災,糧食本就歉收,再加上戰爭耗費,為了湊軍費,朝廷下詔可以買官職和用錢為自己贖罪,可是平頭百姓哪裡來的那些錢?花了錢的人做官,想的能是什麼,剋扣的還不是平頭百姓?打仗戰死的是平民兵士,可得賞賜和封侯拜將的卻永遠是那些貴人子弟。今年又打,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淒涼狀況呢?匈奴不是不該打,可這仗打得……唉……”

一個車伕居然有這麼一番感嘆,我詫異地道:“大伯的見解令我受教。”

車伕笑道:“年紀老大,倒是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不瞞姑娘,幼年時家境還算豐裕,也讀過幾年書,現在終年走南闖北,各種客人接觸得多,自己沿途所見,加上從一些客人那裡聽來的,信口胡說而已。”

我問道:“我在長安城時曾聽聞外面有人吃人的事情,可是真的?”

車伕猛甩了一鞭子:“怎麼不是真的?建元三年時,一場大水後,人吃人的事情可不少。建元六年時,河南大旱,父子都相食,這還是兵戈少時的年景。這些年朝廷頻頻動兵,虧得天災還不重,否則……唉!人吃人的事情,聽人說只有高祖皇帝初得天下時發生過,文皇帝和景皇帝在位時可沒有這些慘事。”

車伕語意未盡,可顯然可以察覺出民間百姓在朝廷連年對匈奴用兵後,不堪重負下,盼的是像文帝、景帝時一樣的休養生息,而非當今皇帝的興兵強武。

我想了會兒道:“當年秦始皇修築長城時徵壯丁五十萬,其時全國人口男女老少加起來方不過兩千萬,幾乎家家都夫離子散,哀號聲遍野。不過如果沒有長城這道防線擋住馬背上可以一日間劫掠千里、所過處屍橫遍野的匈奴,中原百姓受的罪則難以想象。民間對秦始皇修築長城恨怨沖天,甚至編造了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可也有讀書人認為修築長城‘禍在一時,功在百世’,當朝天子現在所做的事情也頗有些這個意思。”

車伕驚詫地看向我:“姑娘這話說得也不一般呀!”他呵呵笑了幾聲後,又收斂了笑意,很認真地問我:“姑娘是有見識的人,那我也就直話直說。我想問一句,我們現在的人是人,後世的人也是人,為什麼我們現在的人要為幾十年後或者幾百年後一個可能的惡果承受一生的痛苦?秦始皇修築長城時,千家萬戶的錐心之痛豈是一句‘禍在一時,功在百世’可以抹殺?講得真容易,如果把他的兒子徵去築長城,最後連屍骨都埋在長城下,他能這樣說嗎?如果是他的女兒痛失夫婿,他能這麼說嗎?如果是他從小就失去父親,連祭奠的墳墓都沒有,他還能這麼說嗎?”

我口中欲辯,腦內卻無一言。沉默了半晌,最後說:“大伯說得有理,說這些話的人只因為他們可以站在高處,舒適愜意地遙看他人的痛苦,所以自以為眼光長遠,其實草木只一秋,人生只一世,誰都沒有權力判定他人該被犧牲。不過陛下攻打匈奴,也是不得不為。大伯可知道匈奴單于調戲呂太后的事情?”

“略聞一二,市井傳言高祖皇帝駕崩未久,匈奴單于就修書給呂太后,說什麼你既然做了寡婦,我又正好是鰥夫,索性我倆湊一塊兒過日子。”

我點了下頭:“樹活皮,人活臉,就是民間百姓遭遇這樣的侮辱只怕都會狠狠打上一架,何況堂堂一國的太后?可當時漢家積弱,朝中又無大將,太后居然只能忍下這口氣,還送了個公主去和親。從高祖登基到當今皇帝親政前,百姓的一時苟安是十幾位綺年玉貌的女子犧牲終身幸福換來的。她們又憑什麼呢?陛下親政前,漢朝年年要向匈奴饋贈大筆財物,那些是漢家百姓的辛勞,匈奴憑什麼可以不勞而獲?難道我們漢家男兒比匈奴弱?要任由他們欺負?世上有些事情是不得不為,即使明知要斷頭流血,代價慘重。”

車伕好半晌都沒有說話,沉重地嘆了口氣:“人老了,若年輕時聽了姑娘這一番話,只怕立即想隨了衛將軍、霍將軍攻打匈奴。民間對皇帝多有怨言,不過千秋功過自有後世評,得失的確非一時可定。”

我吐了吐舌頭,笑道:“大伯,別被我唬住了。其實這些對對錯錯,我自己都時而會這麼想,時而又那麼想,全沒有定論。我今天說這些話,只因為大伯說了另一番話,我就忍不住辯解一下,如果大伯說的是我的話,我只怕要站到另一邊去。”

車伕響亮地甩了甩鞭子,大笑起來:“你這女娃看著老成,其實心性還未定。”

當時告訴車馬行要最好的車伕、最好的馬,沒想到居然是意外之獲。我熟悉的地方不過漠北、漠南、西域和長安,能聽一個走過千山萬水的人講人情世故,這一路絕不會寂寞。

“去敦煌城,最近的路是先到隴西,再經休屠、張掖,過小月氏後到。”車伕一面打馬一面解釋。

我一聽“隴西”二字立即決定不管它是不是最近,都絕不會走這條路:“有沒有不用經過隴西的路?”

“有,先到北地,繞過隴西到涼州,再趕往敦煌,這樣一來要多走兩三天。”

“大伯,我們就走這條路吧!我會多加錢的。”

車伕笑應:“成,就走這條。”

到涼州時,天已全黑,隨意找了家乾淨的客棧投宿,我對吃住要求都很低,唯獨要客棧給我準備熱水和大桶沐浴。

在長安城的日子過得太舒服,三天的路已經讓我覺得自己滿身塵垢,難以忍受。

換過兩桶水後,才開始真正享受熱氣繚繞中的愜意。

長安城外多溫泉,以後是沒有溫泉可以泡了,青園的那眼溫泉……不許再想,不許再想,要把長安城的一切都忘掉。

感覺一陣冷風吹進來,隔著屏風只看到門開了一線:“啞妹,叫你阿大不用再燒熱水,那裡還有一桶沒有用呢!”

門又無聲地關上,我拿起擱在一旁的白絹金珠,飛擲出去鉤拿屏風一側的熱水桶,金珠擲出去後,卻怎麼也拽不回,我心裡有些納悶,掛在什麼東西上了?可明明記得讓啞妹把木桶擱在屏風角處,方便我提拿,怎麼可能會鉤住?判位沒有錯呀!

無奈偷不得懶,只能站起自己去拎了。我立在浴桶中,不甘心地又拽了拽白絹,水桶沒有被我飛拎回來,整個屏風卻是一聲巨響,轟然倒在地上。

霍去病一身束身黑衣,身軀站得筆直,手中正握著我的金珠,臉色森冷地看著我。

太過震驚,我呆了一瞬,才猛然反應過來,“啊”的一聲慘叫,立即縮回了浴桶中,剛才還覺得水有些冷,現在卻是覺得身子火燙。

幸虧當時挑了最深的木桶,藏身水中倒是無春色外洩的可能。我縮在大桶中打量著他,他的神色自始至終沒有變化,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那樣的冰冷,即使隔著整個蒼穹的距離仍舊能感受到它們的寒意。滿心的羞惱全被他眼中的寒意嚇跑。

他這次真生氣了,不,應該說非常非常生氣。敵人越是生氣,自己越要冷靜,特別是敵方處於絕對有利的情況,更不可以再輕易激怒對方,否則真不知該去往何處尋找屍骨。

我吞了口口水,強自鎮靜地賠笑道:“不要太打擊我的自尊,此情此景下,你好歹有一些男人的正常反應呀!比如雙眼放色光索性做了小人,或者明明想看得不得了卻還要裝君子,躲躲閃閃地偷著瞄。”

他神色不變,冷冷地盯了我一會兒,猛一揚手把金珠擊向我的腦袋。我不敢赤手推擋,隨手從一旁拽了件衣服,兜向金珠,在空中快速揮了好幾個“之”字,才堪堪化解了霍去病的力道。如果力道和怒氣成正比,那麼這次他好像真的氣得十分不輕。

接好金珠後,忽地發覺我隨手拽起的衣服竟是自己的褻衣,現在是再裝不了鎮靜,慌亂地把衣服直接塞進浴桶中,身子又往木桶裡縮了縮。水已經很是冰冷,衣服就在旁邊,我卻無法穿,只能頭擱在木桶邊上,眼睛忽閃忽閃,可憐巴巴地看著霍去病。

他譏諷道:“你讓我有正常男人的反應,你怎麼就沒有點兒正常女人被男人撞見洗澡後的反應?”

他以為我沒有羞惱嗎?我因為怕激怒他而強壓下去的怒氣霎時全湧了上來:“你確定你想讓我反應正常?你不會事後再丟一把刀過來?”

“待在冷水裡的滋味不太好受吧?”他的臉上浮出了一絲冷笑。

我望著他,突然扯著嗓子尖叫起來:“救命呀!救命呀……有淫賊……有淫賊……”

他滿臉震驚,眼眸中終於不再只是冰冷。

“現在該你的正常反應了。”我伸出一個小指頭,微點了點窗戶,“正常情況下你該從那裡跳出去。”

走廊上的腳步聲、喧譁聲漸漸逼近。

“淫賊在哪裡?”

“呼救聲好像是從最裡面的屋子傳過來的。”

“胡說,那裡住的是一個四十歲的婦人。”

“這可難說,仁兄又不是採花賊,怎麼知道採花賊的口味呢?”

“就是,有人好的是嫩口,還有人就愛老孃這樣風韻正好的,誰告訴你老孃四十歲?我明明還差五個月四天零三個時辰才滿四十,你今日把話給老孃說清楚……”

“你們別吵了,救人要緊,這一排屋子只有天字二號房現在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那裡好像住的是一個年輕姑娘,把門踹開看看。”

“仁兄此話有待商榷,把門踹開後,萬一看到不該我等看的場面,我們和淫賊又有何區別?在下建議還是先敲門問清楚比較好。”

我滿心苦惱中也聽得露了幾分苦笑,河西人和長安人真是太不一樣,這幫人比較像狼群裡可愛的狼。

霍去病臉上神色古怪,直直向我走過來,我一聲驚叫未出口,人已經被拎出木桶,身子在浴巾裡打了轉後,結結實實地被卷在了被子中。

我又氣又臊又怒,吼罵道:“你不要臉!”

屋外的爭吵聲立即安靜,在屋子的門被踢開前,霍去病的確做了這情況下的正常舉動,從窗戶裡跳了出去,只是不知道把我也帶著算不算正常?

霍去病剛出客棧,立即有一個軍人迎上來。看穿著,官階還很是不低。他目不斜視,對被霍去病扛在肩頭、正在破口大罵的我視而不見,恭敬地說:“將軍,馬已經備好,是涼州城中最快的兩匹馬。”霍去病一言不發地疾走。

當我人依舊被卷在被子中,躺在他懷裡,他開始策馬疾馳時,我顧不上再罵他,急急問道:“你要去哪裡?”

“趕回隴西,天亮時我們就應該能洗個澡,穿得舒舒服服地在隴西街頭吃熱湯。”

“你瘋了?我不去隴西,我的包裹還在客棧,還有我的小謙和小淘,你放我下來。”我在被子裡像條蠶一樣,身子一挫一挫地想坐直了和他理論。

“你的包裹自然會有人送過來。我時間緊迫,沒有工夫和你鬧,你若不聽話,我只能把你敲暈,你自己選,清醒還是昏厥?”

他的語氣冷冰冰、硬邦邦,絕對不是開玩笑。我沉默了好久後,決定另找出路:“我這樣子不舒服,我要把手伸出來。”

“我覺得很舒服。你的手還是捆在被子里老實一些,你舒服了,就該我不舒服。”

“霍去病,你個臭不要臉的小淫賊。”

“……”

“你聽到沒有?我罵你是淫賊。你還是個……是個……二氣子,臭魚……”我搜腸刮肚地把長安街頭聽來的罵人的話全吼了出來。

“……”

當你對著一面牆壁又是謾罵又是揮拳,牆壁一無反應,最後累了的只能是自己。我無限疲憊地乖乖靠在了他懷裡。

馬速有點兒慢下來,“我要換馬。”他的話音剛落,人已經帶著我騰移到另一匹馬上。

我發了會兒呆問:“你來時也是這麼換著跑的?”

“嗯。”

“那你累不累?新備的馬都累了。”

“追擊匈奴時,在馬上兩三日不合眼也是常事,追你比追匈奴還是輕鬆許多。”

“你怎麼消息那麼快?”

“別忘了,你現在還在漢朝的地域中,河西一帶又多有駐軍。陳叔派人飛馳送來你寫的信,當日晚上就到了我手裡,只是查你的行蹤費了些時間,否則哪裡需要用三天?”

“可惡!紅姑竟然沒有聽我的吩咐。”

“她沒罵你可惡,你還有臉罵她?領兵作戰的將軍突然扔下士兵跑掉是死罪……”

“我困了。”我無賴地把這個話題擋開。

“將就著眯一會兒,明天再讓你好好補一覺。”他說著幫我調了調姿勢,讓我靠得更舒服些。

“這樣子好難受,睡不著。”

“你還不夠困,真正困時,一面策馬一面都能睡著。”

“你這樣睡著過?”

“嗯。”

“你現在不會睡著吧?”

“不會。”

“那就好,摔你自個兒無所謂,可是不能害我。”

“安心睡吧!”他語氣清淡,不瘟不火。

我鼻子裡“哼哼”了兩聲。雖然顛簸得難受,可我居然還是時醒時迷糊地打了幾個盹。夜色仍舊漆黑時,我們已到了隴西。

霍去病把我扔到地毯上後,冷著臉一句話未說地揚長而去。

唉!還在生氣!

身子痠麻,也顧不上可憐自己,忙著琢磨怎麼逃走。關鍵是如何從霍去病眼皮下逃走,只要我進了大漠,就如一粒沙子掉進沙海,任是誰,都休想找到我。

我在地上連翻帶蹭,好不容易才從被子卷中抽出雙手,解開了系在外面的絹帶。拖著被子在屋中四處翻找了一圈,居然沒有發現任何可以穿的衣服,難怪他把我往地上一扔就敢走人。

正在屋子裡學兔子蹦蹦跳,霍去病掀簾而入,顯是剛沐浴過,換了一身衣服,仍舊是黑衣,沉重的顏色卻被他穿得颯爽不羈、英俊不凡。

這人是鐵打的嗎?涼州、隴西來回一趟,卻毫無倦色。我瞪著他問:“你給不給我衣服穿?”

他把手中的包裹扔到榻上,一言不發地轉身出了屋子。

怎麼是一套黑色的男兒衣袍?居然連束胸的白綾都準備好了,我恨恨地想他倒是懂得不少。

雖然不情願,可有得穿總比沒得穿好,我無奈地嘆了口氣,開始穿衣服。

第一次穿男裝,倒也穿得中規中矩。束好革帶,我裝模作樣地走了幾步,竟覺得自己也是颯爽英姿。

剛掀開簾子的霍去病嘲笑道:“把頭髮梳好後再美吧!”我這才想起自己還披頭散髮。

我雖然會編很美麗的辮子,卻從沒有梳過男子的髮髻,折騰了好一會兒仍舊沒有梳好。一直坐在身後看著我梳頭的霍去病嘴邊又帶出了嘲笑,我惱恨地用梳子敲向鏡子中的他。不敢打真人,打個影子也算洩憤。

他忽地從我手中奪過梳子,我剛想質問他幹嗎奪了我的梳子,他已經握著我的頭髮,把我梳得一團蓬鬆的髮髻解散,手勢輕緩地替我把頭髮梳順。

望著鏡中的兩人,畫面竟覺得十分熟悉。很多年前也有一個疼愛我的男子替我仔細梳頭,教我編辮子。我鼻子酸澀,眼中驀然有了淚意,趕緊垂下眼簾,盯著地面,任由他替我把頭髮梳好綰起,拿碧玉冠束好。

“還有些時間,我帶你去隴西街頭逛一逛,吃點兒東西。”他淡淡說完,沒有等我同意,已經站起向外行去。

“隨軍帶的廚子不好嗎?”

“給我做菜的廚子是長安城中數一數二的,可你喜歡的風味小吃卻不是他所擅長的。”

我剛走了幾步,猛然抓住他的胳膊:“李敢可在軍中?”

霍去病盯了我一瞬:“不在。”

我心中一鬆,放開他的胳膊。

“你究竟對李敢做了什麼虧心事?”

我一口回道:“沒有,我能做什麼虧心事?”

霍去病的視線在我臉上轉了一圈,沒有再多問。

我一面走著,一面暗自留心軍營的地形。霍去病漫不經心地說:“你有這精神,不如想想待會兒吃什麼。如果哪天早晨起身後,我找不到你,我就下令但凡我霍去病統領的軍隊,伙食都改為狼肉,鼓勵西域各國國民用狼肉款待大漢軍隊。”

我怒道:“你敢!”

他淡然地說:“你試一下了。”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他毫不在乎地一笑,自顧向前行去。我一動不動地恨恨盯著他的背影,距離漸遠,他一直沒有回頭,腳步卻微不可見地一點點慢下來。

破曉時分,春風柔和,晨光輕暖,行走在其間的那襲黑影卻與春光格格不入,帶著縈繞不散的冷清。

我心下微軟,快步跑著去追他,他聽到腳步聲,黑色依舊,頭也未回,可身影卻剎那融入了和暖的春光中。

我雖比霍去病矮了半頭,走在街頭卻仍舊比一般人高挑,讚一聲玉樹臨風翩翩公子絕不為過。大概是我的笑容燦爛,和霍去病的一臉冷漠對比鮮明,阿婆阿姨大姑娘小姑娘們從我們身邊過時視線都凝在我的身上,我笑著對上她們,年紀大的慈祥地還我一笑,年紀小的嬌羞地移開視線。

一路行走,我玩得不亦樂乎,如果說長安城是民風開放,隴西就可以說是民風豪放。當一個賣花姑娘從籃子中掐了一枝桃花扔到我懷裡時,來往行人都笑起來,更有男子調笑地哼唱:“三月裡開個什麼花?三月裡開個桃杏花,桃杏開花紅窪窪,小妹子嘴嘴賽桃花。”

我剛想掩嘴而笑,忽醒起我如今是男子,忙端正身子,手持桃花向賣花女作了一揖。

一旁一直冷著臉的霍去病扔了足夠買幾樹桃花的錢給賣花姑娘,姑娘卻嗔了他一眼,把錢復丟回給他:“誰要你的錢?這是我送給這位俊哥哥的。”

霍去病大概是第一次碰到有人竟然薄嗔含怒地丟回他的錢,有些呆,街上的人轟然一聲喝彩:“看兄臺的衣飾,大概是長安城來的吧?太瞧不起我們隴西人了。”

起先唱歌的人,又戲謔地笑唱道:“四月裡開個什麼花?四月裡開個馬蓮花,馬蓮開花遍地蘭,小妹妹愛人不愛錢。”

眾人都鬨然大笑起來,賣花女含羞帶怒地瞪向唱歌人,我笑向賣花女又行了一禮,拉著霍去病快步離開。

幾家比較後,覺得這家小吃鋪很是乾淨,遂帶著霍去病走到攤子前。我對著四十多歲的婦人笑說:“麻煩姐姐給下兩碗搓魚子。”她愣了一瞬,左右前後看了一圈後才確定我叫的是她,立即笑得如盛開的桃花,人像年輕了十歲。

我將手中的桃花遞給婦人:“祝姐姐今日的生意和桃花一樣紅豔。”

她笑著伸手接過,大大方方地掐了幾朵花別在髮髻上:“我年輕時最喜歡簪桃花,好久沒有人送,也好久沒有簪過了。”

我們吃完飯離開時,霍去病手中的錢仍然沒有花出去,賣吃食的婦人的說法是:“我和小兄弟投緣,兩碗搓魚子大姐還請得起。”

霍去病從出了軍營一路板著臉一句話沒有說過,此時拿著錢袋忽地搖頭笑起來:“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吃白食的本事。”

我得意揚揚地笑睨著他。

“你扮男子扮得很像,走路儀態都沒有露女兒氣,可以放心讓你待在軍中,做我的貼身護衛。”

“哼!你小心點兒,哪天把我惹火了,我隨時會變成刺客。”我半真半假地說。

“隴西好玩嗎?”

“好玩。”

“既然好玩,也算沒有白來。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我有些無奈地說:“腿長在我身上,要走終是要走的,你能把我扣押到什麼時候呢?”

他沉默了半晌後:“你絕望放棄時選擇離開,我心死時也許也會選擇放手。”

我剛想說話,他又加了句:“可也許是絕不放手。”

我懊惱地跺跺腳,猛甩了下袖子,埋頭走路,再不理會他。

一個滿面風塵的胡人躲在街頭一角賣匕首佩刀,此處本就已經遠離了繁華街道,很是冷清,他又不吆喝叫賣,只是沉默地守著攤子,更是少有人看顧。

我本來已經走過,視線瞟到他攤子上的玩意,又立即轉身走回。他看我盯著刀看,沉默地把他認為好的刀一把把放在我面前,我拿起一柄形狀精巧的匕首,抽出細看,和小時候把玩過的那柄刀一模一樣:“這柄刀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胡人結結巴巴地用漢語解釋著,大致意思是他從別人處買來的,而別人也是從別人處買來的。

我輕嘆一聲,不知道當年混亂中它被哪個侍衛順手摸去,流傳出王廷,這麼多年又在多少個人手中流轉過:“這把刀我要了,多少錢?”

胡人指了指我手中的刀,又指了指攤子上的一把刀,生硬地說:“這把刀不好,這把刀好。”

我側頭看向霍去病,他扔了一片金子給胡人,胡人滿面不安,急急道:“太多了。”

我道:“這把刀遠遠超出這個價錢,金子你安心留下吧!”

一般人只看到此刀雖然樣子精巧、裝飾華美,但畢竟刀鋒不利,似乎只是給女子佩戴的樣子貨,卻不知道這把刀的鍛造工藝價值千金,當年可是匈奴帝國的太子傳召了從西域到匈奴漠北漠南的最好工匠師傅,費了無數的心血,才打造了這把匕首。

我將刀柄上的一個內嵌機關撥開,想起昨天晚上受的氣,抬頭看向霍去病,嚷了句:“看你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欺負我!”舉著刀猛然刺向自己的心口。

一旁的胡人失聲驚呼,霍去病的臉上瞬間一絲血色也無,倉皇地來拽我,卻已是晚了一步,刀整個沒入胸口,他只來得及接住我軟倒的身子。

我眯著眼睛看他,本來還想假裝著逗他一會兒,可他的手,甚至整個身子都在抖,抖得我的心竟然疼起來。

我忙站直身子,笑嘻嘻地把刀抽出,手握著刀尖用力一按,整個刀身回縮進刀柄:“你傻了嗎?又不是沒有殺過人,刀入心口,怎麼可能一點兒血不流?”

他愣愣看了我一瞬,猛然怒吼道:“我的確是個傻子!”一揮袖子,大步流星地離去。

我趕著去追他:“別生氣,我剛才就是一時性起,逗你玩一下而已。”

霍去病一聲不吭,只是快走。我隨在他身側亦步亦趨,不停地賠禮道歉,他卻一眼都不看我。

如果不是關心則亂,以他出入沙場的經驗,怎麼可能沒有看出我是玩笑?再想到他剛才瞬間慘白的臉,我心下內疚,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是氣我跟你胡鬧,你氣的是我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萬一刀不如我所料呢?”我長嘆一聲:“這把刀是小時候一個極好的朋友送我的禮物,我拿它嚇唬過我的阿爹,怎麼可能不認識?刀柄處還有個機關可以裝進血,刀鋒回縮時,血擠壓出來,和真的一模一樣。剛才看到刀時,滿腦子都是小時候的事情,當年胡作非為的性子又冒了出來。沒想到這麼多年後,在街頭竟然買回了自己小時候玩過的東西。”

霍去病也許是因為第一次聽我提起以前的事情,臉色和緩了許多:“你有父親?”

我把玩著手中的刀:“難道我生出來就能這樣?我當然有父親教了。”

霍去病沉默了會兒,淡淡道:“有的父親,有和沒有一樣。”

他應該想起了他的生父霍仲孺。當年霍仲孺與衛少兒私通,生下了他,卻不肯迎娶衛少兒,另娶了他人,霍去病因此也一直沒有父親,直到衛子夫做了皇后,劉徹做主把衛少兒嫁給了陳掌,做了陳夫人,霍去病才算有了名義上的父親。想到此處,我忙岔開了話題,囉裡囉唆地講著不相干的事情,這把刀花費了多少時間鍛造,刀上的哪塊寶石是我最喜歡的,直到他面上的黯然淡去,我心中方才一鬆。

回了營地,他問我:“要補一覺嗎?”

我搖了搖頭:“現在不算困,不睡了。”

他帶著我到了馬廄,命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兵士牽了一匹馬出來:“李誠年紀雖小,可騎術精湛,儘快跟他學會騎馬。”

我皺著眉頭:“不學。”

他也皺著眉頭,沉默地看著我。

雷雷鼓聲傳來,他依舊沉默地看著我,我毫不避讓地瞪著他。鼓聲漸急,他忽地輕嘆口氣,一言未發地跨上匹馬就疾馳離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向李誠:“他怎麼跑掉了?”

李誠對我身在軍營卻連戰鼓都聽不懂十分詫異:“將軍要點兵呀!估計過三四日大軍就要出發去打匈奴。”

我皺皺鼻子,揮了揮袖子就要走,李誠急急攔住我:“將軍命我教你騎馬。”

“我不學。”說著繞開他繼續走。李誠緊緊拽著我的胳膊:“你必須要學,你不學我就不能完成將軍交給我的任務。”

我翻了個白眼:“完不成又如何?關我何事?”

李誠急得鼻尖已經有了汗珠:“完不成將軍就會對我印象不好,我就不能儘快上陣去殺匈奴。”

我哼了一聲,欲甩開他走人,沒想到他手上力氣不小,我四成勁力居然沒有逼開他。

李誠滿臉哀求和著急:“你怎麼能不會騎馬呢?匈奴個個都很兇殘,你不會騎馬,如果有什麼意外會很危險,你會拖累大家的。”

我心中一顫,剛要砸到他後脖子的手立即停下,如果真出了事,第一個拖累的人肯定是霍去病。

我問李誠:“你年紀還小,不在家裡侍奉爹孃,跑到軍營裡來幹什麼?”

李誠神色立變,眼中有些水汽,聲音卻是冷硬如刀鋒:“去年秋天,匈奴進雁門關挑釁生事,爹孃和姐姐都已經被匈奴殺死了。”

我沉默了會兒,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師傅,我們學騎馬去。不過記住不許對我不耐煩,不許嘲笑我,更不許罵我笨,否則拳頭伺候。”

李誠一面揉眼睛,一面笑著用力點頭。

從早晨練習到天色全黑,除了吃東西時稍微休息了會兒,我一直重複著翻身上馬,摔下,再翻上,再摔下……

李誠剛開始還頻頻誇讚:“金大哥,你人長得斯文清秀,性子卻夠硬朗。”

漸漸地,李誠看我的眼神從讚賞變成崇敬,從崇敬變成震驚,從震驚變成畏懼,到後來是帶著哭腔求我別再騎了。

我一瘸一拐地走進屋子,霍去病正在燈下研究羊皮地圖,看到我的狼狽樣子,眉頭皺了皺,望向李誠。

李誠哭喪著臉,用看瘋子的眼神瞅了我一眼,向霍去病細細彙報我的學馬進度。霍去病聽完後,嘴邊緩緩帶出一絲笑,吩咐李誠去命人準備沐浴用具。

李誠一出屋子,我立即挪到榻旁躺倒,全身骨頭真是被摔散架了,剛才身子軟得只想往地上滑。

霍去病坐到我身旁,碰了碰我臉上的淤青:“疼嗎?”

我閉著眼睛,冷哼道:“你摔個幾十跤不就知道了!”

“轉身趴著。”

“幹嗎?”

“剛開始學馬,腰背都很容易酸,我幫你捶一捶。”

我想了想,翻身面朝下趴好:“你輕點兒,我左肩膀摔得有些疼。”

他一面輕輕敲著我的背,一面道:“學馬要慢慢來,你這麼著急幹嗎?看你這架勢好像一天之內就要自如地策馬飛奔。”

我哼哼道:“誰早上和我說要儘快學會的?”

“我覺得你不會盡心才那麼說。”

我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他道:“明日清晨大軍出發。”

我吃驚地撐起身子,扭頭看著他:“明天早上就走?我才剛能快跑,還不會及時轉彎和停下,而且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摔下去。不過……不過勉強也能成,回頭我用帶子把自個兒綁在馬上,看它還能不能把我摔下去。”

霍去病笑道:“發什麼瘋?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學騎馬。剛學了一天,你就敢說自己能策馬快跑?不過是仗著自己武功高超,反正摔不死,豁出去讓馬亂跑而已,若真讓你隨大隊而行,非把整個隊伍衝散了不可。你不用隨我去,在營地裡慢慢學。”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又趴回榻上:“你不怕我逃跑了?”

他還未回答,屋外有兵士回稟道:“將軍,沐浴用具備好。”

他坐著未動,吩咐道:“送進來。”

我看他自己都不在乎什麼將軍威儀,我也懶得在乎什麼禮節,遂趴在榻上紋絲不動。送用具進來的兵士眼光剛掃到榻上又立即迴避開,低著頭把浴桶和熱水抬進了裡屋。

“去洗一下吧!軍營裡沒有奴婢服侍,將就一下,不過你若樂意,鄙人倒是很樂意效勞。”霍去病拉我起身。

我冷哼一聲,扭扭擺擺地晃進裡屋,回身放下簾子,掩上了門。

“玉兒,你最近嘴巴有問題嗎?”

我一面脫衣服,一面問:“有什麼問題?”

“我看你現在不用嘴回話,動不動就鼻子哼哼幾聲,倒是挺像某種家畜。”

“哼!”我爬進了浴桶,懶得和他廢話。

他在外面笑起來:“再哼哼,以後就叫你小豬。”

我舒服地在浴桶裡閉上了眼睛,全身散掉的骨頭開始慢慢往一起收攏。

“玉兒,你在軍營裡等我回來,這次我是以快制快,所以少則幾日,多則十幾日就會返回,不會讓你等太久。”

我一聲未吭,他等了一會兒又道:“據說狼肉不太好吃,我也不想逼自己吃難吃的東西。”

我大大地哼了一聲:“你既然心裡早已有主意,何必還假惺惺地徵求我的意見?”

他剛叫了聲“玉兒……”,門外有士兵求見:“將軍,有人送來一個鴿子籠、兩隻鴿子和一個包裹。”

我立即睜開眼睛,這兩個小東西終於到了。

“將軍,客棧裡的東西都在這裡。末將失職,從昨日夜裡,這兩隻鴿子就一直不肯吃食也不肯飲水,我們強喂時,它們啄得很兇,無法餵食。”

這兩個小傢伙,怎麼這麼倔犟?我聽到此處,再顧不上享受什麼熱水,急匆匆地胡亂擦洗著,趕著想去看它們。

霍去病道:“沒事,它們待會兒見了主人就不會這麼蔫了。”

“將軍,還有一事,我們離開客棧時,有人正在打聽落腳在天字二號房的姑娘去了哪裡……”

聲音猛然低了下去,我正在用帕子擦乾身子,側著腦袋聽了聽,只聽見低沉的語聲,說什麼卻不可分辨。

聽到腳步聲出了屋子,我忙跑出去:“小謙,小淘,小玉在這裡呢!”

蜷縮著趴在籠子裡的小謙和小淘聞聲立即都站起來,我把籠子打開,放了兩個小東西出來。籠子裡的食物盒和水盒都是滿滿的,我倒了穀粒在掌心,小淘立即撲上去趕著啄,小謙卻只是扭著腦袋看著我,似乎在研判我為什麼會拋棄它們這麼長時間。我討好地把水盒拿到它面前:“先喝口水,這次不能怪我,要怪他。”我瞪了霍去病一眼。

不知道小謙究竟懂了幾分,反正它不再用它的小紅眼睛盯著我,抖了抖翅膀,不緊不慢地喝了幾口水後,也湊到我掌旁開始啄穀粒。

霍去病走到我身旁蹲下,看著它們吃東西:“沒想到這兩隻鴿子居然比很多人都硬氣,寧可餓著也不吃別人喂的東西。”

我輕輕理了理小淘的羽毛,笑道:“那是當然,全天下只有我和九……”我磕巴了下,語聲噎在喉嚨裡,深吸口氣,強笑著,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它們只認我,絕對不會吃別人的食物。”

我很希望自己能笑得自然,笑得似乎已經遺忘一切,可發覺自己完全做不到,既然笑比哭都難看,索性不再笑了,靜靜地看著小謙和小淘埋頭啄穀粒。

霍去病猛然從地上站起,走到案前坐下,低頭看向地圖。

我發了半晌呆,忽地想起剛才的事情,側身問道:“剛才我聽到送包裹的人說有人打聽我,怎麼回事?”

霍去病在地圖上點點畫畫,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我又問了一遍,他才頭未抬地隨口道:“你突然消失不見,你那個車伕可是費了不少工夫找你,不依不饒地鬧到官府去尋你,壓都壓不住。你身邊怎麼盡是刺頭貨?連跟你只走了一段路的一個車伕都這麼難打發?”

我心中幾分感動:“你可別欺負人家,這個大伯人很不錯。”

霍去病“嗯”了一聲:“肯定是懷柔,不會武鬥。”

我“撲哧”一下笑出來:“你和陛下是否整天琢磨的就是懷柔和武鬥?以威震懾匈奴?以柔分化蠶食匈奴?”

小謙和小淘已經吃飽喝足,在我手邊親暱了會兒,踱著小方步進籠子休息。

我起身看著霍去病:“昨日沒有休息,明日一早就要走,你還不睡覺嗎?”

他扔了筆,站起撐了個懶腰:“是要好好睡一覺,否則要等到打完這一仗才有可能躺在榻上安心睡覺。”

我掩嘴打了個哈欠:“我睡哪裡?”

他朝裡屋輕抬了一下下巴:“你睡裡面,我就睡外面。”

命人收拾好屋子,各自安歇。

躺在榻上時,我本還想琢磨一下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的荒唐事情,將來有什麼應對之策,可太過勞累,頭一挨枕頭,人就立即沉入夢鄉。

正睡得酣甜,忽覺得有人在榻旁,心中一緊,立即驚醒過來,又瞬間明白是誰,翻了個身子,面朝外,眼睛未睜地問:“什麼時辰?要走了嗎?天還未亮呢!”

他低低的聲音:“要走了。”黑暗中,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我能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我的心越跳越快,越發不敢睜眼睛,只是閉著眼睛裝迷糊。

“有什麼事情就吩咐李誠幫你辦,學馬時別再那麼心急,儘量待在軍營裡,若實在煩了也可以去集市上找小姑娘玩,但是記得只能穿男裝。”

我輕輕“嗯”了一聲。他也未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我。

半晌後,他輕撫了下我的頭:“我走了。”人站起,向外大步行去,我不禁叫了一聲“霍去病”,他回頭看向我,我半撐著身子道:“一切要小心。”

黑暗中一個燦若朝陽的笑:“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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