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是沒有冬天的。
因此當聖誕節快要來臨的時候,失去雪天和寒意烘托的聖誕冬青樹和聖誕老人,與別處相比,便少了些許温暖的氣氛。高高撐在空中的棕櫚樹在藍天和豔陽的襯托下,同那街道邊四處可見的綠白交雜的榕樹,相映成趣,構成了LA最樸素的一道道風景。
劉東起每次用心去欣賞這些景色的時候,都情不自禁地會依稀想起家鄉鷺島。他覺得,鷺島跟LA雖然遠隔萬里重洋,但就景色和氣候而言,它們並沒有多大的區別。
他來到LA已經將近一年了,他原先選擇到這裏來工作,主要是想在這裏先過渡上一段時間,然後再視女兒的情況決定是回國去發展,還是留在這邊。但是在結識了何如後,他漸漸地開始留戀這個城市了,尤其是在幾個月前回國,他不知不覺中已經將LA當作是歸宿之地了。
他想,也許這一切都是因了何如的緣故。是愛情改變了他對這個城市的印象。
早在半個月前,劉東起就已經給他們家寄去了聖誕和新年賀卡。他想起昨晚上唐菲菲給他來的一個電話,她告訴他,她已經開始在上海上班了,房子也已經裝修好,過了年她就要接劉琴和他的父母一起到上海來住一段時間,等劉琴適應了新的環境後,他們再決定去向。他的父母捨不得離開劉琴,已經答應了她的請求,暫時到上海住一段時間。
劉東起在接到唐菲菲的電話後,心裏鬆了口氣,他還特意將這件事打電話告訴了何如,何如也替他感到高興。
隨着聖誕和新年這兩個節日的臨近,他的心情也越來越激動了。
劉東起想起來,也是在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剛到LA不久,身邊的同事們個個都在興高采烈地準備着歡度節日,滿世界都是歡聲笑語,而他卻是孤身一人徘徊於酒吧之間買醉,遊蕩在大街上。平安夜晚,他獨自一人呆在家裏,對酒斟酌,彈琴消遣。他在給家裏的父母和女兒通過電話之後,就把自己置身於落寞的燈影中了。
他覺得,對他這種年齡的男人來説,孤獨本來並不可怕,因為沉靜中的鬱悶,説白了也只是消磨時光的一種心態,但是如果是在無奈的牽掛中去品嚐孤獨,那麼這種心境就很可怕了!孤獨就是呆立在伸手不可企及的希望之前,就像晨星寥落的星漢。
劉東起記得,去年的聖誕節他除了一邊彈奏着鋼琴《平安夜》,一邊思念遠方的家人之外。但是今年聖誕節,他的心裏卻多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叫何如。
他發現自己的心已經被這個至今對他來説仍然還是那麼神秘的女人佔據了,他的心裏離不開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一段時間來,他多麼渴望自己能和這個女人在那沉醉的節日之夜,共同擁有一張桌子,一盞燈,一瓶紅豔的葡萄酒,一個話題,一個笑容。
現在他的這個渴望已久的夢想終於實現了,何如已經答應和他一起度過這個平安夜,更重要的是,她還將要在那個晚上告訴他一個讓他一年來夢寐以求的秘密。
這個秘密是關於他們兩人的,何如説,那將是聖誕老人給他們的一份最珍貴的禮物。劉東起對這個秘密已經猜到了幾分,他知道,但這個秘密解開來的那一刻,他將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聖誕節的前一天,劉東起一早就開着車在LA的大街上漫遊着,一邊考慮着該送給何如一件什麼樣的聖誕禮物。該送一件什麼禮物呢?這個問題劉東起已經考慮了一個多星期,但還是決定不下來。他想,在這個對他和何如來説都是無比重要的日子,他應該送給何如一件能夠讓他們珍惜一輩子的紀念品,也就是説,這件紀念品應該是不朽的。
那麼,什麼東西才會不朽呢?最好的答案當然是愛心。但又是什麼東西最能體現愛心呢?對他來説,真正的愛不是義務,而是真誠的付出,它應該是生命的閃光點。他沉浸在這個發現的欣喜之中。
然而,在聖誕節的前幾天,何如卻顯得心思重重。她的憂慮超過了淡薄的喜悦之情。她把她允諾劉東起的求婚,説成是秘密的兑現,這種小心翼翼的愛意,看起來無疑是細膩的,同時也透露出了這份情意的沉重感。
對於她來説,雖然她沒有劉東起那樣的家庭負重和破碎的人生經歷,但是她在婚姻問題上,同樣面臨着兩難的抉擇。
當不久前劉東起正式向她提起婚事的時候,她才忽然間明白,點一下頭得需要有那麼大的勇氣,而不僅僅是欣喜,以至於她當着劉東起的面,紅着臉,低着頭,半天説不上話來,而且那幾天一見到劉東起時,神色間都不自然了。那一刻讓她深切地知道了,自己不僅在身體上是個女人,而且在心境中更是個女人!她沒有當面答應劉東起,最後她還是通過電話告訴他,她將在慎重地考慮過這件事之後,在平安夜向他公開自己的秘密。
所以,越是接近聖誕節,她的心情就越是驚慌,就像突然間進入了一個未知的世界,呈現在面前的,不單是新奇和陌生的生活,還有對過去那個自己的淘汰。
她想,假如擁有一份真切的愛情是幸福的,那麼擁有一個家庭意義上的男人又該是怎樣的呢?在得到一個男人後,作為個體的自身是不是就要解體了,然後全身心融入到那個男人的世界中?就像俗話説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的母親曾經告訴過她,她和何如的父親當年一起在渭南山區上山下鄉的時候,曾經是令人羨慕的一對,何如的父親還是個英俊的才子。
但是後來似乎一切全都改變了。在何如的記憶中,那個躲在婚姻陰影裏的男人,把她的母親摧毀了,也使她的少年時期,始終不能擺脱一場又一場的噩夢。因此她對婚姻意義上的男人,總是抱有一種成見。
她愛劉東起,但是婚姻架構中的那個劉東起,真的能讓她獲得幸福嗎?
何如想,自己對婚姻的理解是不是太苛刻了?!難道所謂的婚姻幸福,就是像她這樣在患得患失的猶疑中體會恐懼與驚喜?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結婚無疑就是得不償失了!
而且,更主要的是,當她每次認真地設身處地地為劉東起考慮他在婚姻中扮演的角色的前景時,她覺得她跟他的最終結合,未必就能給他帶來真正的幸福。尤其是在愛的天平因為某一個籌碼出現變數時,以她對劉東起的性格的瞭解來判斷,他將很難在同樣份量的兩種感情中作出抉擇。善良並不等同於幸福,有的時候它甚至會導致悲劇。
何如深知,劉東起太愛他的女兒了,而且她也深信,他同樣的深愛着她。如果不是她的突然出現打破了他的心坎,他很有可能會將他的女兒帶在身邊,然後將所有的愛都賦予女兒,因為他在何如之前,並不在等待着愛情和婚姻。只要將來這個愛的天平不排除傾斜的可能性,何如她敏感的心理就不會得以平靜。
另外,如果她答應了要告訴他那個秘密,她就得承擔起一個做母親的責任,給小孩愛,承受天平的變數所產生的後果。而如果讓劉東起放棄他的女兒,那不但將是他的痛苦,他們的愛情也必定會染上污點。憑心而論,她果真能Handle得了這些尷尬的事嗎?如果接受婚姻就是承認自我的消失,那麼脱殼的愛情又靠什麼來負載呢?!
她把握着那個秘密,心裏就像揣着一個上了發條的鬧鐘,惴惴不安。
她想,自己該作出什麼樣的決定呢?
她還想到了吳笑天。
這是一個除了她母親和將來可能與她永遠相伴的劉東起之外,和她的關係最切近的人了。她想,如果她將自己的秘密交給劉東起之後,她和吳笑天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也將正式成了一段破碎的記憶。
她覺得,她一直到現在對吳笑天仍然懷有歉疚之情,她最終還是沒能和他在一起,雖然誰對誰錯已無關緊要,説聲對不起又顯得輕飄飄的,無法去填補那段沉甸甸的靈感。但是,歉疚本身就意味着,她已經承認了她的確曾經愛過吳笑天,就像吳笑天對她的愛一樣,都是血肉分明的。儘管她有一段時間恨過他,但她後來還是想將那份遺漏了幾年的舊情縫補起來,直至最後感受到覆水難收的無奈。她覺得,與她不同的是,吳笑天在對待舊情上,一直刻意地去掩飾他那脆弱的內心。因此,他是不會為傷害別人感到歉疚的,他的性格不讓他這樣做,雖然他骨子裏從來忘記過那段舊情。
何如是在幾天前才知道,吳笑天對那段舊情是多麼的刻骨銘心!她想,要不是那天他剛從腦昏迷狀態中甦醒過來,見到她時迷迷糊糊地説了一句讓她心痛的話,他也許就要將他的真實內心,永遠地封閉起來了。
那一天,何如在隔了一個星期後,又到吳笑天的病房去看望他。這時吳笑天已經甦醒過來了,陳秋笛剛好有事出去了,病房裏只有他們兩人。吳笑天忽然見到她,吃力地衝她笑了笑,然後不知怎麼的,兩滴淚水就順着他的眼角流淌下來。何如彷彿感覺到了那淚水的熱意,她的眼角也濕潤了。
吳笑天輕聲説了一句什麼,何如沒聽清,於是她就把頭湊近他的嘴邊。吳笑天一字一頓吃力地説:“何如,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不知道,我昏迷着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夢見了你!你正在雨中走着,手裏捧着一束金色的野罌粟花……”
何如聽了,先是呆了一下,接着淚水止不住就滴落下來。她本來想跟他説一句話的,因為他的傷勢,她這些天來是多麼的驚懼和悲傷,而且這句話這些天來一直哽在她的心頭。但是她最後還是藏住了這句話。她只是笑了笑説:“你終於醒過來了。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們的!”
她現在後悔的是,當初她沒説出那句令人窒息的話:“我以為你再也不會醒來了!”
她想,她也許不會再有機會説這句話了。只有她一個人才能明白這句話的真實含義,那是等待,也許是永遠的等待!
是的,也許在她的內心裏,一直都沒有放棄過這個等待!但是,她最終還是把自己和吳笑天的舊情之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