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一日涼過一日,不知不覺間,樹上的葉子已經變得枯黃。有三兩片支撐不住,發出幾不可聞的清脆聲響,從枝頭斷裂,飄飄搖搖地落進了樹下的池水裏,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攪亂了裏面的倒影。
沉香坐在池邊,看着自己的影子碎成一片一片,臉上面無表情,眼睛裏滿是茫然。
從七夕夜之後,她便一直這樣渾渾噩噩的。如果説上一次琉璃李代桃僵讓她心如刀絞的話,那麼這一次她不念舊情的心狠手辣則是讓沉香徹底心如死灰。
回想起春壽滿身是血氣息奄奄的樣子,沉香已經徹底放棄了和琉璃澄清誤會這種不切實際的打算。春壽説得對,什麼姐妹情深身不由己,果然只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從琉璃代替她走到德妃娘娘面前的那一刻,她們之間的情分,便已經盡了。
沉香原本以為自己會傷心,會流淚,可是此時卻發現,她已經流不出半點眼淚。
哀莫大於心死,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
沉香正自發呆的時候,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聲傳來。不想讓別人看到她這樣痛苦的樣子,沉香急忙起身想要避開。
抬起頭,便見到琉璃在一羣宮女的簇擁下款款走了過來。洪福齊天的銀色織錦上面堆疊着大朵的金線牡丹。胸前綴着精緻的配飾,垂下的流蘇隨着她的步子妖嬈搖曳。髮飾精美舉止優雅,舉手投足間顧盼生姿,驚豔而炫目。
覺察到了沉香的視線,琉璃放緩了步子,用眼角的餘光輕輕瞥過,唇邊露出了一抹輕笑,轉瞬即逝,隨後便擦肩而過。
將沉香孤零零的背影遠遠甩在身後,琉璃心中突然騰起一陣快意。這種快意,甚至比眾人羨慕的目光和恭維的花言巧語還要讓她舒暢。
股掌之中,決定生死。這種執掌權力的感覺,實在是太美了。
至於沉香會不會偷偷跑去和德妃或是胤祥説出真相,琉璃現在倒是不擔心。春壽的生死就掌握在她的手裏,按照沉香的性格絕對不會棄他不顧。更何況經過這些日子她小心翼翼極盡周全地討好與服侍,德妃娘娘對她相當滿意。如果沉香去告密,她正好可以藉此機會反咬一口,説沉香先是從她這裏打聽到了事情經過,然後蓄意誣陷想要取而代之,徹底剷除這個禍根。
先入為主,任誰也不會起疑心。
“姑娘,發生什麼事了?”身後跟着的姑姑見琉璃步子忽然慢了,不知因為何事,急忙快走兩步來到她的身邊,壓低聲音詢問道。
琉璃一怔,唯恐被善於察言觀色的姑姑看出端倪。暗自深吸了口氣,換了一副略帶忐忑的神情看向姑姑,點頭輕笑道:“謝謝姑姑關心,我只是有些擔心展示叩拜大禮的時候出了岔子。一會兒若是我哪裏做得不好,還請姑姑幫忙提醒着點。”
琉璃本就是宮女出身,自然清楚該如何討人歡心。這些日子以來,她對這個德妃娘娘派來的司禮姑姑百般討好,不但態度恭謙,賞賜也極為大方,哄得這個姑姑心花怒放,在德妃面前沒少替她説好話。
此時見琉璃有些緊張,急忙笑呵呵地安慰道:“姑娘不必緊張,按照平日裏學習時那樣做就好了。時辰快到了,我們趕緊走吧。”
“嗯。”戲份做足,琉璃不再耽擱。在左右的攙扶下,快步向着儲秀宮走去。
與那日初次前往問安時一樣,儲秀宮中除了德妃之外,其他的妃嬪也等候在此。見琉璃進來,各種挑剔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過這一次,抱着看戲的心態而來的諸位妃嬪很快便失望了。這個未來的十三福晉,已經不是數月前那個緊張僵硬,什麼都不懂的卑微宮女。見眾人的視線牢牢釘在她的身上,琉璃微微一笑,儀態萬方地向諸人依次行禮問安。
“開始吧。”待琉璃起身,德妃娘娘微微一笑道:“把你這些日子練習的成果,展示給各位娘娘瞧瞧。”
琉璃應了一聲,蓮步輕移走到了地中央鋪好的紅毯上面,隨着姑姑的口令不疾不徐地做着每一個動作。舉手投足恰到好處,儼然一個貴妃的樣子,德妃高坐堂上,靜靜地看着,不時輕輕點頭,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叩拜大禮之後,琉璃依照規矩為眾妃嬪行禮,奉茶。姿態優雅謙卑,表情端莊得體。茶香四溢中,眾妃嬪紛紛點頭,示意身後宮女將賞賜拿給琉璃。
温婉笑着再次行禮謝過眾位妃嬪,琉璃睫毛垂下遮去眼中得意的神情……
禮儀展示結束之後,琉璃又陪着妃嬪們説笑了一陣。等到從儲秀宮中出來,時候已經不早。
晚霞如火,燃燒了半個天空。琉璃心情極好,沒有直接回去,而是沿着甬路慢慢走着欣賞風景。
路過御花園的時候,琉璃後背忽然一麻,彷彿被什麼人盯着一般。裝作賞花停住腳步,她不動聲色地左右尋找,很快便看到高處的亭子裏,站着一個人影。他的目光,正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見琉璃終於發現了他,微笑着點頭示意,讓她過去。
胤禟!
琉璃陡然一驚,急忙調轉視線看向左右。見宮女們均垂眸低首未曾留意,這才鬆了口氣。眼珠滴溜溜轉了兩下,她轉頭對隨侍的宮女淡淡道:“我想一個人在這裏坐坐,你們回去告訴沉香,讓她給我把斗篷送來。”
宮女們恭聲告退,很快便消失在甬路盡頭。
琉璃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確定附近再無他人,這才轉身鑽進樹叢,向着胤禟的方向走去。剛剛繞過一處假山,樹影中突然伸出一雙手來將她拖了進去。琉璃並未驚惶,反手一指輕輕點在那人的額頭上,壓低聲音佯怒道:“這青天白日的,你也不怕被人看到。”
“相思難熬,我哪裏還顧得上這些。”胤禟説完,低頭便吻上了琉璃的唇。見她躲閃,這才低聲笑着解釋道:“放心好了,我已經在附近安排了眼線。若是有人過來,自然會提前知曉。”
聽了這話,琉璃終於放心。伸出雙手圈住他的腰身,主動抬頭迎了上去。胤禟毫不客氣地低頭含住她的櫻唇,緊緊地摟在懷裏,品味着她的芬芳。
過了好久,兩個人終於戀戀不捨地結束了這個長吻。琉璃靠在胤禟懷中,似真似假地撒嬌道:“自從那天之後,你就再也沒來看我。是不是喜新厭舊的毛病又犯了,玩夠了就把我丟到一邊?”
“怎麼會呢?”胤禟邪邪一笑,撫摸着琉璃滑膩如玉的脖頸低聲解釋:“我最近被一點事情纏住了,若是處理不好,就前功盡棄了。為了不讓你將來跟着我受苦,只好忍着相思之苦,先把那邊的事情處理妥當再説。只可惜,遇到了一點麻煩……唉——”
胤禟説到這裏,刻意停了下來。幽幽地長嘆一聲,顯得滿腹心事。
胤禟話一出口,琉璃已經猜到了幾分。能讓他都棘手發愁的事情,定然指的是“那一件”。
琉璃聰明地沒有追問,輕輕一笑掙脱了胤禟的懷抱換了個話題:“既然九阿哥這麼忙,那琉璃也不好多耽誤時間,就此告辭了。”
琉璃説罷轉身佯裝要走,胤禟果然有些着急。伸手將她胳膊拉住重新帶到懷裏,咬牙切齒地看着她低聲恨道:“你這個小妖精,比泥鰍還要滑溜。明知道我想説什麼,非得揣着明白裝糊塗。”
見胤禟有些惱了,琉璃抬手掩唇嬌笑道:“我一個呆呆笨笨的女人,哪裏猜得到九阿哥的心思?”
想讓她主動開口,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件事本來就是胤禟有求於她,自然要好好拿捏他一番。所以琉璃裝傻充愣,等着胤禟放下架子開口求她。
果然,見琉璃無論如何都不搭茬,胤禟氣得伸手在她臉上掐了一把,無奈地笑道:“你果然是我的剋星。聽着,你別的都不用操心,只要盯着十三就好。若是他有了什麼奇怪的舉動,一定要及時告訴我。”
“哦?那你準備怎麼謝我?”琉璃沒有急着答應,而是挑起眉看着胤禟。“別忘了,我可是將來的十三福晉。幫着你盯梢我未來的夫君,對我有什麼好處?”
胤禟微微一笑,俯身湊到琉璃耳邊,一個字一個字緩緩低語:“等我成功的那一天,你就是後宮之主。”
“此話當真?”琉璃猛地抬頭看向胤禟,正想要逼着他發個毒誓,一個男聲突兀響起:“主子,有人來了。”
琉璃一驚,急忙推開胤禟,手忙腳亂地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服,匆匆走了出去。
另一邊,沉香聽到宮女捎話之後不敢怠慢,急忙取了一件輕薄的斗篷,快步向御花園走去。
走過一個拐角,沉香忽然看到胤祥迎面而來。當下垂着頭加快了步伐,從他身邊快步而過。
見沉香腳步匆匆地走了過來,胤祥立刻露出了笑容。正想要走過去和她説話,卻見她彷彿沒有看到他一般地擦肩而過。
“沉香,沉香。”
胤祥連着喊了幾聲,見沉香恍若未聞般越走越遠,納悶地站在原地,滿頭都是霧水。
竭力剋制着自己不要回頭,沉香加快腳步逃一般跑到了御花園。四處尋找了許久,卻始終不見琉璃的影子。正踟躕着不知道該去哪裏找她,忽見身旁樹影閃動,鑽出了琉璃略顯狼狽的身影。
“姑娘。”沉香急忙迎了過去,攤開斗篷想要給她披上。誰知琉璃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抬手狠狠打了她一個巴掌。“這麼久才來,想凍死我嗎?”
此時雖然已是秋天,但是陽光尚好。晚風拂過,微微帶了幾分涼意。琉璃穿着繁瑣正式的旗裝,從裏到外三四餘層,非但不覺寒冷,反而有些燥熱。之所以這麼説,無非是惱火沉香來得不是時候,壞了她的好事,所以找個藉口出氣罷了。
沉香捂着臉沒有説話,眼中空空蕩蕩沒有任何情緒。自那夜通鋪房的事情之後,她便放棄了和琉璃重修舊好的可笑想法。琉璃使喚,她便盡心盡力好好伺候。琉璃打罵,她便忍氣吞聲隨她高興。當了這麼多年的宮女,捱打受罰早已經是家常便飯。只不過如今,是換了個主子而已。
琉璃連打帶罵,見沉香卻沒有半點反應,心裏頓時憋屈了起來,一股無名之火不知道該如何發泄。擔心在這裏撒潑被人撞見失了身份,琉璃強壓着心中火氣回到了住處,滿臉愠色地坐在牀上,隨手抓起燭台向着低頭跟進來的沉香身上擲去。
“自己掌嘴二十,若是聽不到響,就仔細春壽的皮!”
沉香不敢躲閃,燭台重重砸在了她的身上,寸許長的針尖從手背劃過,鮮血立刻滲了出來。
咬緊牙關將險些發出的痛呼聲吞進肚裏,沉香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般僵硬地跪在了地上,抬起手,重重地抽在自己的臉上。
一下,兩下,三下……手上的傷口隨着她的動作飛出了點點殷紅的血珠,有幾點濺在臉上,被她漆黑的眸子襯得更加妖嬈。二十個耳光過後,沉香的臉已經紅腫起來。
“滾到院子裏跪着,別在這裏給我添堵。”看着沉香腫脹的臉,琉璃這才稍稍解氣。
沉香沒有言語,默默起身走到院子裏跪下。磚石中的潮氣透過薄薄的布料撲在她的腿上,涼意順着膝蓋綿延向上,最後停在了她的心裏。
夜涼如水,一彎孤月慢慢爬上了天際。小小的院子裏,沉香寂寥的身影像是泥塑木雕一般孤零零地矗立着。一隻蝴蝶從屋檐上翩翩而過,盤旋着落在她的髮際,翅膀輕輕觸着她的髮絲,陪着她一併熬過這漫漫長夜……
這個漫長的夜晚,紫禁城中徹夜未眠的還有一個人。
“之前明明還好好的,為什麼她忽然之間就不理我了?”胤祥仰面躺在牀上,雙手枕在腦後看着屋頂自言自語。
自從今天受到沉香冷落之後,胤祥便始終惦記着這件事。思來想去,卻始終想不通自己是哪裏得罪了她。就這麼心神不寧地用過晚膳躺在了牀上,眼前晃動的卻依然是她擦肩而過的冷漠身影。
“……唉,到底我是哪裏惹她不高興呢?”
燭火無聲,靜靜地在燈罩內跳躍。一扇窗户沒有關緊,被夜風輕輕推開溜了進來。桌案上掛着的手帕抖了幾下,無力地飄落在地,只餘下那隻翠綠的耳墜,映着燭光閃過一道温潤的光芒……
隨後幾日,胤祥總是惦記着想要去找沉香問個清楚,可惜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畢竟宮中規矩森嚴,雖然他與琉璃已經定了婚事,可是尚未正式成親,他也不好總是明目張膽地往她那裏跑。
偶爾幾次遠遠看到沉香,她也總是行色匆匆。等他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躲得不見蹤影。屢屢受挫之後,胤祥心裏越發急躁憋悶。索性守株待兔,每日裏有了空閒便守在迴廊之中,一邊思考着國家之事,一邊靜靜等候着沉香的到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一日午後,胤祥剛剛走到迴廊裏,便看到沉香在前面垂着頭慢慢走着。
“沉香。”為了驗證到底是她在躲他,還是隻是他的庸人自擾,胤祥揚起聲音在她後面喊道。
聲音剛落,便見她的背影停頓了一下,隨即加快了腳步,飛快地向前走去。
見此情形,胤祥再不懷疑自己的猜測。邁開大步縱身追了上去,在迴廊盡頭將她伸手攔住。
沉香驚懼之極,慌忙轉身向着來路逃去。看着她如同躲避瘟神一邊躲避着他,胤祥動作更加迅速,跨出一步截住她纖細的身子,張開雙臂撐在她左右的牆上。
被胤祥禁錮在了小小的空間裏,沉香再也無處可躲。他獨特的清爽味道瞬間將她籠罩,曖昧的姿勢頃刻間便攪亂了她的心跳。
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心如止水,沒想到卻只是自欺欺人。他的靠近,不費吹灰之力便瓦解了她的防禦。
“參見十三阿哥。”不敢直視胤祥的雙眼,沉香低着頭躲避着他凝視的目光,感覺到他的鼻息從髮絲上拂過,她的心跳便更加無措。
將如同受驚小鹿般驚怯的沉香囚禁在自己的臂彎中,胤祥心中空虛了數日的角落忽然變得充實。低頭看向懷中的人兒,他的急躁奇蹟般褪去,聲音不由自主地輕柔許多:“這一陣子,你為什麼總是躲着我?剛才我叫你,為什麼要逃?”
“奴婢……沒有躲着十三阿哥,奴婢只是……沒有聽到。”他柔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輕而易舉地融化了沉香剛剛冰封起來的感情。喉頭有些酸澀,讓她的聲音帶着微微的沙啞。
不肯就這麼放過沉香,胤祥繼續追問道:“那這些天我叫人傳你,你怎麼沒來?”
“奴婢最近很忙。”沉香低聲回答。
聽了沉香的回答,胤祥陰沉了多日的臉上總算浮起一抹笑容。原來並非是她要躲他,只是事情太多顧不上而已。
懸着的心終於放下,胤祥看着沉香笑道:“沒關係,你今天有時間嗎?”
“沒有。”沉香毫不猶豫,想也不想便回答了他。
“那明天……”胤祥不死心。
沉香終於抬起頭來,鼓足勇氣看着胤祥沉聲道:“明天也沒有,後天還是沒有,十三阿哥,您是皇子,天生貴胄,平時閒着也是閒着,可我們做奴婢的不一樣,上面吩咐的事一件都不能少,少一件就要捱打受罰,所以奴婢實在沒有工夫跟你聊姑娘的事,奴婢先告退了,改日再向十三阿哥賠罪。”
噼裏啪啦説了一大堆之後,沉香趁着胤祥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猛地將他推開,頭也不回地跑遠。再多待一刻,她怕自己會失去拒絕的勇氣。若是讓琉璃看到她和他在一起,又不知道會怎樣虐待春壽。
懷中的充實感覺隨着沉香的遠去而消失,胤祥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
遠處的月台上,胤禛扶着白玉欄杆一動不動地站着,將長廊裏發生的一切盡數看去。黑眸如冰劍眉深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見沉香匆匆跑開,他眸光一動,隨即縱身躍了下去。
沉香推開胤祥,慌不擇路地落荒而逃。七拐八拐不知道跑了多遠,回頭看看胤祥並未追來,這才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正準備繞路回去,忽然看到前面檐下出現一個人影。手中提着一隻鳥籠,正在緩緩而行。
“四阿哥?”
沒有想到會在這裏意外地遇到胤禛,沉香大口喘息了幾下,等到狂跳的心稍微平靜之後,立刻快步走了過去。
“參見四阿哥——”
胤禛正在前面走着,聽到沉香的聲音之後,唇角微微揚了起來。停下腳步緩緩轉身,看着身後跪着的人兒温潤笑道:“沉香?找我有事嗎?”
“上次的事情,多虧了四阿哥出手相救。四阿哥的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沉香説完,雙手伏地便要磕頭。那個暴雨之夜,若不是胤禛及時出現,她與蒼其定然凶多吉少。這些天她一直想要找到胤禛道謝,都未能成功。沒想到陰錯陽差,稀裏糊塗亂跑了一陣,竟然在這裏遇到了他。
胤禛急忙上前將她攔住扶起,搖搖頭輕笑道:“舉手之勞而已,你若是不説,我都已經忘記了。”
説完之後,見沉香額頭上沾染了些許灰塵,便抬手替她拭去。舉動自然順暢,彷彿是極為順理成章之事。
被胤禛突然的動作嚇得僵住,等到他將手收回,沉香這才反應過來。抬手捂住額頭後退了兩步,臉上立刻緋紅似火。剛剛想好的言辭忘了個精光,囁喏了許久不知該如何繼續開口。
看出了沉香的窘迫,胤禛微微一笑:“你是不是還有話想要問我?”
見胤禛主動問起,沉香不敢耽擱急忙接口:“奴婢……想要問問,那天夜裏被四阿哥帶走的侍衞,他……如何了。”
聽到沉香終於問起蒼其,胤禛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沉香忐忑的神情,語調不由得沉了三分:“他就是上次在御花園裏和你説話的那個侍衞吧?”
見胤禛不答反問,沉香不知何意,更加緊張了起來。斟酌了片刻,這才小心答道:“……是。”
“他叫什麼名字?你們是什麼關係?那一晚到底是怎麼回事?”胤禛眼神驀地鋭利起來,牢牢鎖住沉香的眼睛,不給她躲避和撒謊的機會。“雖然我救了你們,可是不代表我允許這種有損後宮清譽的事情存在。”
被胤禛鋭利的眼神盯得畏懼不已,沉香想要避開眼神卻又不敢,只好壯起膽子迎上他的眸子低聲回道:“那個侍衞名叫赫舍爾蒼其,他的阿瑪與奴婢阿瑪是世交好友,我們在入宮之前便已經認識,僅此而已。至於那一夜發生的事情……”
説到這裏,沉香停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才繼續講述:“那一夜我們不知遭到何人設計,彼此之間毫不知情。奴婢可以對天發誓,我與蒼其清清白白,絕無半點苟且之事。”
“不知遭到何人設計?”
雖然帶着慌亂和忐忑,但是沉香的眼睛依舊清澈純淨。只看了一眼,胤禛便相信了她的解釋。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之後,他的眼神更加冰冷。“把事情的具體經過,説給我聽。”
“這……”沉香頓住了,咬着下唇猶豫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道:“奴婢不能説,求四阿哥不要再追究這件事了。”
雖然她也很想查清真相替蒼其討個説法,可是此事牽連甚大。那日編造春壽受罰的宮女,正是儲秀宮的人。只是不知道受誰指使,要將她和蒼其置於死地。若是真的追查下去,德妃的臉上也不好看。胤禛於她有恩,與德妃又是母子,無論怎樣,她都不能因為一己之私,將他也捲進這攤渾水裏。
“沉香,你一定要小心琉璃,一定要小心她啊——”喜榮撕心裂肺的喊聲忽然出現在耳邊,沉香心中猛地一緊,層層迷霧突然被掀開一角,她隱隱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莫非……是“她”?
不,不會的!幾乎是毫不考慮,沉香便硬生生將這個猜測壓在了心底。如果連“她”都不能相信的話,那這個後宮之中,她還能相信誰?
“……既然你不想説,那就算了。那個叫蒼其的侍衞被我送去治療,應該很快就可以恢復。”胤禛是何等人物,看着沉香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便已經猜出了她有苦難言。後宮之中本來就充斥着爾虞我詐,見得多了,便不奇怪了。本來準備結束這個話題,可是看着沉香毫無心機的眸子,還是忍不住叮嚀了一聲:“以後心眼放多一點兒,不要隨隨便便就輕信旁人。遇到實在解決不了的難題……就來找我吧。”
聽出胤禛話裏帶着的關心,沉香心底一暖。通過蒼其這件事情,她對這個救命恩人已經不似之前那麼畏懼了。或許,這個習慣用微笑掩飾內心的四阿哥,並非是她之前認為得那樣可怕。
“多謝四阿哥關心。”得知蒼其平安無事,沉香更加感激胤禛,微微低了頭,誠心誠意地道謝。
注視着沉香低垂的螓首,胤禛黑眸越發顯得深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沉聲開口:“既然要感謝我,那就陪陪我吧。”
聽到這句毫不掩飾的曖昧語言,沉香心跳頓時亂了起來。當下顧不得其他,急忙抬頭想要拒絕,卻見胤禛眼中含笑,正戲謔地看着她。
“四阿哥,奴婢……不能……”沉香更加慌張,話在嘴邊就是説不出來。越是着急越是羞窘,絞着衣角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
“怎麼,不願意嗎?”胤禛聲音冷了下來。
“是,奴婢不願意。”見胤禛有些生氣,沉香索性豁了出去。斬釘截鐵地説完之後,便咬着嘴唇低頭站着等待他的發落。
看着沉香一副要上斷頭台的模樣,胤禛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夠之後,這才拎起放在腳邊的籠子,向着已經莫名其妙的沉香搖頭説道:“我幫了你這麼大的忙,你卻連陪我去把它放生都不肯。如此回報,真是讓我寒心啊。”
啊?
事情發展跳躍得太快,沉香滿頭霧水地看向胤禛手中的籠子。只見裏面蹲着一隻灰黑的雀鳥,正側着頭瞪着兩隻黑溜溜的眼睛打量她。
“這個難道是……那一隻?”從胤禛的話裏聽出了端倪,沉香小嘴微張驚訝地回瞪着它。月餘時間未見,它已經長得羽翼豐滿精神抖擻。那個被她捧在掌心奄奄一息的小傢伙,竟然真的活了下來。
默認了沉香的詢問,胤禛皺着眉嘆息道:“唉,虧了當初還是你堅持要救它,結果這麼快就不管了。既然如此,倒不如拿去御膳房熬了粥。”
説完將鳥籠舉起,作勢要將它取出。
沉香一慌,急忙上前將籠子從胤禛手裏奪了下來,連聲應道:“我願意我願意,四阿哥,我這就去陪你把它放生!”
將沉香孩子氣的嬌俏盡收眼底,胤禛眼中笑意輕柔,轉身向着御花園走去。沉香抱着籠子,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回到了上次撿到雛鳥的地方,沉香慢慢地打開了籠子。雀鳥起初有些膽怯,探着頭試探着看了看外面,隨即歡啼一聲,跳出籠子振翅飛進了茂密的樹冠。
“太好了,它終於可以回家了。”抬頭目送着它離開,沉香輕輕一笑,滿眼都是羨慕。如果她也能長出翅膀飛出這個牢籠,那該多好……
第一次見到沉香的笑臉,胤禛竟然看得有些呆了。準備好的話卡在喉間説不出口,他有些不忍心在這個時候潑她冷水。
算了,反正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下次有機會的時候再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