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遮天蔽日的黑暗,見不到紫禁城,也看不到任何人。在這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沉香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數不清摔了多少跤,也不知道跑了有多遠。當她站住身子向前摸索的時候,卻發現身前是一道道冰冷的柵欄。
不,不只是身前,當她驚叫一聲回頭的時候,身後的路也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同樣是冰冷的柵欄。這些柵欄彷彿擁有生命一般,慢慢向她擠壓過來,最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籠子,將她關在了裏面。
“不要!求求你,放我出去!”沉香哭喊着。她不知道自己該向誰求饒,她只想離開這個可怕的籠子,離開這個冷冰冰的地方。
四周圍漸漸傳來了笑聲,由小變大,最後尖利地迴盪在她的耳邊。這個笑聲充滿了惡意,帶着居高臨下,帶着嘲諷輕蔑,一遍又一遍刺進她的大腦,讓她絕望而迷茫。
伴隨着笑聲一起到來的,還有那鋪天蓋地的冰冷雨水,從天上直接灌進籠子裏面,沒有從縫隙間流走,反而越積越高,最後將她徹底淹沒。
“咳咳……”劇烈的一陣嗆咳之後,四周驟然變得明亮起來。沉香迷迷糊糊地掙扎着坐起身子,眼前一黑險些栽到牀下。
“哎呀,你總算是醒了,快點躺下,我去給你端藥。”身後及時伸過來一雙手,扶着她的身子慢慢躺下。入眼處的擺設再熟悉不過,這裏正是她住了七年的通鋪房。而耳邊的那個聲音,也是同樣的熟悉。
“……琉璃?”沉香勉強從乾澀的嗓子裏擠出兩個字來,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她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你怎麼會在這……咳咳咳……”
琉璃端着藥碗過來,見沉香咳嗽急忙幫她撫背順氣,臉上掛着擔憂埋怨道:“快別説話了,先把這藥喝了。你説説你,大半夜的不睡覺出去亂跑什麼?要不是四阿哥送你回來,你這條小命真就危險了。”
琉璃一邊絮叨着,一邊拿起勺子將藥送進沉香口中。苦澀中又略帶清香的味道滑進嗓子,乾澀和不適立刻得到了緩解。
清宮規矩,宮女們生病了是沒有資格接受診治的。沉香心裏清楚,這一次若不是胤禛發話,她便只能自生自滅了。
一夜之間欠下他這麼多人情,這筆債,她怎麼才能還得清?
“時辰不早,我得去德妃娘娘那裏請安了。你喝了藥好好休息,晌午回來我再來看你。”一碗湯藥喂完,琉璃伸手幫沉香把被子掖好,又關切地叮囑了幾句,這才起身離開。
等到出了門之後,琉璃臉上的笑容立刻斂去,微微眯起眼睛自語道:“在哪裏呢?怎麼還是找不到?”
昨天的事情,她算好了開始,卻沒有算到結尾,本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結果被半路里突然出現的四阿哥胤禛攪了局。雖然心有不甘,可是她卻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假借照顧沉香的機會,在通鋪房裏上上下下翻了一通,卻始終不見那隻耳墜的蹤影。
費盡心機平白折騰了一番,除了看出胤禛對沉香與眾不同之外,再無其他收穫。琉璃越想越氣,抬腳踹在院子中央的櫻花樹上。只聽“哎喲”一聲,疼得她彎下身子,按着腳趾一陣咬牙切齒……
接下來數日,始終風平浪靜。四阿哥的威脅起到了效果,那個雨夜發生的事情被深深掩蓋,再也無人提起。
得知沉香病了之後,許久未曾出現的春壽終於露了面。一段時間未見,他竟然消瘦了許多。放下了一碟清咽潤喉的茶膏糖之後,便坐在一邊絮絮叨叨責備沉香不知道照顧自己。沉香也沒有提那個晚上的事情,免得春壽聽了多心又去自責一番。
琉璃有時會抽空過來探望,叮囑她好好休息,等徹底養好了身體再回來服侍。那情真意切的樣子,看得其他宮女眼紅不已。紛紛感嘆沉香真是有福之人,能得到如此重情重義的姐妹真心相待。
太醫開的方子效果不錯,沉香卧牀休養了三五日之後氣色便好了許多,除了還有些咳嗽之外,已經並無大礙。唯一記掛的,便是被胤禛帶走的蒼其,那夜一團混亂,也不知道他到底傷得怎樣,要不要緊。想要找機會去和胤禛問個清楚,卻總是找不到人,這一耽擱,便又是兩三天時間過去。
不知不覺間,已經夏去秋來。七月初七那天,正好是立秋的日子。每日裏忙忙碌碌提心吊膽的宮女們,早就盼着這一天了。
昨兒一大早,那些心眼伶俐的小太監們便用瓷碗盛了水在陽光下曬着,準備讓宮女們在今日午後和織女乞巧丟針,討她們一個開心,以後有事情也好求着她們幫忙。
沉香倚在櫻花樹下,遠遠地看着宮女們嬉鬧玩耍。幾個新入宮的小宮女見了,跑過來拉着沉香的手笑道:“姐姐一個人坐着多悶啊,一起過來玩吧?”
“我不太舒服,你們去玩吧。”沉香笑着打發走了小宮女們,看着她們打打鬧鬧地離去,臉上的笑容立刻被惆悵取代。
往年的乞巧節,是琉璃最盼望的節日。每到了這一天,她便興奮得不得了。一大早便起牀拉着沉香曬水丟針,祈求織女賜福,保她心靈手巧。到了晚上便坐在廊子下面仰望着天河,嘴裏嘀嘀咕咕,盼着老天爺開眼,讓她早日脱了這苦海。那執著而堅定的眼神,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明亮。
如今,祈禱真的靈驗了,琉璃終於得償所願,得到了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錦繡良緣。雖然那個“他”,本來應該是她的……
想到那個“他”,沉香心中便悶悶地痛。她不是琉璃,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她只想要平平安安地活着,直到離開這座囚籠。胤祥的出現,完全在她的計劃之外。從七年前他為她裹上斗篷的那一刻,她的心裏便裝上了他;冬夜折梅他抱着她飛奔的時候,她便喜歡上了他;延禧宮裏他將她擁入懷中的那一刻,她便已經愛上了他。原本以為再也沒有機會相遇,奈何命運捉弄,他竟然會再次出現在她的生命裏。只是這一次……卻是咫尺天涯。
看着他羞澀,無措,絞盡腦汁地討另一個女人歡心的樣子,她的心便彷彿被一把鈍刀來回地切割,鮮血淋漓的傷口,在每一個孤寂的夜裏痛徹骨髓。
不知不覺間,淚水又一次盈滿了眼眶。一隻蝴蝶扇動着翅膀悠然飛過,沉香低頭將臉埋在雙手掌心,哽咽着呢喃:“……十三阿哥。”
“竟然被你發現了。”驚訝的聲音突兀響起,沉香頓時呆滯。這是……胤祥的聲音?如果説是她思念過甚產生了幻覺,那這個幻覺也未免太過清晰了一點。
捂在臉上的手指輕輕啓開一道縫隙,沉香試探着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燦爛的陽光在地上灑下了一片光暈,胤祥挺拔的身影就站在這光暈中。笑容被染上了耀眼的金色,俊美的五官比陽光還要炫目。
沉香的呼吸頓時凝滯,捂在臉上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手腕忽然被人輕輕握住,温柔卻又堅定地將它們從臉上慢慢拉開。淚眼矇矓間,是胤祥關切的注視。
“我是不是嚇到你了?”被沉香的淚顏嚇了一跳,胤祥連忙鬆開了她的手自責道:“對不起,我有些唐突了。”
“沒有,奴婢只是……只是有些不舒服。”沉香抬起手背胡亂地擦拭了淚水,低着頭跪了下去:“參見十三阿哥。”
“快起來吧。”胤祥伸手將沉香扶起,看着她蒼白的臉色關切道:“我這幾日出宮辦了些事,回來便聽説你病了。怎麼樣,好些了嗎?”
沉香輕輕退了兩步,不着痕跡地避開了胤祥的手。長睫毛垂下掩去眸中的動容,平靜的語調規矩有禮:“謝十三阿哥關心,奴婢已經好了。這裏是宮女們住的地方,十三阿哥在此逗留於理不合。若是無事,還請十三阿哥回去吧。”
覺察到了沉香的疏遠,胤祥心裏忽然湧起一陣失落。猶豫了一下,這才輕聲開口:“沉香姑娘,我……有事想求你幫忙。”
“沉香愚笨,恐怕幫不上十三阿哥什麼忙,請十三阿哥去找別人吧。”沉香自然清楚胤祥找她幫的是什麼忙,當即毫不猶豫地婉拒。她不想再忍着心痛幫着他去討好別的女人,即使那個人……是琉璃。
胤祥不甘心,還想要再説些什麼,後院忽然傳來小宮女的歡笑聲:“快看快看,我的針浮起來了,是個梭子的形狀呢!沉香姐,你也過來看看啊!”
“好。”沉香答應了一聲便要過去,誰知胳膊忽然一緊,竟然被胤祥伸手拉住。
“十三阿哥快放手,若是被人看到這個樣子,那就説不清了!”沒有想到胤祥有如此舉動,沉香掙扎着想要擺脱他的禁錮。
胤祥也知道這樣做不合規矩,可是當他看到沉香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心裏突然泛起莫名的恐慌,彷彿她這一離開,便再也不會回來。當下心中一急,不管不顧地抓住了她要挾道:
“若是不答應的話,就不讓你走。”
“奴婢答應十三阿哥,請十三阿哥放手!”沉香驚慌失措,顧不得考慮其他便一口應承了下來。
“申時初刻,我派人來接你。”見沉香終於答應,胤祥這才鬆了手。
沉香得了自由,急忙向後院跑去。剛剛跑了幾步,小宮女已經尋了過來。
“沉香姐,你磨磨蹭蹭做什麼呢?再不過去,我的針就沉下去了。”
沉香顧不上敷衍小宮女,急忙轉身向後看去。只見櫻花樹下空空蕩蕩,已經不見了胤祥的身影,這才暗自鬆了口氣。
胤祥側身躲在院門旁邊,看着沉香被小宮女拉着走遠,這才慢慢走了出來。回想起剛才那近乎耍賴的行為,忍不住臉上一紅……
神武門。
宸垣重地,戒備森嚴。縱然是烈日之下,守門的侍衞依舊是精神抖擻,密切注意着四周的動靜。
“……十三阿哥,我們要去哪裏?”按照胤祥的安排,沉香換了一身太監的服侍,低着頭跟在他的身邊。眼看着神武門越來越近,她的腿已經開始發軟。
“出宮。”胤祥輕輕一笑,腳步不停繼續前行。
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沉香後背一麻,冷汗立刻滲了出來。未經准許私自離開紫禁城,這樣的罪責她可承擔不起。轉身想要逃走,卻被胤祥不動聲色地拽住了袖子。
“有我在,別擔心。”
不遠處的侍衞眼尖,立刻顛顛迎了過來:“參見十三阿哥。”
“起來吧。”胤祥淡淡應了一聲,放開了沉香信步向前走去。這一下沉香就算是想逃也沒有了機會,只好低垂着頭,戰戰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後走出神武門。
回頭望向那高大巍峨的城門,沉香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算上入宮那一次,她這是第二次從這裏走過。一進一出間,已是七年光陰。
門外早已經備好了馬車,待胤祥上車之後,車伕便趕着馬車緩緩而行。沉香滿頭霧水卻不好多問,只好和其他隨從一起,跟在馬車後面一併走着。
馬車三彎兩繞,最後停在了一處僻靜的巷子裏。胤祥下了馬車,身上錦服已經換成了藏藍色的棉布長衫,打發走隨從之後,胤祥看向沉香笑道:“上車去把這身衣服換了,咱們去逛集市,給琉璃買點宮裏見不到的稀罕玩意兒。”
“……十三阿哥,我們還是回去吧。要是一會兒琉璃找不到我,她會着急的。”聽到胤祥帶她出來就為了這個,沉香急忙建議道:“你要是想給琉璃買東西的話,不如直接帶她出來。”
“我已經問過了,德妃娘娘剛剛傳了琉璃過去陪她,怎麼着也得一兩個時辰才能放人。而且若是帶她出來的話,就沒有驚喜可言了。”胤祥説完,見沉香還在拖拖拉拉,索性伸手掐住她的腰舉到了馬車上。“快點,我在這裏等你。”
沉香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便被胤祥抱上了馬車。被他的舉動驚住,她急忙鑽進車廂,生怕再耽擱下去的話,胤祥又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
望着沉香倉皇鑽進馬車的背影,胤祥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剛剛那個舉動完全是自然反應,沒有多想便順理成章地做了。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不太合適。縱然隔着衣服,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她腰肢的纖細和柔軟。掌心開始發燙,他的心也控制不住地狂亂跳起來。這種感覺新鮮而又美好,讓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車廂裏,凌亂地堆着他剛剛換下的衣服。旁邊的角落,還有個小小的包裹,應該便是給她準備的衣服了。
沉香躊躇了一下,還是打開了包裹,取出裏面的女裝麻利地換上。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想讓胤祥現在便送她回去已經不太現實,倒不如動作快點,也好及早買好東西,趕在別人發現之前回宮。
將換下來的太監服疊好包起之後,沉香探出指尖輕輕觸上了胤祥換下的衣衫。淡淡的薰香味道從上面飄散開來,若有若無地瀰漫了整個車廂。那一日馬場之上,她被他擁在懷裏的時候,聞到的就是這種味道,清爽、乾淨,讓她沉迷。
“我——喜歡你——”
低沉悦耳的聲音在耳邊迴響,沉香驀然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將胤祥的衣服抱在了懷裏。
彷彿是做了壞事被人當場捉住,沉香被火燙到一般急忙鬆手跳起,情急之下忘記了自己還在馬車裏,“砰”的一聲悶響撞得馬車顫動了兩下。
“沉香,你沒事吧?”
聽到馬車裏的異響,正在一旁發呆的胤祥立刻回神跑了過來。順手正要挑開簾子,忽然想起沉香是在裏面更衣,伸出的手又急急忙忙縮了回來。
“……奴婢沒事。”沉香深吸了口氣,竭力讓聲音保持平靜。三兩下將衣服疊好,挑開車簾鑽了出來。“十三阿哥,我們走吧。”
胤祥上下打量了一番,確定沉香果然沒有受傷,這才放下心來。微微笑着掩飾着自己尚未完全平靜的心緒,他當先一步向巷子外面走去。
“好,走吧。”
正陽門外,商鋪林立。本來就是京城最繁華的集市,加上今日正好是七夕佳節,更是顯得比往常熱鬧了些。
沉香跟在胤祥身邊,眼睛早已經不夠用了。穿梭往來的人羣,形形色色的物件,讓久居宮中的她看得目不暇接。與肅穆靜寂的紫禁城相比,這裏顯得格外嘈雜與喧譁。販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宛轉悠揚的曲調讓沉香壓抑的心情奇蹟般地放鬆了許多。
胤祥不動聲色地側過頭,看着沉香臉上興奮驚奇的神情,唇角彎起,輕輕地笑了。帶着她來逛集市,並非是早有預謀,而是臨時起意。在通鋪房中看到她失魂落魄流淚的那一刻,他便忽然有了這個心思。他想帶她出來散散心,離開那個冷冰冰的皇宮,感受一下這些最普通的快樂,看看這個與她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一切,就當是感謝她為他出謀劃策的酬勞吧。胤祥用這樣的藉口來解釋自己反常的行為,卻不知心中那最柔軟的位置,早已經根深蒂固地烙印上了某個人的身影。
“姑娘,請留步……”
一道蒼老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正忙着東張西望的沉香覓聲瞧去,只見旁邊牆根底下,蹲着一個白髮蒼蒼的傴僂老人,滿臉溝溝壑壑,堆滿了歲月的滄桑。雖然只是夏末秋初,他卻披了一件破破爛爛的棉襖。鬆弛的眼皮低低垂着,面前擺着一隻鏽跡斑斑的籤盒。
沉香左右看看,見並無他人留意,於是疑惑地伸出手指點着自己鼻尖,向着老人不確定地問道:“老人家,您是在叫我嗎?”
“相逢即是緣,姑娘,求支籤解解命吧。”老人稍稍撩起眼皮,一隻眼睛空洞乾癟。枯瘦得如同樹枝的手指微微用力,將那個陳舊的籤盒向前推了推。聲音沙啞乾澀,有氣無力地低喃道。
沉香先是一怔,隨即澀然地輕輕笑了。求籤?有什麼好求的呢?她的命,被硃紅的宮牆牢牢鎖住,好似被困在籠子裏的鳥,生死只在主子們的一念之間。她的情,則被她自己牢牢鎖在心底,雖然傾盡感情所愛之人就在身邊,她卻只能當作陌路,甚至親手將他推向別人的身邊。
一隻小小的竹籤,怎麼能算盡她的命、她的痛?無論籤語是吉是兇,於她而言,都只是笑話一場。等到熬出頭來離開那紫禁城,所有的一切便如過眼雲煙般散去。如果,她能平平安安熬到那個時候……
見沉香怔怔地望着籤盒,胤祥誤解了她的意思。淡笑着遞給老人幾枚銅錢,將籤盒拿了起來。
“不用了……”沉香回過神,正想要攔住胤祥,他已經搶先一步將籤盒遞了過來,笑容裏透着他自己都未覺察的寵溺。“喜歡的話,就抽一支吧。”
被他温柔的笑容迷了眼睛,沉香慢慢接過了籤盒。冰涼的籤盒似乎是黃銅鑄就,冰涼涼沉甸甸,裏面堆着幾十支竹籤,寬約一指,籤頭上雕着古樸拙雅的圖案。那份厚重和神秘的感覺,讓沉香不由自主地虔誠起來,閉了眼,雙手扶着籤盒上下搖了幾下,一支竹籤忽地跳了出來落在地上,發出幾不可聞的輕微聲響。
老人顫巍巍伸手摸起竹籤,粗糙的指尖撫摩過上面刻着的字跡。“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此籤又為姐妹籤,求籤人與身邊人各佔半句。請姑娘寫出兩個字來,解一解你們姐妹之間的運數。”
沙啞的聲音帶着難以形容的穿透力,透過沉香的耳朵直直刺入她的心裏。接過老人遞過的紙和筆,沉香猶豫了一下,緩緩寫出兩個字來遞給了他。
“香、璃。”老人接過宣紙,一眼掃過之後忽地沉笑出聲。“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何日(禾日)相聚,玉離之期,糾纏難解,當局者迷。此解甚是有趣,有趣啊……”
説完之後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胤祥,起身拿過沉香手裏的籤盒,不再理會一頭霧水的兩個人,蹣跚着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羣中沒了蹤影。
望着老人消失的背影,胤祥納悶地看向沉香:“我怎麼覺得他話裏有話,沉香,你聽懂了嗎?”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何日相聚,玉離之期……”沉香無聲地呢喃着這兩句話,腦中似有靈光一閃,卻又難以捉住。懵懵懂懂間聽到胤祥詢問,便壓下了心中疑惑向着胤祥搖頭強笑着轉移了話題:“我也不知道他在説什麼。十三阿哥,我們趕緊去買東西吧。”
“嗯。”胤祥雖然有些難以釋懷,可是又想不明白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緣故。只好暫時拋到腦後,與沉香繼續向前走去。
越向裏走,集市裏的人便越發多了起來。沉香心裏還惦記着那個老人的話,心思恍惚沒有防備,被迎面擠過來的幾個人撞得踉蹌了一下。等到站穩身子,身邊的胤祥已經不見了蹤影。
“十三阿……”嚇壞了的沉香張口欲呼,話到嘴邊又急忙嚥了進去。這裏魚龍混雜,若是被人認出了胤祥,説不定會惹出什麼麻煩。當下不敢開口,只好踮着腳尖在人羣中四下張望。
入眼處盡是熙熙攘攘的人羣,卻唯獨不見他的蹤影。
恐懼的感覺如潮水般湧來,沉香愈加驚慌失措。原來這些熱鬧繁華的景象,只有跟在他身邊的時候才顯得有趣。如今她孤身一人,那喧譁吵鬧的聲音落在耳朵裏,竟然是那麼令人膽戰心驚。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陌生的景象,就連那來時的路,她都已經尋不到了。
有幾個閒逛的紈絝之徒看出了沉香異狀,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紛紛圍攏過來。
“這位姑娘,是不是迷路了?你家在什麼地方,本大爺親自送你回去。”一個酒糟鼻子的男人堵在沉香面前,雖然嘴上説得好聽,可是那直勾勾地落在沉香身上的猥瑣眼神,已經將他的本質暴露無遺。
沉香的心嚇得怦怦亂跳,毫不遲疑地轉身就跑。另外幾個人早就圍了上來,不懷好意地獰笑道:“別急着走啊,爺兒幾個和你説話呢,快點回答啊。”
見此情形,旁邊的路人急忙躲閃到了一旁,唯恐受到牽連,偶爾有一兩個人想要上前攔阻,卻被他們凶神惡煞的一眼嚇得退了回來。商販們常年在此擺攤,更是深知這幾個八旗子弟的厲害,紛紛收拾攤子,生怕受到池魚之殃。
掃視了噤若寒蟬的眾人一眼,酒糟鼻子相當滿意這樣的場面。當下哈哈一笑,毫不顧忌地走到沉香身旁,趁她不備伸手便將她的手腕抓住。
“既然無家可歸,不如和本大爺回去享福吧。”
“不要!”沉香驚懼之極,尖叫一聲抬手向着酒糟鼻狠狠扇了過去。酒糟鼻早有防備,輕輕鬆鬆便將她的另一隻手也抓了起來。看着沉香那羞怒交加的俏模樣,酒糟鼻淫邪地笑着,低頭便向着她親了過去。
“砰!”
“哎喲!”
眼看着酒糟鼻那臭烘烘的大嘴就要親到沉香的臉頰,一個人影突然破開人羣衝了過來。長袍翻飛身形閃動,眾人還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酒糟鼻已經重重跌飛了出去。
剩下的幾個混混被這個變故驚得愣住,好半天才驚醒過來,急忙跑過去將酒糟鼻扶起,只見他滿身灰塵狼狽不堪,左臉上清清楚楚印了一個鞋印。
“哪個王八羔子敢對本大爺動手?”酒糟鼻仗着自己的父親是副都統,早已經作威作福慣了。如今驟然吃了這樣的大虧,氣得睚眥欲裂雙目泛紅,咬牙切齒地看向方才他所站之處。
人羣包圍的空地之中,顫抖着的沉香已經被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護在了懷裏。雖然那人臉上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單是那漆黑冰冷的眸光便足以令酒糟鼻等人膽寒不已。
“你……你是什麼人?”酒糟鼻一夥猖狂的叫囂被面具人身周冰冷的氣息凝結,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分。
面具人沒有理會酒糟鼻一夥,低了頭看向懷中嚇得面無人色的沉香。感受着她抑制不住的顫抖,他心中的怒火騰地起來染紅了一雙黑眸。周身殺氣驟起,嚇得旁邊圍觀的人倉皇后退躲避。
四周的喧囂在一瞬間變得遙遠,從被他擁入懷中的那一刻,沉香便感覺到了無比的温暖和安全。顫抖的身子因為那熟悉的味道而漸漸平靜,即使他戴着面具,她也知道他是誰。
身為副都統之子,酒糟鼻平時趾高氣揚早已習慣。如今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被面具人完全蔑視,他終於惱羞成怒。抬手擦去鼻子裏滲出的鮮血,順手抄起身後攤子上的棍子便衝了上來。其他幾個混混見狀也不示弱,各抄傢伙怪叫着也撲向了面具人。
“等我一下,很快就結束了。”見酒糟鼻等人衝了上來,面具人放開沉香,抬腿跨步擋在她的身前,微微側頭低聲叮囑了一句之後,赤手空拳迎上了酒糟鼻等人。
看着面具人以一敵眾,沉香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們,唯恐面具人會遇到危險。
很快,事實便證明了沉香的擔心實屬多餘。先前還猖狂得不可一世的酒糟鼻等人對上面具人,立刻成了病貓一般只有捱打的份。慘叫聲接二連三響起,幾個人東倒西歪躺在地上呻吟。
雖然酒糟鼻吃喝嫖賭不學無術,可是畢竟是副都統之子,從小耳濡目染,拳腳之上確實有些本事。其他幾個混混也是武將之後,惹事打架是常事。正是因為這一點自信,所以他們雖然有些畏懼面具人的氣勢,卻還是壯着膽子衝了上來。原本以為仗着人多勢眾可以輕鬆取勝,豈料三五個回合不到,竟然全軍覆沒躺在了地上。其中尤以酒糟鼻最慘,本來就紅彤彤的鼻子徹底沒了形狀,滿臉紫青紅綠,就像是開了染坊。
抬起一腳將昏迷的酒糟鼻踢到一邊,面具人抬手拂去袖口上蹭到的灰塵,正要向沉香走去,眼角忽然瞥到了一樣東西,立刻轉身走了過去。
一個扛着冰糖葫蘆的小販正擠在旁邊裏看熱鬧,當看到面具人推開人羣向他走來的時候,這才如夢初醒轉身就跑。剛剛抬腳,衣領已經被人抓住。小販頭皮發麻,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饒……饒命,不關我的事啊!”
面具人伸手接住險些倒在地上的稻草垛子,從上面拔出一串冰糖葫蘆之後丟下一塊銀子轉身便走。哆嗦着拾起那塊足以買上三五百串冰糖葫蘆的銀子,小販二話不説拔腿就跑。
將冰糖葫蘆塞到沉香手裏,面具人伸手拉住她的另一隻手輕笑道:“這樣就不會走散了。”
見二人要離開,圍觀人羣急忙“呼啦”一下讓開一條通道。沉香怔怔地舉着冰糖葫蘆,被面具人拉出了人羣,拐入了一條小巷。
面具摘下,露出了胤祥俊美的臉。見沉香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胤祥微微一笑解釋道:“雖然是事出有因,但是堂堂十三阿哥當街和幾個市井之徒打架,傳揚出去總是不妥,戴上了這個,就方便了許多。走吧,我們繼續。”
沉香正痴痴地看着胤祥,沒想到他忽然轉頭迎上了她的視線。面上一紅,沉香側過頭低聲道:“時辰不早了,請十三阿哥送奴婢回去吧。”
“也好,你今日受了驚嚇,早點回去歇着也好。”胤祥輕輕嘆了口氣,帶着沉香出了巷子向回走去。手,從握住她的那一刻便再也未曾鬆開。那麼自然,那麼順理成章。
沉香低垂着頭,感受着他掌心傳來的温度,一次,就這一次,讓她沉醉在他的温柔裏,連同着冰糖葫蘆酸酸甜甜的味道,一併埋藏在記憶的深處。
雖然痛徹心扉,但是沉香已經有了決定。既然有緣無分,不如從此不再相見。長痛不如短痛,這樣做,對她,對琉璃,都是一件好事。她已經想好了,回去後就去找琉璃説個清楚,不再做她的貼身宮女,徹底遠離他們的生活……
車輪滾滾,載着沉香和胤祥回到了神武門。
與出宮時一樣,扮成太監的沉香跟在胤祥身後混進了神武門,找了僻靜角落換上宮女的衣服之後,這才急急忙忙趕回通鋪房。
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陰沉了下來,雖然未到掌燈時分,通鋪房內卻已經漆黑一片。沉香摸索着走到桌邊將燈燃起,待回身的時候卻被嚇了一跳。
“姑……姑娘,你怎麼來了?”
本以為空無一人的通鋪房,不知何時竟然多了幾條人影。看她們的樣子,應該已經是來此多時了。
琉璃一身華服,端坐在沉香的牀邊。旁邊幾個宮女肅然而立,看向沉香的眼神里帶着幸災樂禍。
聽到沉香的話,琉璃將手中茶盞緩緩放下。明眸抬起,似笑非笑地看向沉香。“等你呀!”
燭火昏暗,在琉璃臉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影子。看着她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樣子,沉香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等……奴婢?”
見沉香有些害怕的樣子,琉璃的笑容更加詭異。點點頭站起身來,圍着沉香上下打量了一圈,最後湊到她的耳邊,聲音緩慢而輕柔:“跟十三阿哥……玩得開心吧?”
“奴婢……”知道琉璃有了誤會,沉香急忙想要解釋,才説了兩個字,便被她狠狠一個耳光抽得甩倒在地上。“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那還敢揹着我勾引十三阿哥,好大的膽子。”
沉香耳中一陣轟鳴,嘴角有腥甜的味道傳來。顧不得尚在頭暈目眩,強撐着想要解釋清楚:“姑娘你誤會了,十三阿哥只是向奴婢打聽您的喜好而已。”
“哦?原來是這樣啊……”聽了沉香的辯解,琉璃拉長聲音恍然大悟道。接着慢慢蹲下身子,一把握住沉香的下巴。“那我豈不是還要感激你?”
看着琉璃那已經有些扭曲的面孔,沉香知道現在她無論怎樣解釋,琉璃都聽不進去了。索性低頭不語,任由琉璃出氣。
見沉香不再理她,琉璃冷冷一笑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沉香陰惻惻地説道:“我知道你心裏有委屈,但事情已經這樣了,又能改變什麼?假如你識相,從今天起就別見十三阿哥了,或許我還能念着你的好,給你條活路,不然……”
説到這裏,琉璃拍了拍手,幾個太監拖着一個人走了進來,重重丟在了沉香面前。
“春壽——”藉着黯淡的光線看清了那個人的臉,沉香驚叫一聲撲了過去。只見他滿臉滿身皆是鮮血,早已經昏迷了過去。透過破破爛爛的太監服,可以看到橫七豎八皮開肉綻的傷口。
“琉璃,你到底想要做什麼?!”抱着奄奄一息的春壽,沉香再也抑制不住心裏的委屈和憤怒,厲聲質問着琉璃。
“沒什麼,只是想到一個很好玩的遊戲罷了。”對於沉香的指責毫不在意,琉璃抿唇輕笑,嬌媚的表情和惡毒的言語對比鮮明。“我知道他是你最好的朋友,總喜歡為你打抱不平,那以後你犯了錯,或是跑到十三阿哥面前胡亂説些什麼的話,就由他來受罰好了,這樣是不是很公平?你儘管放心,我不會讓他死了的,我會很小心很小心地折磨他,哈哈哈……”
琉璃越説越是得意,最後忍不住狂笑了起來。沉香的善良秉性她再清楚不過,與其威脅她本人,不如從她身邊的人下手。有了把柄捏在手裏,她從此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琉璃,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春壽了!我已經想好了,遠遠退出你們的生活,再也不會去見十三阿哥。你把我調到哪裏都可以,御膳房、浣衣局、哪怕去刷恭桶我都願意。只要你能放心,去哪裏我都願意!”沉香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向着琉璃哀求着。
這些話便是她回來路上考慮的結果,本來想找個機會主動和琉璃説的,沒想到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説了出來。原本以為此話一出,琉璃會正中下懷立刻應允,誰知道她卻冷笑一聲,臉上表情更加難看。
“你想得美!”琉璃杏眸圓睜,抬腳狠狠踹在了沉香身上。“你是覺得在我眼皮底下做那些不要臉的勾當不方便是吧?調到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正好讓你放開手腳勾引十三阿哥是嗎?別做夢了,我絕對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我就是要把你放在眼前,時時刻刻盯着守着才能放心。我告訴你,你的如意算盤瞞不過我的眼睛。若是再犯,我就打折春壽的腿!”
自己委曲求全的想法竟然被琉璃説得如此不堪,沉香再也無力解釋什麼,用手撐起癱軟的身子,看着笑得花枝亂顫的琉璃,難以置信地搖着頭,失魂落魄地一遍又一遍喃喃問道:“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為什麼……”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自己好自為之,別逼我不顧姐妹情分,我們走——”覺得沉香這個問題無比的好笑,琉璃懶得和她多説,冷冷地丟下一句話,帶着太監們押着春壽離開。
通鋪房內,重新恢復了靜寂。沉香癱軟在地上,彷彿回到了十三歲剛剛入宮的那一夜。
“別怕,沒事了。她們欺負你啦?不用怕,這些人都是欺軟怕硬的,以後她們要是再欺負你,你就來找我,我嚇死她們,我叫琉璃,在乾西四所當差,你呢?……”
如此一幕熟悉的場景,只是時過境遷,當初欺負她的宮女,變成了今日的琉璃。而那個披着白布塗了硃砂裝鬼救她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夜色沉沉,籠罩着大地。兩個小宮女值守歸來,躲在樹蔭下看着天河竊竊私語。
“聽,好像有哭聲啊。”一個小宮女豎起耳朵聽了半天,推了推身邊的同伴。
“你小聲些,吵到織女,她會不高興的。”同伴將手指豎在嘴邊,做了個“噓”的動作之後,將嘴湊到了小宮女耳邊壓低聲音道:“我聽額娘説過,只有七夕夜這一天,織女和牛郎才能踩着鵲橋見面。這一天,織女都會哭的。”
小宮女急忙雙手掩唇,生怕會打擾到這一對難得相聚的有情人。可是不到片刻,她又忍不住小聲開口道:“不過他們真的很可憐,過了今晚,是不是又要分開啊?”
“嗯,不過明年還是會再次相見的。”看着小宮女紅着眼圈的樣子,同伴推推她換了個話題。“快點快點,趕緊許個願吧。聽説這一天祈福,是很靈驗的。”
“真的?”小宮女眼睛一亮,立刻虔誠地雙手合十,看着天河鄭重道:“求織女娘娘保佑我不捱打不受罰,平平安安事事順利。”
同伴聽了,皺着眉推了她一下。“你怎麼許這樣的願望啊?好沒出息。”
“那你呢?你許什麼願望?”小宮女撅着嘴,不服氣地看着同伴問道。
“哼,你好好聽着。”同伴白了她一眼,雙膝着地跪下拜了三下,晶亮的眼睛倒映着天河的璀璨。“求織女娘娘保佑我得到皇上寵幸,榮寵後宮。實在不行,太子阿哥也都可以。”
小宮女聽得害羞,紅着臉取笑同伴道:“羞死人了,你這説的都是些什麼呀。再説了,那樣身份的人,怎麼可能看得上咱們啊?”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同伴不服,冷哼了一聲語氣堅決地説道:“我可不想就這麼等到二十五歲,兩手空蕩蕩地離開紫禁城。咱們是好姐妹,到時候要是有了機會,你可一定要幫我啊。”
“嗯。”小宮女掩唇笑着,認真地點了點頭。“我一定會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