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姑姑的板子和叱喝聲中如水般慢慢流過。
每當覺得自己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沉香都會撫摸着那剩下的一隻耳墜,一遍又一遍呢喃着入宮之前額孃的叮嚀:“記住,凡事要忍,無論多難你也要忍着。無論如何,額娘只盼着你平平安安……”
忍着,忍着,沉香牢記着額孃的叮嚀,一忍再忍,只盼能忍一個風平浪靜,可是這後宮之中,很多事情不是忍着就能過去的。
白天的辛苦過後,依舊是例行的學習時間。長長的通鋪房,管事姑姑端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沉香、琉璃和一眾新入宮的小宮女一字排開,端着冒着熱氣的水杯直直地站立着。
雖然隔着薄瓷的茶杯,但是滾燙的開水還是燙紅了她們肌膚。有一個小宮女吃痛不過,“砰”的一聲茶杯落地,水花四濺中姑姑的臉色立刻難看起來。
“喜榮。”管事姑姑冷冷喚道,圓臉宮女立刻走了過來。眼角瞥過那個丟了茶杯的小宮女,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姑姑,有何吩咐?”
“杖責,讓她們長長規矩。”管事姑姑淡淡開口吩咐,喜榮笑着點了點頭:“是。”
轉過身來,喜榮臉上的笑容立刻斂了去,向着幾個老宮女一點頭,她們立刻一擁而上將小宮女按倒在凳子上,其中一個身形壯碩的提起早就準備好的板子,狠狠地打了上去。
“啊——”小宮女疼得失聲尖叫,才出了半聲嘴裏便被塞進了一團布。“噗噗”地悶響聲中,她疼得滿頭是汗面目扭曲,卻只能嗚嗚咽咽地發出沉悶的喘息聲。
沉香和琉璃等人被這個情景嚇得膽戰心驚,額頭滲出汗水,心臟也如同擂鼓般劇烈跳動。管事姑姑看了她們一眼,風輕雲淡地開口:“別怪我心狠,我這也是為你們好。今兒摔了杯子,只不過挨一頓打長長記性,將來要是摔了主子們的杯子,就不是幾個板子能完事兒的了。”
話説完,小宮女的十個板子也打完了。管事姑姑掩唇打了個哈欠起身,向着喜榮淡淡道:“我有些乏了,先回去歇歇。你替我在這裏守着她們再練上半個時辰,誰要是不聽話,就看着辦吧。”
“是。姑姑慢走。”喜榮眼中閃過一抹寒光,低頭賠着笑將管事姑姑送了出去。掩了門轉身,立刻冷笑着向琉璃走了過去。
天氣冷,茶水涼得也快。站了這麼長時間,琉璃的手終於不再疼痛難忍。剛剛暗暗地吁了口氣,就看到喜榮朝着她走了過來,低頭就着她的手將温熱的茶水喝淨,提着壺重新注滿了滾燙的沸水。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沸水漫過杯沿濺了出來,她的手立刻燙得通紅一片。
“你幹什麼!”琉璃尖叫一聲拋掉茶杯,捧起手連吹帶揉。喜榮連連後退,卻還是被沸水淋濕了裙襬。雖然沒有燙到,仍然嚇白了臉。
喜榮惱羞成怒,抬腳踹在了琉璃的肚子上。琉璃躲閃不及,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等到沉香反應過來的時候,幾個老宮女已經圍了過去對着琉璃開始拳打腳踢。
沉香嚇得慌了手腳,顧不得多想便丟掉茶杯衝進人羣,擋在琉璃的身前哀求道:“喜榮姐姐,求求你們不要打了,琉璃她不是故意的,我替她向你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壓根沒有理會她的哀求,喜榮幾個人下手反而更重了。沉香一併遭了殃,身上腿上被踢踹得疼痛不已。
“沉香,別求她。”琉璃掙扎着把沉香推到身後擋住,盯着喜榮倔強道:“她這是公報私仇,明天我就告訴姑姑去。”
“呵呵,好啊,你去告啊。”喜榮聽了不怒反笑,冷哼一聲彎腰抓住琉璃的頭髮,強迫她抬頭看着自己冷笑道:“你要是敢去胡説,我就把你之前裝鬼的事情也説出去。到時候我大不了挨幾個巴掌,至於你,哼哼,説不好就沒有命了!”
琉璃臉色一變,有些心虛地別開了眼睛:“你……你胡説八道。”
“是不是胡説八道你自己心裏有數。”喜榮冷笑一聲,示意身邊姐妹們停手。“上次因為你們兩個,害得我被姑姑責罵了一通,就這麼打一頓實在是便宜了你們。這樣吧,你不是喜歡裝鬼嗎?今天就讓你裝個夠。”
喜榮説完之後,向着旁邊的宮女伸出手。那宮女會意,嘻嘻笑着遞過來一樣東西。喜榮接過展開,竟然是那夜琉璃披着裝鬼的白布。
“今天早上我路過御花園的時候,看到那裏梅花開得正好。你們選出一個,穿了這白布去到御花園裏給我摘上一枝回來,之前的事情就一筆勾銷。”喜榮眼珠一轉,笑嘻嘻地朝着沉香和琉璃説道。
二人一聽驚得睜大了眼睛,喜榮這個主意實在太過毒辣。若是一個不慎被巡邏的侍衞抓到,哪裏會有好果子吃?
見兩個人都不説話,喜榮一副料中了的模樣笑道:“我就知道你們沒有這個膽子,還一口一個好姐妹呢,事到臨頭都成了縮頭烏龜,誰也不願意去冒這個險。看來我還是應該把上次鬧鬼的事告訴姑姑,讓她來秉公處理……”
“我願……”聽到喜榮這麼一説,沉香驚慌失措急忙站了起來。琉璃是為了幫她才去裝鬼嚇唬人,無論如何她也不能讓喜榮去告訴姑姑。剛剛開口想要答應,話説了一半突然被琉璃打斷了。“我去!”
琉璃拉着沉香的袖子撐起身子,向前一步故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我膽子比你大,跑得又比你快,裝鬼這事情又有經驗,當然應該我去。”
説完上前一步,伸手抓過宮女手裏的白布披上便走。沉香看得心頭一顫,快步上前扯住了她的袖子驚聲道:“琉璃,你的腳怎麼了?”
“沒事,有點麻了而已。”琉璃笑着推開沉香,加快步子向外走去。忽然身子一歪,悶哼一聲摔在地上。“哎喲。”
沉香嚇得臉上一白,急忙蹲在了她的腳邊將鞋襪褪去。只見琉璃腳腕通紅腫脹,已經變得饅頭一般大小。
“琉璃,你的腳……”沉香失聲驚呼。
“沒事,被她們踹的。”琉璃咬着牙瞪了喜榮一眼,掙扎着想要站起身來。
沉香毫不猶豫地一把將她身上白布扯了下來,按着她的肩膀堅決道:“琉璃,不要逞強了。放心吧,我一定會很小心很小心的。”
沉香説完。鬆開琉璃便要出門。喜榮忽然攔住她,挑起眉毛冷笑道:“等等,我話還沒説完呢。一會兒我會讓人跟着你,如果你敢把白布拿下來的話,我明天就去告訴姑姑。還有……”
説到這裏,喜榮伸手端起一杯茶水潑在了琉璃的頭上,打開房門將她扯到院子裏跪下,這才慢條斯理地説道:“為了防止你偷懶,我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就在她身上潑一杯茶。要是你動作太慢的話,她就要凍成冰疙瘩了,哈哈……”
“你!”琉璃氣得臉色鐵青,正要起身反抗卻被沉香抱住。“琉璃,不要衝動,你會吃虧的。忍着點兒,我會很快回來的。”
安撫了琉璃幾句之後,沉香站起身向着漆黑的夜色中跑去。喜榮撇着嘴笑了一聲轉身進屋,知道沉香也沒有膽子作弊,她才不會傻到真的派人去跟着她呢。
夜深人靜的紫禁城,處處透着陰森詭異的氣息。沉香顧不上害怕,圍着白布向着御花園跑去。東躲西藏險之又險地避過了幾撥侍衞的巡視,終於靠近了御花園。
此時正是寒冬臘月,温度低得呵氣成霜。想到琉璃渾身濕淋淋跪在院子裏的樣子,沉香腦海裏忽然出現了那個凍成冰人的宮女。心中越發焦急,望着近在咫尺的梅樹,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什麼人?”就在她剛剛折下一枝梅花的瞬間,身後突然有叱問聲響起。沉香大驚失色,不敢回頭查看,緊緊攥着梅花撒腿就跑。
驚慌失措之中,她早已經分不出東南西北。頂着白布一通亂闖,很快被另外幾隊巡邏的侍衞發現。眾人齊聲呼喝,向着她圍攏過來。
被這樣的陣勢嚇得手腳發軟,沉香腦子裏一片空白。手臂突然一緊,已經被身後追上來的侍衞牢牢抓住。另一隻手扯住了她頭上的白布,口中冷哼道:“膽敢在此裝鬼唬人,我看你是活膩了!”
眼看着白布就要被完全扯下,沉香的小臉早已經嚇得慘白。認命地緊緊閉上雙眼,身子篩糠似的抖作了一團。
“住手!”就在沉香完全絕望的那一刻,一個冷漠而熟悉的聲音忽然傳來。沉香心跳漏了一拍,還沒有來得及睜開眼睛,就被重重地摟進了一個帶着清淡薰香味道的懷裏。“抓到你了,我贏了。”
什麼?
抓着沉香的侍衞一愣,眼睜睜看着她被那人搶走摟進了懷裏。心裏一慌,嘴上也不利索起來:“十……十三阿哥,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閒着沒事,找人陪我捉迷藏而已。沒你們的事了,都下去吧。”胤祥面無表情,聲音平淡地解釋道。
侍衞們不敢多言,連忙退了下去。
被迫緊緊貼在他的胸前,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慌亂的沉香奇蹟般地平靜下來。耳邊傳來侍衞們的請安聲和離開的腳步聲,當四周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那個有力的手臂這才緩緩放開。頭頂忽然一輕,那塊白布已經被他拿了下來。昏暗的視野瞬間清晰了許多,眼前這個眼睛漆黑明亮的少年,正是那一日在延禧宮中為她披上斗篷的十三阿哥胤祥。
“是你?”看清了沉香的臉,胤祥微微一怔。淡漠如水的眸子裏有了些許波動,依稀間有了幾分笑意。“我們還真是有緣。”
不知為何,他今夜心情莫名的煩躁。輾轉反側始終睡不安穩,索性起身沿着宮中迴廊走着散心。
走了沒有多遠,就聽到這邊隱隱傳來喧譁。他只當是有了刺客,連忙趕了過來。遠遠看到那個被侍衞們圍追堵截的人兒,他忽然有了一種錯覺。
蝴蝶……
漆黑的夜色中,她白色的身影纖細而絕望。火把的光芒在她周身映出深深淺淺的影子,隨着她的躲閃奔逃不斷變幻。那種驚慌和無助,深深地刺入了他的眼中。就在這一瞬間,他冷漠的心忽然變得柔軟。沒有經過任何考慮,他便快步趕了過來,在侍衞抓住她的那一刻,將她搶了過來護在懷裏。
衝動過後,他隱隱有些懊惱自己的衝動。可是當看到白布之下一雙亮眸的時候,那份懊惱立刻煙消雲散。
這個有着一雙清澈眼眸的女孩,讓他有種莫名的保護慾望。
“參見十三阿哥,謝十三阿哥救命之恩。”沉香驚魂未定地跪在地上,匍匐着磕頭道謝。等了許久卻不見他回應,心中焦急,她只好忐忑悄悄抬頭看向他的臉。
胤祥從心事中回神,低頭正要説話便看到沉香偷偷摸摸打量他的視線。臉上不知為何竟然一紅,他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沒什麼,你起來吧。”
“謝十三阿哥。”沉香謝恩之後站起身,低頭看了一眼之後忽然失聲叫道:“哎呀,我的花!”
剛才那一團混亂中,不知道什麼時候梅花掉在了地上,已經被眾人踩踏得不成樣子。沉香彎腰將它撿起,欲哭無淚地看着上面所剩無幾的花瓣。
這樣拿回去,喜榮肯定不會滿意的。
“怎麼了?”胤祥已經準備離開,聽到她的驚呼之後又站住了腳步回頭望了過來。看到她哭喪着臉盯着那枝梅花,心裏便明白了幾分。“花沒了,再去折就是了。”
“可是馬上就要宵禁了,來不及了……”想到琉璃還在院子裏跪着,沉香的眼淚便不聽話地掉了下來。她越是想忍着,越是落得兇。
見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胤祥輕嘆口氣返身走了回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不能將她放任不管。
“放心好了,來得及。”胤祥不假思索地説道。“你在這裏等我,我去替你摘。”
“啊?”沉香訝異地看向胤祥,實在沒有想到他堂堂的一個阿哥竟然會幫她做這種事情。感動欣喜之後,很快便沮喪了下來。將白布重新頂在頭上,她急急忙忙和胤祥告別。“謝十三阿哥幫忙,只是這花必須要我親自去摘才可以,奴婢告退。”
喜榮説了會讓人跟着她,她決不能冒險讓喜榮抓住把柄。和胤祥道別之後,沉香便飛快地向着御花園跑去。
望着她匆匆離開的身影,胤祥眉頭微微皺起。從她説的話中,他已經猜出了此事定是有人故意刁難於她,只是不知道是哪個妃嬪所為。後宮之中自有一套行事的規矩,這種事情他也不好插手。本想轉身回去,可是雙腿卻不聽控制地向着沉香追去。
“唉,算了,幫人幫到底吧。”
自言自語一聲,胤祥已經追到了沉香身後。雙臂伸出將她抱起,急若流星般向着御花園衝去。
沉香正跑着,忽然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還沒來得及回頭去看,就覺身子一輕已經騰空而起。
“啊——”她下意識地正要驚呼,忽然發覺這個懷抱有些熟悉。那淡淡的薰香味道,正是胤祥身上獨有的氣味。白布滑落下去,她抬起頭怔怔地望着他俊秀的臉。“十三阿哥?”
“不要亂動,摔下去我可不管。”胤祥清冷的嗓音中隱含笑意,抱着沉香飛快地跑着。因為常年習武的原因,他的身子骨極為結實。加上沉香身形纖弱,抱在懷裏絲毫沒有影響他的速度。很快,御花園便出現在眼前。
“……謝謝十三阿哥。”胤祥抱着沉香一直到了梅花樹下,這才將她輕輕放下。沉香仰頭看着他伸長手臂撇下一枝開得正盛的梅花,紅着臉輕聲道謝。
胤祥淡淡一笑,將梅花遞給她。伸出手正準備原路抱她回去,卻見她後退了兩步滿面侷促。
“那個……我自己回去就好,不必勞煩十三阿哥了。”身上還帶着他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讓她心臟狂跳。男女授受不親,若是再被他抱着回去,且不説被別人看到了會怎麼想,單是她自己這關也過不去啊。
沉香説完轉身就走,誰知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她便再次落在了胤祥的懷裏。低頭看到她慌張的樣子,他挑了挑眉滿臉無辜。
“若是你這樣子被侍衞看到,又會像剛才一樣引起一堆麻煩。更何況已經快要宵禁了,你怕是來不及回……”
彷彿是為了驗證胤祥的話,他還沒有説完,宵禁的鈴聲便響了起來。沉香頓時急了,連忙閉上嘴可憐兮兮地瞧着他。
被她這樣的神情逗得差點笑出聲來,胤祥抓起布將她渾身裹了個嚴實,提了一口氣,腳尖點地箭一般竄了出去。
可惜御花園與通鋪房離得終究太遠,縱然胤祥全力飛奔,趕回到通鋪房的時候,院門已經緊緊鎖上。
沉香見狀大驚失色,上前用力推了推,大門微微晃了幾下發出吱嘎的聲響,在寂靜的黑夜裏顯得格外刺耳。
沉香退了兩步,頹然地坐在了地上。宵禁不歸,明日被姑姑責罰是小,連累琉璃跪上一夜事大!這麼冷的天氣,她怎麼禁受得住?
“別怕,我讓他們幫你開門就是了。”見沉香欲哭無淚的樣子,胤祥心裏便堵得難受。隨口安慰一句,他轉身便要去找人來開門。
沉香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抓住了他的袖子。“十三阿哥,不要!”
他是阿哥可以不在乎,可是她不行。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出去,最後勾搭了阿哥回來叫門。這要是傳了出去,她就算渾身是嘴也説不清了。
話雖這樣説,可是就這麼在外面站上一夜也不合適。左思右想之後,沉香的視線落在了那高高的院牆上面。
她這是……要翻牆?
胤祥一直留意着沉香的一舉一動,見她忽然眼睛一亮跑到了院牆下面,立刻便猜出了她的打算。唇角忍不住彎了起來,他雙手抱在胸前站在一邊,看她像只猴子一樣連躥帶跳卻始終夠不到牆頭的笨拙樣子,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樣子,天亮了也過不去。”胤祥實在看不下去了,後退幾步猛地加速向前衝去,接着慣性蹬着牆壁竄起,雙手一撐便輕輕鬆鬆地騎在了牆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他彎下身子向沉香伸出手去。“抓緊,我拉你上來。”
夜色中,高高在上的他如神衹般高貴俊美,沉香看得呆了,猶豫了一下顫顫地伸直胳膊抓住了他的手。指間相觸那一瞬間,她的心跳再次失去了節奏。手上傳來他緊握的温度,身子隨即被他提了起來。
片刻的懸空之後,她穩穩地坐在了胤祥身邊。從小到大,她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瘋狂的舉動。低頭望向地面,她眩暈了一下急忙閉上了眼睛。
“別怕,抓緊我的手,這就放你下去。”沉香頃刻間慘白的臉色泄露了她的恐懼,胤祥沒有多説,調整了一下姿勢之後對她低聲道。見她緊緊閉着眼睛點了點頭,這才抓着她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腳尖終於踩在了地面,沉香如釋重負地睜開眼,後背早已經冷汗潺潺。抬起頭望上去想要和胤祥道謝,卻發現他已經不見了蹤影。接着眼前一晃,一團東西從牆外飛了進來。沉香下意識伸手接住,這才發現是方才落在外面的那枝梅花和白布。
側耳細聽,牆外沒有半點聲音。沉香捧着梅花,呆呆地站了好久,突然反應過來,急忙向前院跑去。
胤祥靠在圍牆上,聽着沉香急急忙忙跑遠的腳步聲,嘴角輕揚,再次微微笑了起來。
自從敏妃離開以後,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麼輕鬆過了。原本荒蕪一片的內心因為她的出現而有了些許暖意,雖然是淒冷的冬夜卻有了如沐春風的感覺。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她與敏妃有些相似,也就是這種相似,讓他情不自禁地放下心結,願意與她接近。可是仔細想來,他又分辨不出到底是哪裏相似。或許是某一瞬間的神態,又或許只是一種感覺……
“唉,竟然忘記了問她的名字。”胤祥右手握拳輕擊了一下左掌,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算了,反正就這麼大的地方,將來遇到了再問吧。”
心情輕鬆起來,倦意也隨之湧上。胤祥打了個哈欠,腳步輕快地向阿哥所走去……
沉香拿着梅花跑回了前院,空蕩蕩的院子裏,只有琉璃一個人孤零零地抱膝坐在屋檐下發抖。見沉香過來,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沉香?我不是在做夢吧?”
宵禁的鈴聲響罷,她眼睜睜看着老太監將門鎖緊。喜榮等人知道沉香這一夜便回不來了,也懶得繼續折磨她,又潑了幾杯冷茶之後便進屋睡去了。
琉璃也死了心,準備就這樣熬過一夜。誰知道就在這時沉香突然出現,怎能不令她又驚又喜?抬手揉了揉眼睛,她一把抱住沉香又哭又笑:“我好擔心你,還以為你出事了!不是已經門禁了嗎?你是怎麼進來的?”
“先別説這個了,趕緊進屋去。”抱着琉璃冰冷的身子,沉香心裏一個咯噔,顧不得多説,扶着她站起身來推開門走了進去。
喜榮等人已經躺下,聽到門響只當是琉璃受不得凍進了屋,冷哼一聲起身斥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話音未落,她忽然看到了沉香。眼睛立刻瞪得滾圓,彷彿見了鬼一般:“你……你……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沉香正要回答,琉璃一把搶過她手裏的梅花,一瘸一拐地走到喜榮牀邊丟了過去:“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梅花已經給你拿來了。還有你別忘了,今晚沉香披着的布是你拿給她的,如果追查下去,你也脱不開干係!”
説完之後,她也同樣冷哼了一聲,自顧自走到牀邊坐下,把已經凍得僵硬的衣服脱了下來,換了一身乾淨衣服鑽進了被窩。
沉香看了看喜榮,又看了看琉璃,猶豫了一下沒有説話,走到牀邊將琉璃的衣服撿起放在盆裏,打開被子也鑽了進去。
或許是今夜太過緊張的緣故,沉香翻來覆去很久卻始終睡不着,明明身子乏得厲害,神智卻相當清醒。閉上眼睛,胤祥的臉便浮了起來。如果説上次延禧宮中對他只是敬畏和感激的話,那麼這一次便多了幾分留戀和歡喜。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高高在上的十三阿哥,竟然會陪着一個小小的宮女做出這麼無聊的事情。想到他將她抱在懷裏奔跑的情景,還有他伸手將她拉上圍牆的感覺,她剛剛褪去紅暈的臉,便再一次滾燙地燒了起來。
哎呀,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真是羞死人了……
“沉香,沉香,你睡了嗎?”就在沉香臉紅心跳的時候,琉璃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沉香忽地有些心虛,唯恐被她看出了心思,急急深吸了兩口氣,裝出一副迷迷糊糊的聲音問道:“嗯?怎麼了?”
“我……好冷。”琉璃的聲音裏帶着顫音,身子也滑進了沉香的被子裏。“進了被子以後非但沒有覺得暖和……反而更加冷了起來。”
沉香一驚,急忙轉身探上琉璃的額頭。滾燙的觸感立刻傳來,她的心一下子便跌落谷底。
琉璃她,染了風寒!
顧不得會吵醒別人,沉香急忙下牀去倒了杯熱水,扶起琉璃身子喂着她喝了,又把兩牀被子一併蓋在了她的身上。然後把毛巾浸在冷水裏覆在她的額頭上,以免温度過高燒壞了腦子。
整整一夜,沉香衣不解帶地照顧着琉璃,喂水擦汗,直到天亮。
天邊漸漸泛起了魚肚白,沉香伸手摸了摸琉璃的額頭。温度降了許多,還出了一層薄薄的汗,雖然有些咳嗽,但是呼吸已經平穩下來,蜷縮的身子也舒展開,不再喊冷。
沉香暗暗鬆了口氣,知道琉璃這一次總算熬了過來。眼看着時辰不早,匆匆洗了把臉之後找姑姑請了假,便拿了積攢的銀子跑去御膳房,求人幫着熬了一鍋湯帶了回來。
如此幾天過去,琉璃的精神終於好了起來。拉着沉香的手,她連連道謝:“沉香,這一次真是多虧了你,要是沒有你,我説不定就凍死了。你説你説,我該怎樣感謝你才好?”
“咱們是好姐妹,有什麼好謝的。”沉香眼中忽然起了水霧,反握住琉璃的手愧疚道:“再説,你若不是為了幫我,也不至於被她們恨上。這一次,應該是我謝謝你才是。”
“好了好了,咱們不説這些客套話了,你也別哭好不好?”見沉香哭了,琉璃反而慌了手腳,忙不迭地取出手帕幫她擦着眼淚,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眼睛眯起冷聲道:“該死的喜榮,我和她沒完!”
被琉璃突然蹦出來的這句話嚇了一跳,沉香急忙捂住她的嘴低聲道:“算我求你了,這次你就忍了吧。喜榮比咱們進宮早,聽説還給姑姑送過銀子拉攏她,你和她慪氣,擺明了自討苦吃啊。”
“看把你嚇的。”琉璃沒好氣地拍開沉香的手,面孔突然變得猙獰起來。“我又不是傻子,才不和她明刀明槍地扛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着瞧吧,我一定要混出個人樣,到時候把這筆賬十倍百倍地還她!”
第一次見到琉璃這個樣子,沉香忽然覺得她有些可怕。身子瑟縮了一下,怔怔地望着咬牙切齒的她。
覺察到沉香目光的異樣,琉璃做了個鬼臉恢復了平時的俏皮模樣。伸手將沉香摟進懷裏,她“咯咯”地笑出聲來:“你怕什麼啊,咱們是好姐妹,一輩子都是。如果我真的出人頭地了,也一定會對你好的。”
“嗯,我相信你。”沉香點點頭,她也覺得自己的反應有些離譜。別説琉璃一個小小的宮女怎麼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即使她真的做到了,她們依然是好姐妹,這份情誼,永遠都不會改變,永遠都……不會……
或許是已經出了氣,又或許是琉璃那句威脅起了效果,經過這次風波之後,喜榮倒是沒有繼續找她們麻煩。只是不知道這件事被誰捅到了管事姑姑耳朵裏,她拿了喜榮的錢,自然把事情遷怒到了沉香和琉璃的身上。訓斥了一頓之後,打發兩個人去了浣衣局做雜役以示懲戒。琉璃雖然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只好和沉香收拾東西,搬出通鋪房去了雜役住的院子。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已有月餘。冬雪消融,氣候漸漸暖和起來。
“十三弟,昨日聽説皇阿瑪讓你題寫了一副對聯,諸臣環視,無不歡躍欽服。有這樣能文能武的兄弟,我這做哥哥的也覺得臉上有光。”御花園裏,四阿哥胤禛與十三阿哥胤祥緩步走着,一邊欣賞風景一邊隨意閒談。説了一句之後見胤祥沒有回應,便納悶地轉頭看去。只見他正側着身子,眼睛直直地盯着來往的宮女,臉色頓時有些難看,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也抬高了許多。“十三弟!”
“四哥,什麼事?”胤祥嚇了一跳,急忙轉頭看向胤禛。
胤禛也不説話,只是用那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直到看得胤祥心裏發毛,這才冷着臉壓低聲音斥責道:“十三弟,到了你這個年紀,對男女之事有了心思也是正常。可是你別忘了自己是個阿哥,無論如何也不能飢不擇食。這些宮女,她們……”
“四哥,你誤會了!”被胤禛突然的責備弄得莫名其妙,胤祥聽了好久終於反應過來。臉上頓時一紅,他急忙叫着打斷了胤禛的話。情急之中忘了控制音量,附近走動的宮女太監都嚇得抬了頭,向着這邊偷偷張望。胤祥見狀更是羞窘,拉着胤禛快走幾步到一處僻靜的亭子方才站住了腳步。
左右看看無人注意,胤祥這才皺着眉埋怨道:“四哥,你胡説些什麼呢?我哪有飢不擇食?你從哪裏冒出這麼一句?”
“那你盯着那些宮女看得眼睛都不眨,是在做什麼?”對於這個十三弟,胤禛還是相當瞭解的,見他的樣子確實不是裝出來的,他的火氣立刻變成了好奇。
“這……”見胤禛摳住這個話題不放,胤祥知道今天無論如何是瞞不過去了。猶豫了半晌,這才吞吞吐吐把事情説了個大概。“倒是也沒什麼,之前遇到一個宮女,覺得她蠻有趣,想要找到她問問名字。”
那夜和沉香分別之後,他第二日便跟着康熙去了木蘭圍場狩獵。等到回來之後,已經過了十餘天工夫。原想着能在皇宮裏再次偶遇,卻始終不見她的影子。
後來索性遣了小太監跑去通鋪房打聽,卻是毫無結果。畢竟那晚的事情處理得並不公道,管事姑姑唯恐傳出去之後會牽扯出她偷懶,惹得主子們不高興,於是將小宮女們訓斥了一通,只説是誰敢多嘴就打斷誰的腿。如此一來,自然沒人亂説。
小太監跑了兩三趟,得回的消息都是沒有這個人。胤祥無奈,只好就此作罷。可是依然有些不死心,路上遇到與沉香年齡相仿的宮女,總是下意識地看上幾眼。不巧今日被胤禛抓住,平白無故捱了一通訓斥。
聽胤祥這麼一説,胤禛臉色總算和緩下來。頓了頓,還是向着胤祥搖頭道:“既然你不是那份心思,我也就放心了。不過她畢竟只是個宮女,有緣分再遇到也就罷了,若是遇不到,你也不要總是這麼惦記。別忘了,你的身邊有多少眼睛盯着,即使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該想想德妃娘娘。要是落在有心人眼裏,跑去告她一個教育無方,總是不好聽的。”
胤祥聽了心中一驚,這件事確實是他疏忽了。當下向着胤禛點點頭,肅穆了神色説道:“四哥教訓得極是,確實是我有欠考慮。這件事就此作罷,以後我定會更加謹言慎行。”
“如此最好。”胤禛欣慰地點頭。胤祥素來重信守諾,只要他答應的事情,便絕不會反悔。至於那個宮女,應該很快便會徹底忘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