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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再見,皇帝陛下

獨身一人走在空曠的走廊裏,腳步聲好像心跳,平穩而寂寥。路過一個窗台的時候,忽然一道陽光射過來——彷彿是灰白色雲霧遮蔽的天空突然裂了一道口子。

神明降臨了一樣。

洛枳抬手遮住眼睛,心念一動,回頭去看自己的影子,在褐色雜花的大理石地面上,無言地拉出一道極長的簡單痕跡,還有一半投射到了牆壁上,轉折得觸目驚心。

口袋在這一刻震動起來。她伸手掏出來,是盛淮南的手機,屏幕上面閃現着,“葉展顏來電”。

洛枳第一個念頭竟是想起了那天在遊樂場看到的短信,彼時顯示屏上還是“展顏”而非“葉展顏”。

手機在掌中温柔地震動,洛枳不禁嘲弄地想,自己竟也開始從這種蛛絲馬跡中間尋找心理平衡了。轉過臉的時候頭髮掉進羽絨服的領子裏面摩擦着脖子,癢癢的很舒服。她抱着胳膊,手機就一直在懷裏抖啊抖。

溜冰場裏王子般半跪着幫她穿冰鞋,記得把可愛多的巧克力味道讓給她吃,查到火車的到站時間想着去北京站接她,樂事薯片五袋一個系列,會去寒冷的一教自習希冀偶遇她,會在她睡夢中披上自己的羽絨服怕她着涼……

都是盛淮南的小恩惠。因為太過歡喜,她才把這些小恩惠擴大再擴大,擴大成愛情。其實,都是怪她自己。

從他們第一次牽手,到他莫名其妙的疏遠。

從咖啡館的小皇后到後海之行,再到那個狼狽的雨天。

從新年酒會之後差點成真的表白,到二十一小時之後,她看到他和葉展顏像從童話中走出一樣站在她面前,能感覺到的只有掌心中那一枚硬幣冰涼硌手。

許日清可以高聲譴責,狼狽到不可收拾仍然帶有一份驕傲和痛快。而她,則乾乾脆脆吸取教訓躬身退出。

洛枳上前一步踏入陰影中繼續前行,葉展顏的電話戛然而止。她終究還是沒有那份鬥爭和澄清的心意。她想起後海的車伕。不解釋,不糾纏,是不是真的就不會落入那個因果?她是曾經有一瞬間憤恨得渾身發抖,天降人禍,輕而易舉砸毀了她步步為營小心設計的愛情。然而一秒鐘之後,卻又被一種深深的疲憊覆蓋。

洛枳悄悄回到自習室,盛淮南已經坐在裏面了。他的位置對着門口,洛枳剛一進去他就能看到,然而他並沒有抬頭,只是皺着眉頭奮筆疾書,十分專注的樣子。

高一時候洛枳努力學習,想要跟他一較高下,每天都熬夜K書,但是大部分時間都不專心。現在想來這就是差距吧,不光是智商問題,即使在勤奮上,他的密度也擊敗了她。

她繞了一圈才走到他背後,脱下羽絨服,輕輕掛在椅背上。盛淮南這才驚醒一般回過頭,看到是她,輕聲説:

“你回來了。”

她低頭細心地把袖子下襬塞進口袋裏防止拖到地上,沒有看他,點點頭説:“謝謝你了。剛才你有未接來電。”

她回到座位,把書放在腿上看,低着頭。盛淮南掏出手機看過之後,重新放回口袋中,默默看了她許久,似乎想要説什麼,終於還是嘆了口氣,轉過身繼續看書。

洛枳不自覺地微笑,在他轉過身重新開始學習的時候,抬起頭去看他。

他身上穿的就是那件傳説中跟自己一對兒的深灰色襯衫吧。那天她穿着深灰色襯衫忸怩着走到他面前,滿心歡喜地以為,後海堤岸沿線的漫步,所有細細碎碎的對話,都是鋪向幸福的路上灑下的鵝卵石,她終於不再亦步亦趨,終於和他比肩。

此刻,那個人就在自己身邊。

他伏在桌前,她靠在椅背上,椅子比桌子拉後了一段距離,所以這個角度看過去,她仍然在看他左側的背影。他們所坐的位置正好在窗邊,冬日陽光即使沒有温度,卻仍然保持着奪目刺眼的光澤,薄薄的白色紗質窗簾過濾了陽光,光線斂去了直射的囂張,柔柔地瀰漫在室內。然而窗簾並沒有拉緊,仍然露出一道中縫,細細的一線陽光斜着劈下來,正好把盛淮南和他左斜後方形成一線的洛枳連接了起來。

他頭頂上方,可以看到空氣中飛舞的浮塵。

盛淮南是一道光。

洛枳想起高中的自己。考試前大家都在説自己看不完書,開夜車突擊,只有她可以閒閒地翻着課本瀏覽重點和主線。然而平常的時候她又太過努力,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好像輕輕一碰就能聽到利箭發出的嗖嗖聲。很多人對她戒備——那種戒備與對姜敏的忽視不同,大家對姜敏的忽略帶有幾分廉價的同情和不屑,然而對洛枳,那種無視,帶有淡淡的敵視和不滿。

刻板印象,就像連線遊戲。優秀與高傲,寒酸與可憐。眾人遠觀,遠觀不需要大腦。但相比她不懂收斂的鋒芒,是什麼讓盛淮南燦爛奪目而又不灼傷別人?

洛枳看着白色紗簾,忽然明白了。他的外表好像美麗的百合形狀的落地燈。磨砂的白色燈罩,打散了所有的鋭利。

鋭利的光射入水面,升騰起些許暖意。暗流潛動,水底的人抬頭看到的是搖曳恍惚的一片光彩,不會追究太陽究竟有多熱。

陽光下的盛淮南留給洛枳一個如此蠱惑人心的側面,完美的下頜線,挺拔舒展的雙肩和脊背,專注的姿態,甚至連筆尖下的沙沙聲都與眾不同。

可惜她不是待在水底的人。她和很多因他而失意的女孩子一樣,是掙扎着浮上水面看太陽的人,是仰起頭不知死活的人。因為仰視,太陽才如此耀眼,耀眼到被刺盲仍不自知。

灼傷的青春,也值得驕傲嗎。

正在她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時候,盛淮南忽然沒有預兆地轉過頭看她。

洛枳的目光並沒有一絲閃躲。如果眼睛真的可以講話,那麼她已經用最平和的方式告訴了他一切。她和他有過很多次對視,聊天時候忽然沉默,目光相接讓她臉紅地偏頭;或者某個雨天,她穿着粉紅色的hello kitty雨衣,淚眼朦朧胸中憤懣不平;又或者是那個初冬寒冷的夜裏,橙色的燈光下,她被他憐憫的眼神刺痛。

這次好像不一樣。

他欠她一份心有靈犀,所以他不會讀得懂。她曾經無數次地跟隨着他穿梭在早晨一明一暗光影交錯的走廊裏面,無數次地想象,如果此刻他迴轉過頭,她會不會突然心事敗露落荒而逃?

依稀還記得,他第一次回頭,是在那個柿子落下來的時候。她的確落荒而逃,高中時候的預想如此富有自知之明。

然而今天,她沒有逃走,甚至目光沒有偏移哪怕一分。

這樣的場景,是高中時候的自己幻想描摹了多少遍的?她高中時候每見到他一次都會那麼認真地在日記裏記下來,場面描寫動作描寫神態語言描寫加上自己的心理描寫……然而……

然而書架上面那本新的日記,直到今天仍然只有一篇日記,一篇沒有寫完的日記,講述一個柿子掉下來的瞬間。她再也不記日記,也不會在他的目光下逃走。

這樣的轉變中間,究竟經歷了多少疲憊不堪的期待與失落,羞恥和憤怒,整顆心都被拉扯到無法恢復的原狀。

洛枳突然再也沒有興致去關心她日記本的去向。感情一旦變味道了,不如被時光的洪流裹挾而去,抱在懷裏,也釀不成酒,醉不了人。

都放了吧。

盛淮南的眼睛裏面波濤洶湧,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要説,然而洛枳突然沒有了聆聽和探詢的興致。

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近,也從來不曾這樣遠。

洛枳合上手中的書,將抱枕筆袋一一塞進書包,穿好了外套。

“洛枳,你……”她看見他艱難地動了動唇,陽光打在他後腦勺上,耳朵的邊緣細微的絨毛都清晰可見,她忽然微笑。

上前一步,俯下身子,毫不遲疑,歪着頭輕輕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這個吻太匆忙,乾乾的,其實什麼感覺都沒有。倒是他左眼的睫毛刷到她的眼皮,有些癢。還有他因為驚訝而圓睜的眼睛,在她俯身的一剎那,她看到自己在他瞳孔中的倒影瞬間拉近變大,措手不及。

她拎起書包。

“再見了,皇帝陛下。”

她最好的年華全部都鋪展在他的細枝末節中,可是道別的時候,她都沒有抬起頭好好看過他一眼。

不是因為丁水婧的誣陷,不是因為葉展顏挎着他的胳膊。

誤會其實是最最微不足道的障礙。他們之間沒有誤會,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彼此理解過。

耳機裏,黃耀明輕唱“請吻一吻,證明這個身邊不是路人”。

吻過,才是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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