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陽光漏進鹽幫杭州總會的黑色大堂。
“你是誰?”那個小姑娘瞪大眼睛,進了一步,她身上的粉色紗衣已經揉成皺皺一團,頭頂系發的粉紅絲帶也開了,頭髮亂蓬蓬垂在肩頭,有些髒兮兮的小臉上那雙大眼睛,卻亮得好像三月的春水,正填滿了意外和驚異。
她沒有得到回答,被她追問的那個人微微皺了眉頭。
“我認識你嗎?你到底是誰?”那個小姑娘把眼睛睜得更大,又走了一步。
她走到桌子前,頭還向前傾,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更是快要貼到了別人臉上:“你長得可真好看。”
鹽幫三當家魏西辰清咳了一聲:“這位公子,不知閣下要贖的人,可是這位姑娘?”
“謝謝三當家,在下要贖的,的確是這位姑娘。”被那個小姑娘盯着臉看的年輕人,把頭轉向魏西辰,微笑着説,他把“的確是”三個字咬得有些重,不知道為什麼,那緩淡聲音裏,居然有了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你不但長得好看……”那個小姑娘自顧自又感嘆起來,這麼長時間,她貼在年輕人臉前的眼睛居然不曾移開過一分,“聲音也真好聽……好像風從松林裏吹過去一樣……你再説幾句話給我聽!”
“是這位姑娘就好。”魏西辰呵呵笑了起來。
“你要把我贖出去?”那個小姑娘總算感嘆完了,開始關心她自己的事情,“太好了,我終於能從這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鬼地方出去了……”
話音未落,她腦門上突然接到一記暴栗,年輕人收回手,神色依舊淡淡的:“女孩子説話不要這麼粗魯。”
那個小姑娘被敲得有些愣,捂着腦門看着他。
跟在年輕人身後出了鹽幫總會的大門,那個小姑娘居然沉住了氣沒吭聲。
幾天前她因為在碼頭上和鹽幫的幫眾口交了幾句,就被抓到了鹽幫的大牢裏關着。
左等右等,終於等來了救兵,卻是個她從來沒見過的人。
此時她默默不語走着,不時撓撓頭髮,抓抓胳膊,還往被年輕人敲過的腦門上摸了兩下。
“你……”直到走出了很遠,年輕人終於頓住腳步,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轉身回過頭,“你沒事吧?”
那小姑娘看他回頭問自己,眼睛一亮,開口卻是一連珠炮的問題:“你到底是誰?你怎麼知道我被關在那裏的?你為什麼拿那麼多錢贖我?你是不是我哥哥的朋友?我們以前見過嗎?我為什麼不知道你叫什麼?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吧?好吧?”
年輕人看着她晶晶發亮的眼睛,也不知是好笑還是好氣,居然挑起嘴角笑了:“有興致跟力氣關心這麼多問題,看來你是挺好的。”
“才不好!”那小姑娘立刻出聲反駁,“我都五天沒洗澡了!我還五天沒吃過肉了!那些人給的全是白菜青菜豆腐……”她説着,偷瞥了瞥年輕人的臉色,看他表情沒什麼變化,就接着笑眯眯的,“吶,你帶我去吃點好吃的東西,開間客棧給我洗澡吧……我身上的錢都給鹽幫那些人拿走了。”
年輕人打量她了一下,點了點頭:“你是先吃東西,還是先洗澡?”
“吃東西!”那小姑娘毫不猶豫地回答,接着還是一連串不停,“我要五鳳樓的蟹黃水晶餃,暢意閣的糟酒鴨掌和粉蒸獅子頭,晴衣苑的醬香排骨,對了,還有棲月樓的玫瑰米酒羹,叫他們別做那麼甜,每次都要交待好幾遍……”她頓了頓,又小心的看一眼在一旁靜聽的年輕人,嚥了口吐沫,“就這麼多了……”
年輕人等她説完,還是輕點了點頭:“那麼先找個客棧住下,再讓這些地方差人把菜送來。”
那小姑娘見他對自己有求必應,偷笑了一下,心情大好,笑眯眯抬頭向年輕人:“雖然你可能已經知道了,還是要説一下,我叫凌蒼蒼,你可以叫我蒼蒼,你的名字是?”
她纏了一大圈,似乎是心思早就被引跑的樣子,最後的問題居然又兜回到了這裏。
年輕人靜靜看了她一眼,他臉上的表情本來就淡,現在更是淡到什麼都看不出來,只停了有那麼一刻,他就開口:“蕭煥,我叫蕭煥。”
他説得很輕,語調也和剛才一樣,沒有什麼變化。
蒼蒼的眼睛慢慢睜大,她的背直起來,嘴角的笑容也一點點收起來不見,她皺住兩條濃濃的眉毛,試探地:“你是……那個蕭煥?”
“大武應該不會有第二個蕭煥。”年輕人很輕地嘆息了一聲,深不見底的瞳仁中掠過一絲笑意,嘴角挑起一點,“你要是喜歡的話,可以叫我蕭大哥,我不介意。”
蒼蒼沒説話,死死盯着他的臉,彷彿他臉上開着朵花。
“不要!”蒼蒼突然大聲叫了出來,她的臉漲紅了,分不清是羞怒還是焦灼,“我才不要叫你蕭大哥!”
“你……”蒼蒼有生以來,第一次説話結巴,“你幹嘛要是那個蕭煥!”
凌蒼蒼有生以來,所知道的蕭煥只有一個。
那個蕭煥總是在離她很遠的地方,那個蕭煥的臉總是被擋在青色紫色紅色的官袍之後,那個蕭煥很少説話,即使是説話,也很少能讓她聽清聲音。
乾清宮太大,乾清宮外的漢白玉台階太長,她只不過是一個大臣的女眷,從來都離那個尊貴的御座很遠,從來沒有機會去仔細瞻仰那個蕭煥的臉——她也從來沒有什麼興趣去仔細瞻仰。
蒼蒼有些氣急敗壞地看着眼前這個蕭煥,他現在離她很近,近到她能夠一根根數清楚他微垂的眼瞼上那排又長又密的睫毛,也能夠清楚地看到她蓬頭垢面的樣子,映在他那雙過分深黑的眼睛裏。
她面前的這個蕭煥微挑着嘴角,輕輕笑了:“不想叫,那就不叫吧。”
也不算什麼的,其實不算什麼,不過是一個用離家出走來抗拒成親的大小姐,發現這個她對他印象相當不錯的人,恰好就是來抓她的未婚夫而已。
那位大小姐只不過覺得自己有點像當場被擒獲的小賊而已,其實不算什麼。
況且被抓住的小賊也不可能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吃。
我要五鳳樓的蟹黃水晶餃,暢意閣的糟酒鴨掌和粉蒸獅子頭,晴衣苑的醬香排骨,還有棲月樓的玫瑰米酒羹,一樣不少地排開在桌子上。
蒼蒼埋頭努力往嘴裏塞東西,她吃相兇狠,眼神也差不到哪裏去,橫掃桌上美食的同時,不忘時不時地橫上蕭煥一眼。
按理説在明白蕭煥的身份之後,不管是不是在宮外,她都該馬上跪下磕頭的。
但是對面那個人……他先很無禮地敲了她的腦袋,接着很不自重地讓她叫他蕭大哥,既然他老人家這麼隨便,那麼她就可以省省事了,跪在地上膝蓋很疼的。
事實上蒼蒼不但把事省了,而且很輕鬆地就把君臣之禮拋到了腦後,完全忘記了此刻她這種掃到蕭煥臉上的眼神,已經足夠讓她的腦袋掉很多次。
蕭煥就坐在她對面,對着這種憤恨的目光,似乎也沒有拿起筷子和狼吞虎嚥的她搶東西吃的意思,只是垂着眼睛漫不經心一樣的,拿起面前的那壺酒自斟自飲。
他喝的是一壺竹葉青,沒温,也並不是什麼上好的酒。
蒼蒼還以為他要是喝酒的話,一定會喝最貴的酒,她甚至想象着他一揮手,就有兩道黑色的影子從什麼不為人知的陰影裏跳出來,手裏託着專門從京師運送過來的佳釀,裝在玉壺裏,連酒液上都浮着那種叫尊貴的光。
沒想到他只是在向客棧的小二説明她要點的菜之後,隨口加了句:“送壺酒來吧,竹葉青。”
當店小二問他要什麼樣的竹葉青的時候,他回答的更簡單:“都可以。”
酒來了之後他就慢慢的把淡綠色的酒液倒入酒杯中,再慢慢的啜着,嘴角那絲從來沒有消除過的笑意雖然還在,臉上的神情卻是淡的,淡到連同他那身淡青的長衫一起,都要化到白色的日光裏了。
蒼蒼塞一口食物,抬頭瞪他一眼,終於忍不住,扔掉筷子:“我不喜歡你!”
蕭煥抬起眼睛看她,笑了笑:“那又怎麼樣?”
居然答的這麼風輕雲淡,就像這事跟他毫無關係一樣,蒼蒼更來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義正詞嚴:“我又不喜歡你,幹嘛要我嫁給你?我不想嫁給你!”
蕭煥也看她,依然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想嫁給我,要不然也不會留書出走了。不過這事不是我説了能算的,能商量的餘地不大。”
蒼蒼噎了一下,知道他説的還算是很客氣了。
他們這門親事是先帝的旨意,也就是説,在滿朝大臣的灼灼目光下,除非大武亡國了或者先帝再活過來一次撤了這道旨意,他們都要成親,不管雙方是不是願意。
誰叫她恰好是內閣首輔凌雪峯的女兒,誰叫他恰巧是大武帝國的皇帝。
可能連蒼蒼自己都沒有察覺,她兩條濃密的眉毛皺到了一起,她的口氣很壞:“我不會喜歡你!”
“是嗎?”她面前這個此刻本應留在重圍的禁宮裏的人還是笑着,語調温和,“跟我回去吧,凌先生很着急。”
七月的微風從打開的窗口裏輕輕暖暖的吹進來,蒼蒼惡狠狠的盯着眼前的這個人,最終還是在那個總是微挑的嘴角上敗下陣來,泄氣的趴在桌子上:“你幹嘛要長這麼好看……你幹嘛總是笑?”
房門很輕的響了兩下,一身黑色勁裝的御前侍衞蠱行營統領班方遠無聲無息的進來,走到桌前抱拳:“公子爺,馬車準備好了,請問公子爺和淩小姐什麼時候啓程回京?”
蒼蒼驀然坐直,抬頭雙眼正對蕭煥:“我剛才説錯了,你長得醜死了!”
在聽到要回京的噩耗之後,蒼蒼的心情很差。
因此被拉上馬車的時候,她喃喃地把坐在她對面那個神情輕淡人罵了夠。然後當她不知道第幾次用十分鄙視的目光説出“只有老大娘和老大爺才會坐馬車”的話後,那邊那個人終於輕嘆了口氣,説了句:“趁人不備逃跑的話,騎馬會容易得多。”
蒼蒼徹底沒話説了,她用十分仇恨的目光盯了蕭煥一陣之後,終於恍然大悟的點頭:“你身體不好不能騎馬是不是?宮裏一直説你從小就體弱。”説完,再上下打量一下,“我最討厭病懨懨的人。”施恩一樣的加上總結,“算了,既然是這樣,那就還是坐馬車吧。”
被施恩的那個人很不知道感恩的在嘴角挑起一個微笑:“那就謝謝你體恤我?”
“不用!”蒼蒼再沒心沒肺,也聽出他不是什麼真心感謝,憤憤不平的從旁邊拉過一個繡枕,墊在腦袋下,索性趴在身邊的小桌上睡覺去了。
她在牢房裏關了幾天,洗過澡之後本來就有些累了,居然馬車的顛簸裏很快睡熟過去。
她睡得很香,也做了不少夢,等她在馬車一個突如其來的巨大顛簸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四周已經昏黑下來了。
混亂中她向前猛衝的身體被蕭煥拉住,她連忙扶住腦袋:“怎麼了?”
“有人伏擊。”很短的停頓之後,蕭煥回答。
“有刺客!”蒼蒼立刻大叫了起來,突然一個翻身從座位上蹦了起來,一把按住蕭煥的肩膀把他推到車壁上,“一定是有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來刺殺你的!”
她一口氣説了下去:“你看吧,你看吧,你是來這兒幹嘛?讓壞人盯上了不是?外面那兩個人管用不管用啊?那個班方遠也真是的,你這種手無縛雞之力嬌滴滴連馬都騎不了的人,他怎麼不多安排幾個護衞跟着?這下這下糟糕了吧!還是他覺得我武功可以,指望我保護你的?啊,別怕,沒關係的,其實我武功也還差不多,保護你應該沒有問題的。”
這輛馬車上除了他們兩個之外,還有御前侍衞蠱行營的兩個人在外負責趕車,這時聽到兵刃相交的聲音,應該已經和伏擊的那些人交上了手。
馬車在打鬥中依然撞撞跌跌地向前奔去,蒼蒼自顧自地説完話,根本不給蕭煥説話的機會,拍了拍頭:“你快躺下,坐着不安全!”説着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按到座位上趴下,接着自己擋在前面,就要掀開車簾打探外面的情況,仍不忘回頭叮嚀了一句,“你千萬別抬頭啊,很危險的!”
她話音沒落,車後的廂壁上就猛地穿過來一柄大刀,緊接着整個車廂就“譁”的從上下斷成了兩截,上半截車頂在罡風中劈劈啪啪的倒了下來。
蒼蒼見機倒快,刀還沒砍過來,她就先抱住頭趴到了車底,這時候馬上從車頂的木片和碎屑中爬出來,撈到蕭煥的手抓住,就拉着他從馬車上跳了下去。
經過一會兒纏鬥,馬車的速度已經慢了下來,蒼蒼落地之後,看了一眼依然在和那幾個黑衣人纏鬥的御前侍衞,還沒站穩就拉着蕭煥往路旁的密林中跑。
道路兩旁的樹林裏積了很厚的落葉,蒼蒼也不管,拉着蕭煥就往樹最密集的地方跑。
幸好跑了一會兒也也不見有什麼人從後面追上來,蒼蒼有些氣喘吁吁的停下來,回頭就往蕭煥頭上和身上摸去,邊摸邊問:“喂,你沒事吧?沒把你砸壞吧?”
“嗯,”那邊應了一聲,蕭煥很老實的回答,“我沒讓砸壞。”
“這就好。”蒼蒼噓了口氣,也沒有留意到對方聲音裏的笑意,拍了拍胸口説,“沒把你弄壞了就好,帶着一個你這麼嬌氣的人真讓人操心。”
“嗯,讓你費心,多謝了。”很快的道謝,聲音裏依然有笑意。
這次蒼蒼是聽出了一點,不過也沒在意,伸手準備拍他的肩膀,發現太高了不好拍到,就改為在手臂上拍了兩下:“不客氣,有我在,你不用怕,我會保護你的。”
她很有豪氣地説完,探頭在黑黢黢的樹林裏看了半天,也沒看到有黑衣人追來的跡象,就鬆了口氣:“這麼久都沒追過來,估計是沒事了。”説完撓了撓頭回頭瞥了蕭煥一眼,咬了咬嘴唇,突然説,“你怕黑嗎?”
現在已經入夜了,樹林中又照不進月光,四周是黑的有些嚇人。
“大概是不怕吧。”蕭煥笑了一下,回答。
蒼蒼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才説:“不是我故意要拋下你的,我現在不跑就沒機會再跑了——我真的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回去做,我答應過別人了,我要是不回去的話他會很傷心的。”她停了一下,“所以我一定要回去,你別怕,就在這兒站一會兒,你帶的那兩個人挺厲害的,打敗了敵人一定會來找你的。”還是不放心的補上,“要是萬一讓敵人發現了,千萬不要和他們硬來,要快跑。”
她説完,就後退了幾步,又説了一句:“你自己小心,再見。”才轉身向密林深處跑去。
注視着她的身影消失,留在原地的蕭煥並沒有動,似乎真的準備按照蒼蒼的吩咐,站在這兒等別人來救他。
深沉的夜幕中有微冷的風吹來,然後蕭煥的手突然動了,在他背後的那道亮光正要閃出的同時,他的指頭就突然動了起來。
指間的勁風如同閃電,尖鋭的刺入那名黑衣人的穴道之中,黑暗中聽風辨位出招,一氣呵成,分毫不差。
黑衣人手中的鋼刀“撲通”一聲掉落在地,立刻翻身後退了幾步,卻依然不能消減掉迅速流竄過半身的痠麻,霎時間出了一頭冷汗,他也算高手,行走江湖十幾年,還從未讓人一招逼退過。
“請這位同道回去轉告你家主子,想要我的性命的話,最好派些功夫更好的過來。”那個聲音在不遠的地方響起,依然是淡淡的。
這淡漠聲音從黑暗之後透過來,竟然有了些蜇人的寒意,黑衣人的冷汗順着額角滑落下來,樹林外早沒了動靜,那些隨他而來的人都已經被制服了吧,這個看似温文的年輕人,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
黑衣人只猶豫了一刻,也不再掩飾身形,飛快的轉身向密林深處跑去。
隨着黑衣人沙沙的腳步聲消失,黑暗中依然是一片寂靜。
停了有那麼一會兒,幾聲很輕的腳步聲響起,有個御前侍衞走過來,抱拳壓低嗓音叫:“公子爺。”
很輕的笑聲響起,接着那個淡然的聲音從黑暗後傳了過來,帶着絲笑意:“儲青,如果有個小姑娘對你説,她會保護你,你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被稱為儲青的這個御前侍衞還沒有回答,那個帶笑的聲音就接着説了下去,喃喃的,有點像自言自語:“這個小姑娘啊,把我當成花瓶了,碰着就會碎。”
蒼蒼在入夜杭州城裏晃悠着,其實她已經在這兒晃悠了整整一天。
昨天趁亂從蕭煥那裏跑出來,她連覺也沒睡的跑回了杭州,可是回來之後又要做什麼她卻不知道。
而且很可悲的……她口袋裏沒有銀子。
心煩意亂的在西湖邊這一塊客棧林立的街道上晃悠到第五圈,蒼蒼總算明白過來今晚自己只怕逃不了露宿街頭的命運了。
眼尖地閃過一幫巡視的皂吏,她一閃身就縮進了一旁的牆腳裏。
她一整天連驚帶嚇,連飯都沒有吃,早就精疲力盡,這再加上她亂走一通,也已經有點搞不清楚方向了,索性就在這個牆角,縮了縮身子躺下準備睡了。
這天是下弦月,夜深了月亮才慢慢爬了上來,蒼蒼睡覺的街道對面,就是一家客棧,窗子正對街道的那間客房裏的客人不知道是想賞月,還是想透透氣,輕輕推開了窗子。
先是看了看遠處的風景,那個客人的目光才落到了街角蜷縮着的蒼蒼身上。
似乎是輕輕嘆息了一聲,那個客人用手撐住窗台,利索的翻身而下,走到蒼蒼身邊,俯身輕輕的抱起她,足尖點上地面,身子就已經又拔地而起,躍上了二樓的窗口。
衣袂翻處,連一絲聲音都沒有。
而在不遠處的一座高大的樓閣上,有着一雙琥珀色眼睛的殺手索性翻身躺倒在此刻他藏身的房頂上,瓦片只是很輕微的響動了一下,連房樑上那隻正在啃木頭磨牙的老鼠都沒驚動。
殺手一手支着頭,頗為安逸的閉上了眼睛,另一隻手的手指一下一下,扣在放在他身側的那柄烏鞘長劍上。
微涼的夜風下,他像是已經睡着了一樣,手指在劍鞘上一扣一扣,有意無意的,竟有了些音樂的節拍。
軟軟的被子和軟軟的枕頭,蒼蒼從舒服的被窩中探出頭時,太陽已經把陽光灑滿了半個房間。
她迷迷糊糊的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在掃視了一遍房間之後,突然尖叫了一聲。
被她的叫聲吵醒,正俯在桌上休息的蕭煥抬起頭,一邊曲起手指輕釦着太陽穴,一邊向她笑了笑:“醒了?”
“是你?”蒼蒼翻身坐了起來,瞪大眼睛看他:“你怎麼會在這裏?”
蕭煥笑着看她:“我也沒想到有人喜歡睡在地板上。”
蒼蒼這才想起來昨天晚上她是在路旁那塊冷冰冰的石板上睡着的,醒來的時候就在這個房間裏了,頓時有點訕訕的:“我睡地板上又怎麼樣?不要你管!”
蕭煥笑着看她一眼,也沒説話,起身到房門口喚小二來送壺熱茶和洗漱用的熱水。
茶和水一時都沒來,他就又回到桌前坐下,隨手去整領子和袖口上的褶皺。
蒼蒼跳到牀下拖上鞋子,磨磨蹭蹭的往桌子前走,清咳一聲,問了句:“那個,我不是很重吧?”
“嗯?”蕭煥抬頭笑着。
“我是説你抱我上來的時候,不覺得我很重吧?”蒼蒼覺得有些尷尬,説完之後,又打量着蕭煥,來了句:“你能抱得起我吧?”
蕭煥沒回答她的前一個問題,嘴角的笑紋又深了一些,點了點頭:“還可以。”
蒼蒼到桌子前拉出一個方凳坐了,鼓着腮幫子看了仍然笑着的蕭煥幾眼:“你平時就是這麼跟人説話的?”
蕭煥看着她:“怎麼了?”
“悶死了!”她剛説完,看到蕭煥笑意盈盈的眼睛,又孩子的伸手放到他臉前去遮:“唉,你也別總這麼笑了,我會臉紅的!”
“這個,有點難……”蕭煥笑着,任她把張開的手指放在自己臉前:“我已經笑了很多年了,只怕一時還改不過來。”
“那還是算了……你笑吧。”蒼蒼泄氣了一樣的放下手,接着雙手一伸,半個身子就趴在了桌子上,想起自己的逃跑大計,哀叫:“真頭疼。”
看着她愁眉苦臉的樣子,蕭煥笑了笑:“你如果真的不想回京師,那就暫且在江南吧。”
蒼蒼立刻精神抖擻坐起來:“你不把我抓回京城了?”
“既然你這麼不想回去,我強帶你回去也沒有用,也許剛回去,你就又跑出來了。”蕭煥笑着回答,“所以我可以等到你想回去為止。”
蒼蒼看着他,咬咬嘴唇,明亮的大眼睛閃了閃,突然説:“如果我不告訴你我要去做什麼事情,先要你保證會幫我,你會不會答應?”
蕭煥笑了笑:“我不説假話。”
蒼蒼想起來有句話叫做“君無戲言”,用在他身上好像也可以?立刻笑逐顏開:“你這個人太好了,我喜歡你。”
他們説了會兒話,店小二也把洗漱用的熱水等物和一壺上好的獅峯龍井送了過來。
蒼蒼鼻尖剛碰到清醇的茶香,手就向茶壺伸了過去,半路被蕭煥的手抓住。
他指了指一旁的洗漱用具:“先洗臉。”
蒼蒼悄悄的吐了吐舌頭:“管的倒多。”也只好先跑去胡亂洗了把臉,用鹽巴漱了口,再跑回桌前倒上一杯清茶舒舒服服的喝了幾口。
蕭煥洗漱可比她要仔細多了,漱口,淨面,又把本來就不怎麼顯亂的髮髻解開重新梳了一次,最後整理好衣衫,才回到桌前提起茶壺斟上一杯茶。
蒼蒼邊喝茶邊看着他,最後説:“我還以為你不會自己做這些的。”
蕭煥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輕啜着,輕垂下眼睛:“你要吃早飯嗎?”
蒼蒼果然眼睛一亮:“我要吃兩籠雞汁包子。”
陪都黛鬱城一處幽靜的庭院內,起了一陣涼風。
已經是時至初秋了,秋風吹過園中的那片荷塘,翻起幾片頹敗的葉子,涼涼的,帶了些清索。
依水而建的青瓦小亭中,獨坐着一個褐色的身影,正隨意的拾着黑白兩色的棋子,填入到面前的棋盤中。這一局棋,佈局遠未結束,縱橫間是大片的空白。
又一陣秋風吹過,亭中人手上新拈起的一粒棋子尚未落下,荷塘的那頭就走了過來一個黑色的身影。
黑衣人走得很快,沒有多久,就徑直走到小亭內的石桌前,亭中那人就笑着對他説:“冼血,回來了?”
冼血卻沒有接他的話,停頓了片刻,説:“我在杭州,見到了大小姐。”
那人頓了一下,手中的棋子敲着梨木的棋盤,輕嘆一聲:“這丫頭啊,我真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冼血説着,微笑了笑,停了一下:“我在杭州,還見了另一個人。”
那人聞言,終於抬起頭,儒雅的臉龐上一雙清湛犀利的眼睛,看着冼血:“誰?”
冼血頓了頓,然後極輕的,吐出兩個字:“蕭煥。”
那雙眼睛驀然眯了起來,一瞬間,居然射出了刀鋒一般光芒,那人輕笑了起來:“原來宮裏的那個,早已經是替身了。咱們這位弱不禁風的萬歲爺,隻身趕到江南去,莫不是隻為了把他出逃的文定妻子抓回來吧?”
“趕上千裏地,去找一個人,也不是沒有沒有可能的吧。”冼血靜靜的接了一句。
“你不是想説咱們這位萬歲爺對那丫頭已經有情了吧?”那人居然呵呵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折在一起,那雙犀利的眼睛瞬間褪去了所有的光彩,他也在這一瞬間,變成了一個懶散而疲態顯露的普通中年人。
他笑着開口,夾着一絲不易覺察的嘆息:“要真是如此,就太好了。”
冼血沒有再接話,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等着從荷塘上送來的這陣風過去,向那人抱了抱拳:“先生,我退下了。”
得到頷首同意之後,他很快轉身,重新沿着荷塘退出去。
他走的和來的一樣快,直至他的身影隱沒在塘邊的花木之後,桌前坐着的那個面容儒雅的中年人停了一下,從棋桌前站起來。
他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了,和笑意一同消失的,還有他臉上的那抹慵懶,揮手間,他的身邊已經多了一個一身黑衣的侍從。
對着那名侍從,他淡淡的開口:“寫一封匿名的信給鳳來閣的風遠江,再給他五千兩銀子,叫他把淩小姐的人頭拿來。”
那侍從明顯的僵了一下:“大小姐?”
“不必擔心,”覺察到了屬下的緊張,他終於又笑了起來:“有那個人在,那丫頭還不至於保不住命。”
那侍從這才釋然,抱了拳,領命而去。
隨意的把手中的黑子拋入棋局中,一身褐衣的中年人也抬步離開了涼亭。
北方的秋天,寒意漸漸重了,這湖邊的小亭裏也已經坐不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