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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海棠

夜色逐漸瀰漫,海剎宮中依次燃起明亮的燈火,血腥的廝殺漸漸停止,天山派的弟子們在負隅頑抗了四個多時辰之後,繳械投降。

在雙方死傷無數之後,中原武林和天山派僵持數月的爭鬥,宣告結束。

此後數日,清理戰場,論斷功過,天山派掌門雲自心下落不明,派中歸降的弟子全部廢去武功,天山派自此在武林中除名。

年關將近,各派掌門弟子不耐雪山嚴寒,十幾日後紛紛離去,忙亂半年的江湖眼看就要恢復平靜的舊貌,如果要説有什麼不同,就是我做了鳳來閣的閣主。

那天廝殺結束,沒有人問我為什麼一個人回來,也沒有人問我蕭煥去了哪裏,彷彿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

我在海剎宮中接過閣主的大任,也在蕭煥留下的東西中找到了他書寫的那些資料和建議,依照着上面的提醒,開始理所應當的和各派的掌門議事,理所應當的為各種提議做最後的裁決,理所應當的過目所有的賬本文書,也開始慢慢習慣弟子們抱拳稱我為“閣主”。

二十多天之後,曾經駐留在海剎宮中的其他門派都已經離去,喧鬧一時的海剎宮成了一座空城,除了少量的鳳來閣的弟子之外,再無他人,而鳳來閣,也沒有了再留在這裏的理由和必要。

這天在和幾位堂主例行議事之後,我把手放在梨花木桌上敲了敲:“吩咐下去整頓行裝,明天我們啓程,回金陵。”

説完,我站起來,準備回房,四周沉寂着,沒有一個人離座,我只好站住。

“真的要走?”蘇倩最先打破沉默。

我笑了笑:“弟子們都等着回家過年呢,明天啓程,差不多年前能趕回去。”

“別太勉強自己,”慕顏已經能夠起身,笑着説,“弟子們可以回家過年,你要是真想等,我陪你這裏等。”

我笑笑,坐下來:“忘了還有件事情了。”我停了停,“給武林各派的掌門發喪帖,説鳳來閣的前任白閣主因病亡故,一切喪儀從簡,叫他們就不要多禮了。”

一片死寂中,我再次站起來,一個人走出房間。

門外燦爛的陽光照在雪山上,照射在腳下仍有積雪的台階上,也照射着海剎宮宏偉的重重建築,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禁宮,那座被我遺忘太久的城池。

我一直以為它只代表着腐朽和禁錮,現在突然明白,那樣一座深密龐大的庭院,骨子裏是寂寞的。

輕輕地揚起頭來,豔陽高照,天空蔚藍如洗,真是個好天氣。

一路奔波,蘇倩和傷勢半愈的慕顏趕回金陵鳳來閣總堂,其餘的堂主各自回分堂,弟子們也各自散去,我在這天落日之前趕到了京城。

禁宮後的玄武大街是不能騎馬的,我牽着鞍蹬破舊的坐騎走在人羣當中,身邊擦肩而過的,是喜氣洋洋提着各種年貨的京城百姓,又一年過去了。

突然悠悠地想起去年除夕喝酒的那家小酒館,不知道今年還有沒有甘甜的黍酒喝。

邊想邊走到禁宮外長長的護城河,在橋頭轉個彎兒,守城的戍衞挺了挺身體,沒有攔我。

抬起頭,蕭千清靜靜的站在橋面上,素衣輕裘,臉上帶着熟悉的笑意:“我叫人在城門守着,看到你回來,就來報告。”

我點點頭,笑:“這麼想見我啊。”

他笑,鄭重的點頭:“很想。”

我“哧”的一聲笑了:“知道了,我也想你,成了吧。”

身後的街燈逐漸點亮了,結了冰的護城河倒映出匆匆走過的人羣,我笑了笑:“蕭千清,我終於想通了,從今天開始,我要開始努力的好好愛上你,人不能總活在過去對不對?”

蕭千清的手伸了過來,他把手指插進我蓬亂的頭髮中,他低着頭,我看不出他臉上有什麼表情,他拉住我的肩膀,把我抱到懷裏。

我牽着馬的手僵了一下,然後扔掉繮繩,也抱住他。

漸漸有一些温熱的液體從我眼裏流了出來。

“蕭千清,你真的很好。”

“我知道。”

“蕭千清,我真的很喜歡你。”

“我知道。”

“蕭千清,為什麼一個人的一生,只能真正愛上一個人?”

他頓了一下:“我知道。”

無數的行人從我們身後走過,無數的街燈亮起,喧鬧遠成背景,我清晰的記得,這一天,是德佑九年的臘月二十二,距離去年的宮變,過去了一整年。

回宮忙新年慶典,忙各種政務,我還一直以為蕭千清很能幹的,誰知道他扔了一堆最棘手的事情給我,什麼清流派和實務派的糾紛,什麼西洋派和排外派的論戰,我費了半天才完全搞明白這些是怎麼回事,更別説處理了。

問蕭千清了,他就很無辜地攤手説想我想的茶飯不思,處理日常政務就很費心了,最煩這些麻煩的事情。

真想敲死他,麻煩的事情他就不管,我是要他幹什麼的?

昏天暗地的忙了幾天,好不容易熬到新年臨近,也到了一年之前約定的蕭千清登基稱帝的日子,想着等過了這關就可以到金陵逍遙去了,誰知道我卻在新年前一天昏倒了。

説起來還挺丟人的,只不過趕朝會起牀的時候有點頭暈,結果在乾清宮坐了沒一會兒,再起身的時候就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昏倒了。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蕭千清寢宮的牀上,酈銘觴坐在牀頭,見到我醒了,一臉似笑非笑:“恭喜娘娘,有身孕了。”

我翻身坐起來:“真的?”

酈銘觴搖着頭,三縷長鬚亂動:“先生我診出來,能有假麼?只是這個懷孕的時機真不好啊,雖説是貨真價實臭小子的孩子,説出去誰信啊……”

我跳起來一把抱住他:“太好了,太好了……”然後也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把眼淚鼻涕塗了酈銘觴滿身。

知道我懷孕了之後,蕭千清總算逮到了藉口,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隔天的登基大典推了,私下裏坐下來跟我説:“這個皇帝做起來真是太累了,我這麼青春年少,我可不想英年早逝。”説着盯着我的肚子,“這孩子是男孩吧?太好了,等他生下來,我們咬定他是皇上的遺腹子,推他登基。年齡不對了,就找些理由編編,反正等孩子兩三歲後,一歲兩歲的也看不出來,總歸我們兩個現在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説什麼就是什麼,諒他們也不敢廢話。”説得還特別理直氣壯,一點也沒有羞愧的樣子。

我氣得用枕頭砸他:“憑什麼我兒子就要當皇帝做牛做馬?她要是個女孩兒,你還想説要她女扮男裝來做皇帝,是不是?”

蕭千清眯上那雙淺黛色的眼睛,笑得傾國傾城:“這都被你猜到了。”

他長了這麼一張臉,真是罪孽。

閒話歸閒話,最終新的一年到來,是德佑十年。

做了孕婦後,酈銘觴天天圍着我的屁股打轉,嚴禁我出禁宮十里之外,口口聲聲説我也就比樹上的猴子安生一點,為了大武明日的天子着想,非得把我看緊了。

不過另一方面蕭千清也很自覺地就把政務都攬過去了,説為了往後數十年的清閒,一勞永逸,值得。

沒事幹之後,我整天悶在後宮裏閒得無聊,除了逗小山和嬌妍就再也沒有別的樂趣,如今連熒現在也在金陵跟着宏青,想看她點支香都看不到。

鳳來閣那邊不見閣主,蘇倩也曾來信催過好幾次,想讓我到金陵去。説是在哪裏養着不是養着,閣主都一兩個月不露面了,就算去了什麼事也不做,給總堂的子弟看個活人也是好的。

一琢磨,再也不客氣,藉着行動不方便為由,把鳳來閣的總堂挪到了京師,堂口就開在玄武大街上,出禁宮不到五百步,夾在一堆官衙和內造廠之間,一時風光無二,連京城巷子裏的老奶奶都知道現在有了個鳳來閣,是厲害人很多的地方。

日子飛速地過去,一切都很平靜,江湖再無風波,朝堂是吵吵嚷嚷的老樣子,什麼都沒有變化,卻像是有些什麼,已經悄悄改變了。

轉眼是明媚的三月天,御花園中的海棠開了滿樹,一夜風過,就是滿地殘紅,這天起牀了沒有事做,就搬了個椅子坐在絳雪軒外看書曬太陽。

我一月份的時候間或疲乏乾嘔,後來精神和胃口就好的不得了了,還特別喜歡吃油膩東西,坐着看書就讓小山向御膳房叫了碟火腿肉,邊看邊吃。

淡粉的海棠花瓣不時飄落到書頁上,一碟火腿剛吃了一半,嬌妍就捧着一封信走過來了,一臉懵懂:“娘娘,剛剛有個小公公跑過來,把這封信塞給我説讓我交給娘娘。”

我放下書,舔舔指頭:“給我。”

嬌妍期期艾艾:“有些蹊蹺啊,信裏沒什麼古怪吧?”

我一笑,奪過信封就把信箋抽出來:“在信紙上下毒這招太老了,你娘娘我好歹也是鳳來閣的閣主,還怕這個不成?”

純白的信箋抖開,只有寥寥的幾個字:出宮一敍,如何?落款是:靈碧教教主,鍾霖。

我用手指輕輕拂過那一行字,靈碧教教主,鍾霖。

嬌妍在一邊叫着插嘴:“娘娘,娘娘,這信裏果然有古怪吧?”

我抬手一個暴栗打在她頭上:“真有古怪了還有時間給你嚷嚷?”

嬌妍抱住頭“哎呀”,小山在一旁偷笑。

我站起來,身上穿的是輕便的白紗和襦裙,正好也省了換裝,徑直就向玄武門走去:“我出趟宮,不準告訴酈先生。”

嬌妍和小山在身後亂叫,我也不管,撇下他們來到門口。

執勤的御前侍衞執事是熟識的孫定寬,我向他笑了笑,他行了個禮,就叫戍衞們放行了。

穿過長長的城門和護城河橋,遠遠看到鍾霖坐在街對面的一隻石獅子上,一身近乎白色的輕綠紗衣,雙腳搭在獅子臉上,微微晃動。

等到我走近,她就跳下來笑了笑:“知不知道附近有什麼好茶館?找個説話的地方去。”

我喜歡的茶館都不在這條街上,而且我出宮可以,真走遠了也怕酈銘觴和蕭千清着急,就指了指鳳來閣總堂的方向:“閣裏坐坐,喝杯茶,可以嗎?”

她點頭笑,掩不住一臉的風塵僕僕:“好。”

兩個人笑笑,一起慢慢走過去,進了門,一路上都是笑着向我抱拳問好的弟子,也許是對上任閣主感情太深,我這個基本上什麼事都沒做過的掛名閣主因為是被“欽點”繼位的,所以在閣中人緣還不錯。

和在金陵的堂口一樣,這裏的堂口也是由花園改建來的,帶着鍾霖一路走進去,然後在一個荷塘邊的石桌旁坐了,酈銘觴叫我不要隨便坐石凳,早就有弟子快手快腳的搬了兩個木椅過來。

坐下之後,侍女端上來的瓷壺裏裝得是水果煮的茶,我抱歉的向鍾霖笑笑:“害你陪我一起被管教了。”

鍾霖也笑笑,捧起茶杯啜了一口,沒有説話。

沉默了一下,我先開口:“你現在是教主了?”

鍾霖點頭:“上任教主過世了,我就接了位。”

我點點頭:“噢,原來是過世了。”

鍾霖輕輕摩挲着茶杯的邊緣,笑了笑:“蒼蒼,我先講段很久以前的舊事給你聽罷。”

“怎麼都行。”我笑。

這是一段很長的故事,其中有些段落我已經知曉,另一些卻並不清楚,所以當鍾霖緩慢説起的時候,我還是靜靜聽了下去。

那應該是在二十多年前了,有那麼一對夫妻,彼此相愛,又幸運地成親生活在一起。可是那個丈夫很愛他的妻子,妻子也很愛她的丈夫,可是他們都不曾向對方表達過愛意。

他們就這麼淡淡的生活在一起,彼此間都淡淡的,有時候因為一些瑣事彼此誤會了,可還是不説,就這麼過着。終於有一天,出現一個很愛丈夫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因為太愛丈夫了,又知道丈夫只愛他的妻子,所以做了很瘋狂的事情——她把妻子抓起來,帶到天山。天山上有一個不會結冰的池子,凡是在裏面泡滿三天三夜的人,都會中一種毒,叫做冰雪情劫,天下至寒,無藥可解,中毒的人只能慢慢的等死。

那女孩子把妻子帶到天山之後,就把她放到這個水池裏泡着。可是這樣還不夠,女孩子又找到因為妻子失蹤而憂慮的幾乎瘋掉的丈夫,告訴他,他的妻子在她手裏,如果想妻子平安回去,就要什麼都聽她的。丈夫雖然很有本領,機變百出,但是對着這麼一個把他妻子抓起來藏着的人,也毫無辦法,只得答應。

結果那女孩子就把丈夫帶到一個冰塊砌成的屋子裏,命令丈夫和她瘋狂的交歡。他們什麼多餘的話都沒説,就只是交歡,三天三夜,一直這樣,累了就休息,餓了就吃飯,休息過後還接着。就這麼三天三夜。而在這三天三夜中,那個被泡在冰池中的妻子,就透過牆上的一個機關,看着她的丈夫和那個女孩子糾纏。

三天之後,那個女孩子打開房間的暗門,讓丈夫和妻子彼此看到了對方,妻子一言不發就拖着中毒的身體走了,那個丈夫,則在發狂得廢掉那個女孩子的武功之後,就心力衰竭地昏倒在了水池旁。

幸運的是,丈夫被趕來的醫術高超的好友救下,並沒有死。而獨自離開丈夫的妻子在幾個月後,生下一個男嬰,這個孩子在母親肚子裏時,把妻子體內冰雪情劫的毒素吸納了大半,所以妻子也沒有死,活了下來。

不過從此之後,妻子再也沒有回到丈夫身邊。那件事情,成了他們互相不願提及卻又不能忘記的死結。接下來很多年,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誤會,最重要的,是因為那個無論如何也消解不了的死結,相互怨恨、詆譭、爭鬥,無窮無盡。

鍾霖所講的故事就到了這裏,我深吸了口氣,眼前閃過歸無常提起往事時的深邃目光,那時我看着他,總覺得那目光有些似曾相識。

現在我想起來了,我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種目光。

那次在山海關,我進到關內之後,又返回女真人的大營,逼着蕭煥和庫莫爾比武,那個時刻,蕭煥看向我的,就是這種目光——他愛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為了她可以去死,可惜她永遠都不肯相信。

胸口彷彿抽疼了一下,我低下頭,捧起桌上的茶杯,茶水的熱氣蒸騰上來,氤氲了眼角。

鍾霖停住片刻,笑了笑之後繼續説:“舊故事到這裏就講完了,接下來要講的,就不是一個故事了,而是一個人的計劃。這個人你也認識,有些人叫他白遲帆,也有些人知道他其實有另外的名字和另外的身份。

“這個人要去阻止他自己的母親做的一些事情。但是他既不能傷害自己的母親,也不能放任自己母親繼續去做錯事,那會造成太多人的痛苦,他不能坐視不理。所以最終,他選擇了一個看起來很愚蠢的方法。

“他知道由於他曾經百般和他的母親做對,他母親已經下定決心要殺死他了,也花了重金在江湖上懸賞他的人頭,但是他不能就這麼被殺死,他要死,也要逼自己的母親自己動手。他知道人性的所有醜惡,卻依然相信自己的母親並不是天良泯滅的人。他知道仇恨和誤解比任何感情都牢固,卻依然相信用自己的鮮血,就可以換回母親的諒解,洗去所有的宿怨。”鍾霖笑了,眉峯微微揚起,“很驕傲很有自尊的死法對不對?在我所有見到過的人中,只有他為自己選擇的死法是最有尊嚴的。”

我把手中的茶杯放到石桌上,身體止不住得顫抖,努力穩住語調:“真好……那麼這個人成功了沒有?”

“成功了。”鍾霖的聲音輕鬆愉悦,“這個人抱着病千里跋涉,在天山找到了自己母親的蹤跡,也找到了可能是唯一能夠解開他母親心結的那個人,就是原天山派的掌門雲自心。她被廢過武功之後,已經是一個瘋瘋癲癲,神智和身體都停留在幼女時期的可憐女人了。

“帶着雲自心,這個人輾轉追尋着自己母親的足跡,躲避着重重追殺,越過天山,穿過大漠和高原,一路艱辛。別人都是在求生,他卻是在求死,終於在靈碧教總堂所在的玉龍雪山,把他的母親逼入了不得不親手殺他的境地,他成功了。”

鍾霖長出了口氣:“這一路上的鬥智鬥勇你是沒有見到,現在我是服氣了,別説他用半年的時間建了一座鳳來閣,就説他用半年的時間再建一座鳳來閣我都信,這個人,真正當得起驚才絕豔這四個字。”

我用手死死抓住木椅的扶手,耳朵裏一聲接一聲地轟鳴,嘴角用力的挑起,目光似乎被什麼東西遮住了,模糊一片:“是嗎……真好……”

鍾霖嘆氣:“是啊,真好,我剛接了教主之位,什麼都還沒有上手,真想留他一段幫幫我啊,誰知道他身子剛有點起色就非要上路趕回來見你,如今重色輕友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

我一下愣住,用力睜大眼睛看着鍾霖:“你説什麼?”

鍾霖眯上眼睛笑了:“我説他非要日夜兼程趕回來見你啊,你心裏想着的那個人,蕭煥。”

我抬起手擦掉臉上的淚珠,努力鎮定地看鐘霖:“可你剛剛説……”

鍾霖眨眨眼睛:“我是説他把他的母親逼入了不得不親手殺他的境地,卻沒有説他母親真的殺了他。”她停下來笑了笑,“蕭伯父最後去了,他和教主兩個人一起墜崖了。”

我沉默了一下,歸無常和陳教主,他們是不是可以算一對怨侶?那樣真誠地相愛,卻怨懟一生,最後是同歸於盡的結果。

“教主在墜崖之前,託我帶給你一句話。”鍾霖突然笑着説,“她讓我告訴你……”

陳教主帶給我的話?我有些發楞,看着鍾霖。

鍾霖摸着下巴笑笑:“教主説,好好對煥兒,他身子不好。”

我愣了愣,馬上肅容説:“我知道了,我一定做到。”

鍾霖也笑了,揮了揮手:“好了,閒話不説了。我這次趕過來,是想先見見你,順便給你講故事傳話的。你的那位現在正在陪都黛鬱城裏,一路上趕得太急了,再不休息我真怕他見你面後馬上會昏倒。”她擠了擠眼睛,“你要是不想讓他擔心,就在這裏等着他回來,也就是這一天兩天了,你要是等不及了,就去找他吧。黛鬱城中如今海棠最好啊……”鍾霖賣了個關子,“地方你應該能想到。”

我“喔”了一聲,站起來就準備走。

鍾霖在我身後笑了笑,聲音有些落寞:“蒼蒼,對不起,那天在天山的時候,我不該説那麼惡毒的話,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現在真好,你還能找到他,不像我……”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她:“鍾霖啊,你這段時間在玉龍雪山,很忙吧……”

鍾霖愣了一下:“是,怎麼了?”

“你不是真以為慕顏死了吧?”我看她。

她睜大好看的眼睛,聲音發抖:“難道不是……”

我哈哈笑了起來,快要直不起腰:“笨哪,笨死了,那天我是説氣話的……你也夠可以,過後居然不打聽。”

我清咳一聲,忍住笑指指荷塘對面的一個房間:“慕顏就在那裏,他這兩天好像公文太多,批的怨天怨地,你去了正好可以幫他解決點。”

鍾霖眼睛睜得更大,忽然撲上來狠命在我手上咬了一口:“玩笑不是這麼開的!我差點自刎你知道不知道?”

我給她咬得大聲叫:“我是孕婦!別動粗……哎呀……”

有幾滴眼淚落在我的手背上,鍾霖跳起來向荷塘那邊衝去,我看着她飛奔得兔子一樣,完全沒有一點天下第一大教教主風範的背影,哼了一聲,揉着手背上紅紅的齒痕:“死女人,剛才居然故意耍我……想想我已經耍了你三個多月了,也夠本了……”

揉完手看看四下沒什麼監視的人,一路小跑找到馬棚,套了匹馬翻身上去,就向黛鬱城奔去。

三十多里的路半個時辰就到了,鍾霖説得不錯,黛鬱城中的海棠正好,到處都是前來賞花的遊人,在遮天蔽日的西府海棠樹下往來穿梭如織。

微風吹過,枝頭的海棠花瓣零落如雨,樹下並肩而行的戀人停下來相視而笑,畫面甜蜜而美好。

黛鬱城中海棠正好……而最好的海棠花,是開在黛鬱山下的。

站在綿延整個城池的海棠花樹下,我放開馬的繮繩,信步向前走去,所有的街道都很喧鬧,我一直向前走,漸漸走近城池正中的黛鬱山。

海棠的落瓣不時從眼前、從身旁拂過,落在街道的青石板磚上,粉色無邊無際一樣,漲滿眼簾,四周開始變得靜謐,一步一步的,彷彿走在夢境裏。

密林深處轉來稀疏的琴響,濃密的花樹逐漸開朗,海棠林正中的一片空地,停着一輛白篷的馬車。馬匹已經被車伕牽走放牧了,車轅空着,搭在林中的一塊大石上,掀開的車簾處,斜倚着一個青色身影。

那個人頭靠着車壁,披散的髮絲散落在肩頭,在陽光下反射出淡金的光澤,他伸出身側的一手隨意撥弄着架在車轅上的古琴,修長蒼白的手指在陽光下慵懶地舞動。

我走過去,站在車前,嘆了口氣:“你彈琴真像彈棉花。”

淡粉的薄唇微微挑起來,他張開眼睛,深黑的重瞳中帶着笑意:“是嗎?”

我點點頭,在車轅上擠一擠坐下來,問:“你沒有學過琴吧。”

他笑笑,停下撥弄琴絃的手:“沒有。”

我“啊”了一聲:“你居然不通琴藝?”

他輕輕笑了起來,靠在車壁上的身子直起來一些,給我騰出些地方:“很奇怪嗎?”

我鄭重的點頭:“很奇怪的。”説着看着他,“你知不知道鍾霖把你説的好像傳奇人物一樣,弄得我都不太敢來見你了。”

他笑了笑:“鍾霖啊,那個姑娘,她非要先行一步去京城通知你,我攔都攔不住。”

我點頭:“嗯,她説你身子不能再勞頓了。”説着握住他有些冰涼的手,一手環住他的腰,“自己説,你現在身體的狀況怎麼樣?”

他笑了笑:“還好?”

我瞪他一眼:“詳細點。”

他頓了頓,微笑着想了想:“在天山的時候,我給自己開了解寒毒的藥……”

我“啊”了一聲:“把寒毒解掉,在沒有東西壓制內力,不是很危險?”

他笑了笑,接上去:“後來內力反噬出來,自心不懂,給我吃治內傷的藥,結果誤打誤撞,好了七七八八。”

我連忙説:“那不是太好了?”

他笑笑:“再後來在玉龍雪山的絕頂和人對弈,在風雪中一直下了兩天兩夜,結果就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我又“啊”了一聲:“又去逞強!”問,“現在怎麼樣嘛?”

他笑:“大約和原來差不多吧。”

我嘆了口氣:“又累着折騰了這麼一回,真有你説得那麼輕描淡寫就好了。”

他笑笑,沒説話。

不過他肯把自己身體的狀況明白的講給我聽,還真是頭一次。這麼想着,伸出另一隻胳膊把他的身子都抱住:“我聽過了你娘傳來的話了,我以後會好好疼你的,把你身子養得好好的,誰讓你是我的男寵來的?”

他笑着“嗯”了一聲,還是沒開口。

我想了想,抓住他的手:“這麼漂亮的指頭,不學琴太浪費了,我會彈琴的,來,我教你。”説着拉着他的指頭去觸琴絃:“這個右手的指法呢,有抹、挑、勾、剔、打、滴,還有輪、鎖、雙彈,如一,疊涓……”

他笑了起來:“你怎麼這麼性急,這不剛見了面的?”

我衝他齜牙:“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我會你不會的東西,還不趕快讓我顯擺一下,來,讓我教導教導你這個樂盲……”

他輕笑了起來:“誰告訴你我是樂盲,我只是不通琴藝……我會簫……”

我一下沉默了,蕭煥説他會什麼東西的時候,一般都是——很精通。

我只好翻翻白眼:“那好,既然你不會彈琴會吹簫,你在這裏擺一個琴來撥來撥去幹什麼呢……”

“好看。”一個脆生生的童聲先蕭煥一步回答我的話,雲自心從車廂裏爬出來,還有些睡眼惺忪,“就算坐在這兒像彈棉花,樣子也很好看。”

我瞪大了眼睛看雲自心:“你怎麼在這裏?”

雲自心淡撇我一眼,既不是故作天真的樣子,也沒有假裝優雅,她現在表現出來的孩子氣,倒真有些自然天成:“我跟着煥兒啊,你管得着麼?”

蕭煥在一邊嘆了口氣:“這位對男寵的要求比你高,我還要時不時的附庸風雅一下。”

我突然醋意上衝,抱住蕭煥,在他的薄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然後仰頭看雲自心:“蕭大哥是我的男寵!不準跟我搶!”

雲自心涼涼的看着我:“得了,得了,小氣樣子,誰要跟你搶,老太婆我是在裏面聽你們打情罵俏聽得犯酸,才出來走走……你們愛幹什麼幹什麼。”

聽她這麼一個外表像幼小少女一樣的人自稱老太婆,真是有些説不上的怪異。

雲自心説完,利索地跳到馬車下,真的就要走遠,忽然回頭對我説:“聽煥兒説,我家小倩如今在你當頭兒的那個什麼鳳來閣裏,多關照關照啊。”

我有些愣,一時想不起來有這麼個人:“什麼小倩?誰是小倩?”

雲自心不耐煩地噘噘嘴,偷罵一聲:“真笨。”然後提高聲音,“就是那個化名叫蘇倩的,她本名叫雲小倩,是我女兒。”

我更愣:“你不是被散去武功變成幼女的樣子了嗎?你怎麼會有女兒……”

雲自心再罵一聲:“真笨。”提高聲音,“那我沒變小前呢?”

説完再也不説話,轉頭揹着手,蹦蹦跳跳地跑遠了,只看背影的話,和普通十二三歲的少女並無二致。

我搖頭嘆息了一聲:“能像這位雲掌門一樣,永遠十二歲,也不錯。”

蕭煥攬住我的腰,笑了笑:“能夠一歲一歲的變老,同樣不也是很好的事情?”

我回頭摟住他的脖子,突然想起來:“我們成親兩年,你的兩次生辰我們都不是在一起的,下一年一定要一起過!”

他笑着點頭:“好,下一年一定一起。”

想一想,突然有些不服氣:“怎麼每一次都是你不聲不響的拋下我走了,然後我再追着你跑?你有這麼好嗎?”

他輕輕笑了起來,點頭:“是,是,我沒這麼好。”

我瞪眼:“你沒這麼好,那就是我傻了?還整天追着你跑?”

他笑,忽然伸出兩隻手臂,抱住我的腰,聲音還是輕的:“蒼蒼,對不起。”

我的臉居然不爭氣的紅了,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就抱住他的額頭吻了一下,開始説別的:“對了,我有好多事情要跟你説的,你聽着,不準不耐煩。”

他點頭笑:“好。”

“你不在的這段時間裏,現在朝上那些人鬧騰的啊,我爹是鎮不住場子了,蕭千清也懶得管了……我看你只要一回京,蕭千清鐵定還要把你拉回去按在皇位上。”

“嗯,回京了再説。”

“還有,我接手鳳來閣,靠着蘇倩他們幫忙,一切都挺順利的,我已經把鳳來閣總堂移到京師了,幹活什麼的也方便。”

“很好。”

“還有,還有就是,我懷孕了,害喜害得不厲害,跑跑跳跳都沒問題,酈先生簡直要把我當菩薩供起來了,煩都要煩死了。”

“嗯,的確要注意一些。”

“啊……我懷孕了,你一點都不高興!”

“嗯?我很高興啊。”

“你沒有表現出來很高興!”

不知道説了多少有用的話,也不知道説了多少費話,一直説到口乾舌燥不想再説,我把頭靠在蕭煥肩膀上,仰頭看着頭頂繁花堆積如粉雲的海棠樹,笑了笑,懶懶的:“蕭大哥,你知不知道黛鬱城裏那個傳説?”

他攬着我的腰,把肩膀靠在車壁上,説:“嗯?”

“是那個嘛,在盛放的海棠樹下相識的人,如果相愛了,就會一生幸福。”

他笑笑,沒有説話。

我笑了笑:“我們不是在海棠樹下認識的呢。”

我説着轉了個身,移到他的正面,認真地看着他深黑的眼睛:“我叫凌蒼蒼,凌是凌霄花的凌,蒼蒼是天之蒼蒼的那個蒼蒼,這位兄台,幸會。”

他愣了一下,慢慢笑了起來,深瞳裏瀲灩的倒映着滿天的粉白:“我叫蕭煥,幸會。”

我輕輕地笑了起來,我想我接下來應該告訴他,不管多少次,我們重新開始吧,不管多少次,我依然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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