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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歸來

我心裏倒了五味瓶,低着頭,弄着梳子。也沒覺自己在做了些什麼,只聽“格”的一聲,木梳居然斷了。

我一驚,才醒過神;而頓珠更是慌忙道:“小姐,你沒事吧?”

我將梳子扔到一邊,笑道:“這檀香梳子,漂亮是漂亮,就是不結實。白瑪,呆會到市集上幫我買把好的來。”

白瑪應聲“是”,狠狠瞪了頓珠一眼。

頓珠尷尬地搓起手,精明的眼睛裏也滿是愧疚,彷彿是他給我帶來了壞消息,對不住我一樣。他囁嚅道:“其實,那位東方公子,該是一直喜歡小姐的,聽説他娶容二小姐和剪碧,都是為了小姐的緣故呢。小姐在東方府裏的屋子,他從不許人去動一分一毫,為此容二小姐還和他鬧過幾次呢……”

容畫兒自是不容他心裏有我,可惜不因為我,東方清遙未必肯娶她。我冷笑,打斷了頓珠的話,道:“我父親容莊主,和蘇勖那裏的情況如何?”

頓珠道:“容莊主麼,小人無能,還未及探出住址來。只聽説現在東方家的書苑,自東方公子出事後,已無人居住,全給容家接走了。蘇公子這兩年升過官,當過刑部侍郎,因為與東方公子走得近,暫給免職了,不過還是兼着魏王府的司馬,深得魏王信重呢。”

深得魏王信重,又有何用?我嘆息,心裏斟酌了一回,道:“你們且去準備準備,換身漢服吧。呆會咱們拜會司馬蘇大人去。”

許久不曾見故人了。特別是我這身遭凌踐借死遠遁之人,再次出現,對人,對己,都是一個意外吧。

已是年冬歲末,天氣正是嚴寒,但我在吐蕃呆得久了,這點寒意,卻也不放心上,只在素白的石榴裙上罩雪貂裏的白襦短衣,依舊顯着嫋娜身段。短襦長裙原是隨去吐蕃的大唐工匠縫製的,倒也不見異域風情,看來甚是大方得體,且是暖和。又將明鏡移來,照了一照,但見那人兒清麗依舊,只是原本清明如水的眸子,雖是一般的漆黑,卻多了種洞澈世事的疲倦與冷靜;一路奔波下來,兩頰的高原紅已然退去,換作蒼涼的雪白,無甚血色的雙唇抿出深深的弧線,説不盡的蕭索和無奈。

鏡中人,也算是難得的美人了,只是若去見客,卻過於滄桑憔悴了些。我並不願意讓人以為我過得有多不開心。正遲疑間,白瑪笑着遞過來一個白玉雕花的盒子,道:“公主讓我帶身上,説小姐一定用得着呢。”

那盒子裏卻是我閒時給絡絡調的胭脂。我在吐蕃過着半隱居的日子,並不着意打扮,卻希望絡絡能一直好看着,永遠吸引住松贊干布的目光,所以採了許多花來,加上蜂蜜和了,調了不少的胭脂,只給絡絡用。如今我到了大唐來,既打算捲入朝廷紛爭,以挽救清遙性命,自是要恢復我世俗的生活了,難為絡絡想着,連這個也為我備了。

點上胭脂,又將一支四蝶長銀釵斜插在鬢間,垂下海珠串成的兩排流蘇,鏡中人果然生動起來,我笑了一笑,鏡中人亦是嫣然,只是眼中還有絲揮不去的寂寞傷感。

只能這樣了。我披上銀狐輕裘披風,用面紗將大半面容掩住,才扶着白瑪的手,道:“走吧!”

頓珠他們找來的馬車算是長安城裏較好的,但坐來總沒有容家和東方家自備的馬車舒服。

“的兒的兒”的馬蹄聲有節奏地踏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我閉上眼睛,恍惚回到那初出洛陽的青澀時光:春陽正好,東方清遙和蘇勖在前方騎着馬,一路春風拂面,有驚有喜,有悲有怒,也有着最初的朦朧愛戀。又似乎聽到當日和絡絡、戀花偷偷出宮時三人擠作一團歡笑的聲音,清脆地縈繞着,久久不絕。

那樣的時光,大概不會再回來了吧。清遙在獄中,且有了自己的家;蘇勖呢,那麼久,他還是沉溺於他重振家風的夢想之中,不願醒來麼?絡絡只怕今生也不會再回中土了,而戀花,這個可人兒卻不知怎樣了,有時間倒要去探探。

馬車慢慢停了下來。

白瑪低頭道:“小姐,到地兒了。”她拉開了車簾。

我一眼瞄到了一幕情景,忙挪開她手,依舊放下簾子,只從簾縫裏靜靜向外看着。

蘇府的門外,一個青年公子正彬彬有禮地將一女子引了出來,那如星的眸子,閃着温柔多情的笑意,不是蘇勖,卻是哪個?

那女子容貌甚美,紅唇含笑,白皙的雙頰有一抹嫣然的紅,就如每個初入情網的少女。頭上飾品雖不多,但鳳頭釵上銜的那顆夜明珠,足有蠶豆大小,絕對是寶物。她的衣裳,則是極好的蜀錦,雖是不起眼的銀灰色,卻流着波光瀲灩般的水色,襯得整個人光彩奪目,絕非普通富家女子穿戴得起的。這是哪家的貴族小姐?

蘇勖只穿一身青色的家常衣裳,卻是嶄新的,耀着金屬般亮滑的光澤,更映得面如冠玉,神采端雅,看來亦是精心準備過的。

有兩名侍女跟在那貴族少女後面,另有一婆子趕到一輛馬車前,放下踏腳,將車簾掀開。那車子一眼看來十分眼熟,略略一想,便記起原來那是皇家的宮車!當日楊淑妃派人接我入宮的車,便與此車相似。

這少女來自宮裏,且是未婚打扮,會是什麼身份?

蘇勖親將少女送到車邊,少女搭着蘇勖的手上了車,垂下簾子之前,不忘衝着蘇勖戀戀一笑,捲翹的睫毛掩不住眼底的幸福和羞澀,就如當初與景謙初墮情網的我。

突然之間心更倦了。什麼時候,我已經失去了那少女的快樂和青澀,天真和無憂?我幽幽地嘆氣。

正淺笑着目送宮車遠去的蘇勖似聽到了我的嘆息,身軀微微一怔,將頭扭向我,帶着絲不相信的驚駭。

隔了那麼久,他還記得我的聲音麼?

我向白瑪點點頭,白瑪掀開簾子,我緩緩步下車,走到了蘇勖面前,揭下面紗,淡淡笑道:“久違了,蘇公子!”

那一貫鎮靜如恆處變不驚的蘇勖,驚喜而慌亂地向前走了一步,叫道:“書兒?”他的手伸出來,似想摸一摸我,到底是真實的書兒,還是一個虛幻的夢影,終究又縮了回去,只有那悲喜交集的驚訝,久久滯在面容之上,顯得好生痴鈍。

唯有在他那失態之中,我還能感覺出他對我殘留的一絲感情,不管這感情,到底是哪種感情,也不管這感情,對我是不是越來越陌生。我抬手撫了一下額前垂下的幾縷髮絲,嫣然一笑,道:“不請我到府裏坐坐麼?”

蘇勖如夢初醒,忙道:“快進來坐!”

蘇府一如當初那般古樸宏峻,穿走在那森森林木之下,寒意反更甚了。我將銀狐披風緊了一緊,隨着蘇勖默默前行着。白瑪、貢布、頓珠亦緊隨我後面,只留了仁次在外守衞等候。

恢宏的屋宇新近粉飾過,雪白整潔得很是耀眼。但原來那有些開裂變色的“詩書傳家”牌匾還高高懸着,襯着古肅的環境,優雅卻帶着絲破落的淒涼。以蘇勖的地位,想必絕不致更換不起一個牌匾吧,只是他恐怕打算永遠把這個牌匾傳下去了。

坐定之後,便有丫環過來倒水,也是訓練有素,低眉順眼的模樣,我看着那瘦巧的手慢慢將澄黃的茶水注滿,卻打了個寒噤,撫着那光潔的茶盅,猙獰的漢王嘴臉,邪氣的小喜笑容,嫉妒的吟容眼神,交錯衝到眼前。

“小喜,你後來找到了麼?”我冷淡淡問。原以為自己已經放開了,但一旦回到這個世俗之中,我最計較的,居然還是我的受辱。我竟然沒有問東方清遙的情況,直接問起了那害我落到漢王手中的小喜。

“她,可能在太子府吧!”蘇勖卻似不奇怪我會問這個問題,很快地回答,卻侷促地將眼光轉向別處。

“吟容呢?”提到這個名字,我的聲音里居然一點感情都沒有。對這個女子,恨和愛,都太過奢侈了吧。小喜一定是太子安插在蘇勖身畔的密探,這點是勿庸置疑的。可吟容呢?我承認我救她救得不夠徹底,但當我想徹底地維護她時,卻被她狠狠一擊打倒,幾乎至今也未能爬起來。所有曾寄予希望的唐朝的歡樂,瞬間化為泡影。

提到吟容,蘇勖更是苦澀,嘴角牽了牽,有些艱難地回答:“她,現在是漢王的側妃。”

真是看不出,這麼柔弱無力的吟容,居然能在那殘暴血腥的漢王身邊混出頭來。人不可貌相啊,我也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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