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音剛落,一個渾身天青色錦衣,頭戴黑金相間的玲瓏平巾幘,頸系青紅巾,腰佩紫金博帶,腳踏黑線薄絲履的倜儻少年手捧白玉圓盤,快步從落英林中走來。在圓盤之上,紋絲不動立着兩盞金樽,一壺美酒。
看到這個瀟灑倜儻的少年,唐鬥神色一陣迷茫,恍惚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當年初闖江湖之時的風流模樣。但是他再凝目細看,卻發現端着玉盤金樽前來獻酒的少年竟然是自己蜀中最好的兄弟——唐釘。
“唐釘?!”唐鬥一時之間只感到口乾舌燥,一頭混沌。
“大少……”看到唐鬥,唐釘的臉上露出一絲陰沉之色,啞聲道。
“大少,你剛才不是沒有看到你這個好兄弟嗎?現在他就在眼前。”唐萬壑陰笑着悠然道。
望着眼前這個一身盛裝,神采飛揚的昔日老友,唐鬥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向前緊走三步,來到唐釘近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厲聲問道:“阿釘,到底怎麼回事?”
唐釘抬手擋開唐斗的手,身子連退三步,沉聲道:“大少,我唐釘早在一年前已經投入萬壑公麾下效力。”
“什麼?”唐鬥瞠目結舌,愣在當場,“你叛出唐門?你?唐釘?”
“怎麼,大少?很難相信嗎?”唐萬壑冷笑着問道。
“你騙我,阿釘,你是為了兄弟們的性命與這老賊虛與委蛇,伺機而動,是也不是?”唐鬥厲聲問道。
“哈哈,大少啊大少。”看到唐斗的樣子,唐萬壑仰天大笑,“畢竟是年輕啊。你有沒有想過,當日醉香樓夜宴我的兩個族弟擺出那麼明顯的圈套,你卻偏偏要一頭撞進去?難道這麼笨拙的伎倆,你都看不透嗎?”
“哼,我當然早就看清,只是……”唐鬥看了面露冷笑的唐釘一眼,忽然恍然大悟,“阿釘,我是為了去救阿釘才會一頭鑽入那天羅地網之中。”
“不錯,阿釘早就算出大少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漢子,兄弟有難,他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了不起啊,大少。能夠得到阿釘如此高評價的江湖人,你是惟一的一個。”唐萬壑沉聲道。
“但,但是……醉香樓上,唐門二老與我放對,若不是唐釘,我豈能如此輕易獲勝?”唐鬥此刻的心中已經漸漸認識到了唐釘的背叛,對他的稱呼也從阿釘改成了唐釘。
“唐萬山,唐萬榮這兩個匹夫和老夫的年紀相差不遠。老夫做了唐門門主,他們兩個一個比一個心熱,恐怕等不及我一命歸天就會在背後捅我一刀,趁機上位。我早就吩咐阿釘找一個機會借大少之手將他們二人除掉。只是,我們都沒想到,大少出手如此張揚漂亮,白旗一杆鎮蜀中,無聲而下醉香樓,這件事若是寫在江湖史書中,也是一段佳話。”唐萬壑搖頭讚道。
“大少智慧絕倫,武功超凡,即使沒有我的助陣,殺死唐門二老亦非難事,我出手相助,不但可以贏得大少信任,又為門主除掉心病,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唐釘青銅色的臉膛上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阿釘,這老兒既然殺得了他的兩個族弟,難道不會殺了你嗎?你為何如此執迷不悟?”唐鬥雙手一攤,急切地問道。
“唉,大少,剛才你也説過,我耳順之年做了唐門門主,所謂光陰不再,時日無多。阿釘耐心得很,他能夠在蜀中隱忍十年,自然不在乎在我麾下再多呆幾年。他日我年老體衰,自然會將唐門門主的大位傳給我視如左膀右臂的副將。”唐萬壑説到這裏,和藹地拍了拍唐釘的肩膀,“大少你嘛,哼哼,青春正盛,來日悠悠,恐怕你年老體衰之時,阿釘已經不在世上。你讓他何時才有機會出頭上位?呵呵,這也許就是年長的優勢。”
“這就是原因?唐釘?你想要做唐門門主?”唐鬥不敢相信地問道。
“我為什麼不能?”唐釘厲聲道,“我暗器功夫沒有你好嗎?我使毒手段沒有你強嗎?我為唐門流的血比你少嗎?我救下的兄弟沒你多嗎?你能做大少,我也能!你能夠嘯傲江湖,我也能!如今的江湖子弟,只知道你唐斗的名字,我唐釘的名字卻無人問津,你説我比你差在哪兒?差在沒你風流不羈嗎?差在沒你懂得吹噓嗎?大少!你威震江湖之際,何時想起過我?”
“阿釘……”聽到唐釘憤怒的發泄,唐鬥心中一陣慚愧,在中原逍遙快活的這些日子裏,他的確一度忘記了唐釘的存在,直到蜀中告急的文書來到眼前,他才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在中原江湖飄泊了十年。
“但是,為了一己的榮耀,你竟然拱手讓出唐門劍南十六堂,這其中枉死了多少唐門的好兄弟,你可知道?”唐鬥厲聲問道。
“一將功成萬骨枯,我當初決定背叛你的時候,早就預料到了屍山血海。如果不是大少你英雄了得,殺光了所有的屍王龍和狂魔人,這裏的兄弟説不得也是要殺的。”唐釘獰聲道。
“你……”唐鬥雙目失神地望着一臉鐵青的唐釘,默然半晌,終於忍不住微微搖了搖頭,長嘆一聲,“這麼説來,當初在醉香樓上也是你下的手腳?”
“不錯,大少出外鬥陣,我趁機聚集所有兄弟,開了酒窖中所有的燒春酒,邀眾兄弟痛飲之後,大開四門,和大少一起並肩作戰。眾兄弟都以為是最後一頓酒宴,各個埋頭痛飲,盡中酒裏埋下的六香軟骨散,不費吹灰之力就一網成擒。”唐釘沉聲道。
“也許……”唐鬥感傷地看了唐釘一眼,“也許我該謝謝你替我救了他們一命,如果他們忍不住衝出去動手,在那上千的屍王龍,上百的魔人夾擊之下,他們又有幾個能夠活命。”
“大少……”唐釘緊緊咬住嘴唇,深深看了唐鬥一眼,又飛快地轉過頭去,拼命掩飾住眼中的一線愧色。
“大少,你們兄弟也敍過舊了,你心中未解的疑團也解開了,現在應該是你孤身上路的時候了。”唐萬壑緊緊盯着唐釘和唐鬥臉上的表情,眼神閃爍地緩緩開口道。
唐鬥輕輕嘆了口氣,沒有説話。唐釘單手托住白玉圓盤,右手拎起酒壺,在兩盞金樽中各自倒入一杯呈現琥珀色的美酒。
唐萬壑抬起手,當着唐斗的面,伸指在他面前的金樽上輕輕一彈,一線綠霧從指間激射而出,瞬間溶入琥珀色的酒光之中。
“大少,請賜教。”施完毒,唐萬壑臉上露出自信的微笑,抬手朝面前的酒樽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唐鬥狠狠地盯視了他片刻,終於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黑布袋子,在袋子外側用金線繡着碩大的兩個隸書漢字“砒霜”。他伸手從袋子中抓出一把粉,用力撒在唐萬壑的杯中。
僥是唐萬壑城府深沉難測,看到唐鬥手中的黑布袋子,也忍不住露出難以掩飾的鄙夷神色。他身邊的唐釘頭飛快地低了下去,不知是想要掩藏笑意,還是不忍看到唐斗大出洋相的醜態。
“大少,準備好了嗎?”唐萬壑以一種優雅謙和的姿態緩緩端起面前的金樽,微笑着問道。
唐鬥深深望着他,猛然從面前拿起金樽,冷冷一笑:“唐萬壑老兒,你真的以為這區區一杯毒酒可以毒死我唐門大少嗎?”
唐萬壑自信地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少命在頃刻還想逞威風。不如我讓你死個明白,這杯毒酒正是用了提煉自屍王龍的劇毒,此毒的烈性超過絕蠱數倍,發作之猛烈迅速更是遠超濟輩。飲下毒酒,片刻之後,大少就會氣絕,除了我的解藥,天下無人可解,就算是賈扁鵲再世,神醫彭嬌重現,亦難救你的性命。”
“嘿嘿,你又怎麼知道這杯酒中不會事先下了解藥?”唐鬥陰測測地冷笑道。
“哈哈哈哈,”唐萬壑仰天大笑,“大少,現在想要來挑撥離間,是否有些嫌晚?唐釘走到如今的田地,早已經無路可退,他不主動殺你已經是萬幸,你以為他會來救你嗎?”
唐鬥無動於衷地聳了聳肩膀,輕輕搖晃着手中的金樽,看杯中的美酒掀起圈圈波紋,淡淡説道:“萬壑老兒,你聽説過良心二字嗎?”
“良心,哈哈哈哈,大少真會説笑話,你覺得我適合與你講良心嗎?”唐萬壑忍不住笑得合不攏嘴。
唐鬥望着唐萬壑搖了搖頭,一臉感慨之色:“唐萬壑啊唐萬壑,你也活了大半輩子,到今天你仍然不知道良心發現的可怕嗎?”
“可怕?”唐萬壑感到一絲好奇,不禁問道。
“你真以為人想不要臉就不要臉了?”唐鬥拎着酒杯,悠閒地踱了幾步,笑嘻嘻地説,“人想沒良心就真的狼心狗肺了?世上哪有那麼容易的事?”
“哼哼,大少高論,我倒是聞所未聞。”唐萬壑沉聲道。
“良心不是想沒有就沒有的。就拿你來説,當年你殺死自己結髮妻子,難道這麼多年來你從來沒有一個夜晚做過噩夢嗎?”唐鬥冷冷地問道。
“哼!”唐萬壑想不到唐鬥在這個時候居然提到他心頭最深的刺痛,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從來沒有覺得後悔,覺得思念,覺得慚愧,覺得渾身發冷嗎?”唐鬥厲聲問道。
“這和良心何干?”唐萬壑越聽越是心神不寧,不禁提高了聲音。
“這就是良心!”唐鬥喝道,“你以為你沒有良心,其實在你心底深處,還是有一絲良心未死,也許一年,也許十年,這一絲良心早晚會在夜裏浮出水面,在你心口刺上一刀,這就是良心發現的可怕!”
“少要危言聳聽!”唐萬壑大聲斥道。
“唐釘是我唐斗的結義兄弟。我們當年殺過雞頭,喝過血酒,八拜為交,火坑一起走過,刀山一起爬過,一塊殺打過仗,一塊嫖過娼,一塊在死人堆裏喝過酒。你真的以為他會背叛我?”唐鬥冷笑着洪聲道,“他本來不叫唐釘,他的真名叫作趙方都,乃是一個川邊的孤兒。在唐門裏本來他死也不肯改名,因為他要留着自己的趙姓認祖歸宗。他一生都希望找回自己的親生爹孃。但是唐萬山唐萬榮作反,唐門被他們打下了十幾個堂口,我們幾個才十幾歲的娃子幾乎要被這兩個老賊趕盡殺絕。是唐釘第一個站出來,他對我們説:從今以後,我不叫趙方都,我叫唐釘,唐門的一顆釘,死也要釘死在劍南。是誰救了十年前的唐門?不是我唐鬥,而是我的好兄弟唐釘。現在誰還記得當年的趙方都,沒有人!只有我唐鬥。你真的以為他會來和我作對,來殺我這個唯一記得他本名的兄弟?”
“大少……你……”聽到唐鬥話,唐釘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踏前一步,面向唐萬壑開口道,“門主,我……”
“老趙,我還記得你,你可還記得當年的兄弟唐鬥!?”唐鬥深深望了一眼唐釘,高高舉起手中的酒杯,轉頭朝唐萬壑道,“記着,這就是良心發現,幹!”他雙手握杯,做了一個同飲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