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確了此去華山的目標,風洛陽的心情彷彿浮在雲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買酒一醉的衝動。思及自己自出生以來,酒不敢喝過三杯,歌不敢唱過通宵,活得格外枯燥呆板,若不是有了唐鬥為友,終日引他為樂,這一生可稱無味。
“不如邀他去好好喝一杯!”一想起唐鬥,風洛陽心中頓時一陣溫暖。多年兄弟,只有在他身邊,喝醉了才有一份安心。想到這裡,他一轉身,朝著唐斗居住的廂房快步走去。
剛走得十餘步,突然一聲爆喝從他背後響起:“風——洛——陽!”
風洛陽渾身一震,驚訝地轉過頭來,卻看到唐鬥一張臉脹得彷彿一隻大紅燈籠,揮著攥緊的拳頭,猶如屁股著火一般朝他飛奔而來。
“你叫我什麼……”風洛陽話剛出口,唐斗的拳頭已經撞在了他的左臉上,只疼得他悶哼一聲,身子朝右一歪。唐斗的左拳自下而上湧了上來,狠狠砸在他的小腹之上,將他的身子直挺挺地拍在了牆上。
“大少,你……”風洛陽掙扎著想要說話,但是他的聲音卻被唐鬥混亂瘋狂的嘶吼所淹沒。
“呀——啊——啊——呀!”唐鬥猶如一個被欺負狠了的孩子,癟著嘴,繃著臉,雙拳輪得風輪一樣,打在風洛陽身上,砰砰有聲,每打一拳就要扯開嗓子吼一聲,到最後他雙眼一紅,竟然哭了出來。
風洛陽連受了幾十拳,渾身骨骼咯吱吱直響,自份再這麼下去,怕要做了糊塗鬼,連忙雙手一伸,一把攥住唐斗的雙拳,大聲吼道:“大少,你瘋了?”
“我沒瘋,我只是想發瘋!”唐鬥嘶吼一聲,頭一低,一個頭錘撞入風洛陽的小腹。風洛陽被他撞得七葷八素,再沒有火氣也受不住,不禁大吼一聲,雙手一甩,將唐斗的身子斜刺裡一丟。唐斗頓時宛若一隻麻袋一般爬伏在地上,半晌起不來身。
“大少,”風洛陽跪倒在地,一手扶著地,一手揉著腫脹的臉頰,含糊不清地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阿韶,阿韶……”唐鬥在地上翻了一個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呼呼地喘著粗氣,“阿韶……”
“阿韶怎麼了?”風洛陽不解地問道。
“阿韶喜歡的不是我……嗚——嗚……”唐鬥說到這裡,忍不住哽咽著哭了出來。
“都十年了,你才知道?”風洛陽難以置信地問道。
“十年前,她說不喜歡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所一直不信。”唐鬥說到這裡,仰起頭看了風洛陽一眼,雙眼又是一紅,“到今天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才信我根本沒有機會了。”
“你明白了是好事。這些年你自欺欺人,死纏爛打,我看著都替你辛苦。”風洛陽展顏一笑。
“嗚——你就知道說風涼話!”此刻的唐鬥再也沒有了一門之主的風采,哭得彷彿一個沒人要的孩子。
“你就是因為這個打我?”風洛陽摸了摸臉上的瘀腫。
“一臉的欠揍樣兒,打你還需要理由嗎?”唐鬥氣急敗壞地說。
“這話怎麼聽著像是阿韶說的?”風洛陽笑道。
“怎麼老扯上阿韶,你喜歡她?”唐鬥衝口而出。
“我們談的不就是阿韶嗎?”風洛陽撓了撓頭,“這和我喜不喜歡她有什麼關係?”
“反正,你跟我說,你到底喜不喜歡阿韶?”唐鬥嘶聲問道。
“我喜歡她也是因為她是咱們的朋友。”風洛陽老老實實地說。
“就沒有一點兒非分之想?”唐鬥猛地支起身,手腳並用爬到風洛陽身邊,緊張地問。
“絕對沒有非分之想。”風洛陽搖了搖頭。
“那如果我跟你說,阿韶喜歡的是你,你會怎樣?”唐鬥緊盯著風洛陽的眼睛,沉聲問道。
“真的?”聽到唐斗的話,風洛陽噗哧一笑,忍不住反問道。
“阿哈!看你這騷樣,還敢說沒有非分之想,連兄弟我也騙!?”唐鬥勃然大怒。
“哎,冷靜。”風洛陽忍住笑,匆忙一擺手,“你想啊,阿韶這十年來整得我也夠慘的,如果她竟然喜歡我,那你說,這麼多年吃的苦頭不是有了報復的機會。當然我也只是說說而已。但是無論如何在虛榮心上來說,我確實很滿足。”
“哦……”唐鬥聽到這裡,連連點頭,忽然笑了一聲,“看不出來,你也是個蔫壞的主。”
“咱們能做成朋友是有原因的。”風洛陽拍了拍唐斗的肩膀,微笑著說。
唐鬥揉了揉紅腫的眼睛,和風洛陽互相攙扶著站了起來。看著他滿臉難過的樣子,風洛陽好奇地問道:“你說你知道了阿韶不喜歡你的原因,那到底原因是什麼?”
“……”唐鬥斜著眼看了看他,嘴裡咕嚕了一聲,卻不願意回答。
“你為什麼沒頭沒腦地打我一頓,難道阿韶喜歡的不是你,而是我?”風洛陽笑著問道。
“美死你。當然不是!還是不是兄弟啊,讓我打一頓出出氣,你就權當自己是沙袋好了,問這麼多幹什麼。”唐鬥瞪大了眼睛怒道。
“這麼說來我很無辜啊?”風洛陽無奈地一攤手。
“什麼無辜,剛才不是跟說了你有欠揍樣嗎?是不是我表達有問題,你沒聽明白啊?”唐鬥沒好氣地說。
“呼。”風洛陽雖然一肚子疑問,但是唐鬥十年後再次失戀,此事非同小可,箇中的緣由必定千迴百轉。十年來他看著唐斗的性格因為這一段苦戀而再三扭曲,早已經心力交疲,此時不願多問,更不願多想,只是一把攬住唐斗的肩頭,沉聲道,“今晚我做東,咱們兄弟出去喝一杯,一醉方休。”
“你也有想要一醉方休的時候?”唐鬥心中一陣感動,用力點點頭,“好,走!”
終於向唐鬥傾訴出了一腔心事,魚韶雖然對他感到異常抱歉,但是心頭仍然充滿了如釋重負的感覺。這種感覺令她猶如脫胎換骨,很多以前想不通也不敢去想的往事,忽然間清澈如溪。她重新掩上被唐鬥撞開的大門,從地上撿起被她撕成碎片的乘風會卷宗,將它們在桌上一點點拼起,漸漸還原出卷宗上大大小小風洛陽的名字。看著自己凌亂而悽惶的字跡,柳青原闖堂那一日的回憶此時不可遏制地從她心底湧起,本來模糊一片的畫面和語音,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清晰。
“你對她是否一見傾心?”
“一見傾心……誰不是這樣。那樣的魚韶,在那樣的雨色之中,誰不會為之瘋狂?和唐鬥一樣,我對她有狂熱的迷戀。”
柳青原和風洛陽的問答宛若暮鼓晨鐘,重重撞擊在魚韶的心房之上,令她如痴如醉,亦喜亦顛。她抬起雙手,猛然按住自己的臉頰,只感到入手一片火熱。
“這麼重要的記憶,為什麼我到今天才終於想起來?為什麼我不能早一天,早一時,早一刻想起,那樣我就多了一天,一時,哪怕是一刻的歡喜。”魚韶渾身發顫地想著。
“但是你並沒有表露出來,為什麼?”
“她會喜歡我嗎?一個整日只會背誦劍譜的呆子,每天只能傻望著她說不出一句話的蠢人。她和我會開心嗎?她和我會幸福嗎?數月之後,我就要去天山,她會和我一起去嗎?我值得她為我拋家棄業,傾心以赴嗎?三年之後,她會在哪兒?我會在哪兒?”
“對於只有十五歲的少年,你想得的確很多。”
“人總要取得平衡,說得既然不多,自然會想得很多。和我不同的是,大少是個快樂的少年,野心勃勃,信心滿滿,對自己對人生都充滿了希望,他喜歡阿韶,而且我相信他會給她幸福。這不是很好?”
“真是傻瓜,傻瓜。我喜歡的就是你,你的傻,你的痴,你打死不放的執著,如果當日你大聲說出你喜歡我,我就是你的人了。”當魚韶終於想起這一段記憶,她不禁為十三年前的自己感到一陣惋惜。但是,她轉念一想,不禁一陣痴迷,風洛陽傻,那她自己呢?為了少女的那一份矜持,她信手輕擲了十三年的光陰,她任性和痴狂又比風洛陽輕多少。
“於是你三緘其口,閉口不談自己對魚韶的感情?”
“這還不夠,我必須把這段情感徹底忘掉,否則我會失去兩個朋友,我必須這麼做。”
“你怎麼讓自己忘掉……難道你也會……?”
“鄱陽湖畔有一座神廟,神廟前有一尊石碑,碑上刻著一些對某位古人歌功頌德的文字。我將心中終將沉澱一生的秘密刻在了石碑之上,然後定下心來,轉身而去。”
“以碑銘志,好辦法,這樣你只需要把這塊石碑忘記,你就忘記了一切,我真的有些好奇,你在石碑上寫了一些什麼。”
“現在我什麼也記不起來了,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他不但對自己的感情閉口不言,甚至連忘卻的方法都已經計劃周全。洛陽哥,你一生都為了別人活著。少年時為了父母,年長時為了兄弟,你那近乎瘋狂的自律已經把你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什麼時候,你能為自己活一次?”想到這裡,魚韶已經鼻尖酸楚,熱淚盈眶,只想伏案大哭一場,為風洛陽,為自己,也為那十三年的時光。
就在這時,魚韶房間的大門忽然被人推開。
魚韶聽到聲音,連忙飛快地用手抹了抹臉,擦去掛在臉頰上的淚痕。即便是她動作迅速,此時此刻她的模樣仍然落入了來人的眼中。
“阿韶姐,你哭了?”清脆動人,那是祖菁的聲音。
“菁兒……,有什麼事?”魚韶咳嗽了一聲,啞聲問道。
“剛才你是不是看見我……我和小師叔……”祖菁扭捏了一下,忍不住問道。
“你看見我了?”聽到祖菁的話,魚韶的臉上一陣發燒,片刻之前,她的確因為目睹了祖菁和風洛陽的擁抱而患得患失,心緒不寧,以至於暴露了情思,被唐鬥發現。也正因為她向唐鬥坦陳了心中情愫,她的思維回覆清澈,從而在一片混亂之中理清當日柳青原闖堂的回憶,明瞭了風洛陽深藏心底的情思。如今,她亦喜亦悲,卻已經完全是另一碼事。但是期間種種,卻又讓她如何向祖菁說明?
“阿韶姐……”祖菁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全身的勇氣,“這些日子,我滿腦子都是小師叔。我,我下山之時曾經遇上很多傑出的男子。我曾經痴迷過唐鬥,也曾經對柳青原有一陣子的著迷。但是小師叔是不同的,我現在千迴百轉,就是想他,一想到他,我就又是甜蜜,又是感傷,有時想要傻笑,有時卻又想號啕大哭。我想,這就是了,一定是這樣了。”
“是什麼?你是說……”魚韶心頭湧起一股溫柔的憐憫,她深深知道祖菁現在的心情正彷彿當年她初見風洛陽一般。
“嗯,嗯!”祖菁渾身顫抖地用力點了點頭,“不是迷戀,不是單純的喜歡,而是傳說中的愛戀,我,我,呼……”
說到這裡,祖菁緊張得嘴唇顫抖,幾乎說不出話,她閉上嘴調整了一下呼吸,用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緊緊盯著魚韶的雙眼,衝口而出:“我和阿韶姐一樣,愛上了小師叔。”
魚韶默默望著滿臉通紅的祖菁,緩緩站起身。
看到她的動作,祖菁緊張地閉上眼睛,大聲說:“阿韶姐,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我的氣。我也知道我和小師叔,年齡,輩分都有很大的差別,你要罵我就罵吧。”
魚韶微微一笑,抬手扶住祖菁的肩頭:“傻孩子,我當初不是和你說了麼?你想要喜愛他,傾慕他,只管去做吧。但是千萬千萬記住,不要讓他傷了你的心。因為就算把你的心傷透,他也很可能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明白嗎?”
“阿韶姐,你不怪我?”祖菁喜出望外地問道。
魚韶寬容自負地一笑:“菁兒,不如咱們約定,最後無論誰和他在一起,我們都要彼此祝福,好嗎?”
“一言為定,我一定會為你祝福的。”祖菁用力點了點頭。
看著她陽光燦爛的笑臉,魚韶微微搖了搖頭,從心底浮起一絲笑意:“這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