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混合著幽咽的鷹啼傳入祖菁的寢室中,令她從混亂如麻的思緒中清醒了過來。她沒精打采地站起身,用火戳子點燃了屋裡的油燈。寢室牆壁上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畫卷依次在昏黃的燈火下顯現出來。
最靠近南窗的畫是一幅龜鶴延年圖,那是祖菁的祖上所畫,圖上有兩龜兩鶴,各具姿態,神駿非常。在祖氏龜鶴延年圖中,這一幅力作是少有的烏龜和仙鶴一樣多的畫。
接下來是一幅劍客獨立孤山圖,青衣劍客,連綿雪山,一輪孤月,景色淒涼。這是祖菁自己所畫的顧天涯夜挑太行圖,依照天山自古相傳的夜挑太行劍歌所繪的,她本來想將顧天涯畫得更加慷慨豪邁些,但是從那首劍歌中,不知為何,她只能領會出一種孤獨寂寞的淒涼感。
在劍客獨立孤山圖側,是一幅劍客月下起舞圖。在圓月的明媚背景之下,這位騰舞於半空的劍客只留一道墨色的剪影,周圍是無邊無際的夜幕,沒有一絲星光。這是祖菁想象中鄭家祖上以夜落星河劍威震洛陽的景象。整幅圖只有圓月,劍客,夜幕,沒有一點星光。在她心中,能夠落盡星河的,只有燦爛的月華和劍客手上比月華更燦爛的劍光了。
緊接著劍客月下起舞圖的是一幅頑童風箏圖,一個豎著朝天辮的小孩,歡快地在沙漠上飛奔,放著一隻形似烏龜的風箏。這是在她很小的時候,聽小師叔講述天書會傳奇故事的時候,隱隱約約留下的印象,她也不知為什麼會在腦海中浮現出這一幅圖畫。
最後一幅畫,是一間燈火明媚的酒肆,裡面坐著一群歡呼暢飲的江湖客,但是沒有一個人的面目清晰可見。在眾酒客的中央,祖菁畫了一張空空如也的酒臺。祖菁不記得是在多久之前了,曾經有一位天山前輩告訴自己:大唐的俠客們在行俠仗義之前,總會選一間燈火明媚的酒肆,聚在一張酒臺上,歡呼暢飲,直到黎明,之後是生是死,皆是快活。
“是生是死,皆是快活。這樣的江湖,怎麼會消失?”看著這幅尚未完成的圖畫,祖菁腦海中浮想聯翩,從小到大長老們講述的天山傳奇宛若一幅幅鮮活熱動的潑墨畫浮現在她的眼前,令她一時之間心搖神馳,不能自制。“我還在這幅圖中留下了自己和未來江湖朋友們的位置,從小到大,我都在夢想,是誰會和我在這裡舉杯共盞,歡度良宵。”
“不,不能這樣,我不想這樣!”終於,一種越來越難以壓抑的激情從她的心底奔湧上來,令她衝口喊了出來。聽到自己的叫喊,祖菁更加明確了剛剛下的決心,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推開門,飛身躥了出去。
在她的房門外,天山派一眾長老掌門都聚集在天山弟子寢室旁的塔松林中,暗暗觀察著祖菁房間的動靜,生怕她激動之下,做出什麼傻事。此刻看她風風火火地跑出來,人人知道大事不好,連忙叢林中衝出來,前後左右將她圍了一圈。
“菁兒,千萬冷靜,不要做傻事。”天山掌門馮臨川伸開雙手一把將她攔住,陪著笑臉道。
“是啊,是啊。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雖然江湖不是以前的江湖,但是天山派仍然是你最安全的家。”
“不如明天你不要做早課了,讓師姑帶你到雪海去採雪蓮花,輕鬆一下。”
隨著掌門人的開腔,眾位長老紛紛附和,疼愛之情溢於言表。
“眾位師叔伯,菁兒已經下定決心……”祖菁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閃爍著激動的紅潮,“我要下山!”
“下山?”眾天山長老同時驚叫道。
“下山……去幹什麼啊?”魏不平長老不解地摸著後腦勺,開口問道。
“我要……撥亂反正,讓江湖重新變成以前的江湖!變成以前那個是生是死,皆是快活的江湖。”
她的話一出口,眾長老同時失笑了起來,就算最嚴肅的掌門師伯馮臨川都忍俊不禁。
“你們笑什麼?有什麼這麼可笑?”祖菁被他們笑得滿臉發燒,連忙輕輕一跺腳,嗔道。
“呃,”馮臨川看到她一臉嚴肅,頓時收起笑容,“你……你是認真的?”
“我當然是認真的!這麼大的決定,怎麼可以兒戲?”祖菁撅起了嘴。
“菁兒……”掌門身邊的魏不平嘆息著邊搖頭邊說,“你還太小,不知道江湖的兇險。你這樣下山,別說撥亂反正,就是能夠保住性命都有困難。那些江湖上橫行無忌的魔頭,若是遇上,恐怕你連個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來。”
“當年顧天涯前輩夜挑太行山,也是一個人單人獨劍下山去的,他行,我為什麼不行?”祖菁不服氣地說。
“顧天涯下山挑太行,那是虎入群羊。你下山走江湖,那是羊入群虎!”天山掌門馮臨川毫不客氣地說。
“那還是我更勇敢些呢!這叫做一代勝過一代!”祖菁士氣高昂地反駁道。
馮臨川身子一晃,用手把住身邊魏不平的肩膀才勉強站住,無奈地嘆了口氣,嘴裡咕嚕了一句:“我有點眼冒金星。”
“咳咳,菁兒,你現在是追月閣弟子,你也知道天山門規,追月閣弟子下山行俠,除非輕功達到青霄之境。”天山掌門馮臨川說到青霄二字之時,已經聲色俱厲。
“青霄……”聽到這兩個字,祖菁臉上興奮的紅潮漸漸褪去,肅穆之情油然而生。
“江湖行者的輕功,有兩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歸鴻之境,領悟了歸鴻,才算得上是江湖人。第二重境界是青霄之境,領悟了青霄,永世無法脫離江湖。菁兒,你的輕功距離青霄之境,還差最關鍵的一步。這也是我們無法放心讓你下山的關鍵。”馮臨川沉聲道。
“好,我這就去領悟青霄之境,這樣,你們就再也沒有理由阻止我下山了!”祖菁堅定地說。
“菁兒,你想清楚了!”魏不平聽到這裡,著急地說,“若是二十年前,我們會鼓勵你去領悟青霄之境,因為作為江湖人乃是我輩畢生的幸福。但是現在,永世無法脫離江湖,也許是一生的詛咒!”
“不,永遠不是!”祖菁抗聲道,話音剛落,她的身子已經一個飛旋,轉頭朝天山雪峰北坡的大冰川飛奔而去。
天山雪峰北坡的冰川綿延百里,彷彿一把巨大的偃月刀順著山勢斜切入河谷之地。整座冰川在春暖花開之際,融水奔流之聲,宛若雷霆戰鼓,氣勢非凡。在山間的斷層之中,屢有冰川融水匯成的瀑布和溪流,山勢也因此而起伏變換,參差不齊。在雪峰山腰處,因為多次雪崩,一小部分冰川被萬噸的積雪折斷,斷層斜鋪在突起的山岩之上,和原來冰川的走勢,形成了一個柔和的弧度,尾部彷彿一隻鳳凰高高揚起的尾翼,孤傲地刺向蒼天。在這段冰川的後上方,有一段凸起的山崖突出峽谷,懸空而立。這片冰川被世代天山弟子稱為青川。
青川乃是歷代天山弟子領悟輕功最高境界——青霄之境的聖地。領悟了青霄,永世無法脫離江湖。很多江湖人一生都無法領悟到青霄,他們到死都不明白青霄之境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
“然而,那些領悟青霄之境的江湖人,卻再也想不起以前不會青霄之時的人生,是什麼樣子。所以他們無法解釋給我聽,為什麼會了青霄,他們永世不能脫離江湖?在他們的世界裡,江湖就是他們的一切。”祖菁默默站在青川的最高峰,看著眼前被月華照耀,散發著淡藍色光芒的冰川。
她要從青川的盡頭施展輕功,飛身之下,穿越過上百丈的距離,沿著青川與眾不同的弧度,在青川的盡頭飛身躍起,施展自己學過的所有身法,想盡辦法飛回青川上空的懸崖。傳說,只要能夠做到這個飛躍,你就會領悟到青霄。
很多天山弟子一直到死都不敢做這個恐怖到極點的飛躍,青川孤懸萬丈高崖之上,俯瞰千里天山谷地和頭角崢嶸的雪峰冰川,一個失手,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除非對自己的輕功有著百分之百的信心,沒有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但是對自己的輕功有著百分百信心的人,天下又有幾個。
山風嗚咽,恍如輓歌,在祖菁的耳畔空洞鳴響,夜鷹的哭訴在河谷之地乍然響起,又迅速淡去,宛如朝不保夕的人生一般捉摸不透。青川千丈之下冰川融水匯成的河流,反射著明媚的月色,閃爍著晶亮的光華,彷彿一條珍珠項鍊,纏繞在河谷之中。河流兩側,怪崖如刀,群松如戟,寒冰橫絕,亂石如墳,令人觀之喪膽。祖菁不由自主地想象著自己若是高臺失手,脆弱的身子在千丈之下的河谷中,將會如何被山崖,冰川,亂木,碎石撕扯折磨。
她下意識地用力握住雙拳,身子往後退了一步,沉重地喘息著。夜風襲背,一片冰涼,她知道自己已經汗透重衫。
“我對自己的輕功,真的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嗎?”祖菁心驚膽戰地問著自己。她感到冥冥中彷彿有一隻巨大的手掌揉搓著她的心房,想要將她身上僅存的一絲勇氣和力量統統積壓出去。她用力嚥了一口唾沫,閉上眼睛,感到臉上緊繃的肌肉忽然開始不由自主地抽搐了起來。
“我原來對自己的輕功根本沒有信心,原來,我還不適合下山……”她伸手抱住雙臂,只感到天山早春的涼意鋪天蓋地襲來,將她徹底吞沒。
她的腦海裡走馬燈一般閃現出十年來她三次空等山門,卻無法等到拜山弟子時的景象,那種蝕心斷腸的失望,那種銘心刻骨的寂寞,難道她就這樣一生一世地忍受下去嗎?此時此刻,天山寢室中那幅熱火朝天的江湖夜棧圖彷彿黑暗中一盞明媚的燈火,突如其來地照入她的心田,令她感到溫柔的暖意。
“管它呢!”祖菁只感到一股熱氣直衝腦海,渾身寒氣盡消,她雙臂一振,身子猶如一隻迴翔的飛燕跳上了明亮如鏡的青川,沿著陡峭的冰面飛馳而下。
如刀的斷崖,劍戟般的叢林,奔湧的流水,橫空而立的冰川斷層呼嘯著撲面而來;凜冽的寒風撕扯著她的臉頰,她感到眉毛上地結了一層霜花;河流反射的月華在她的眼前劃出宛若蚯蚓一般的長長弧光,標示著她飛衝而下的遙遠距離。眼前的一切隨著她的身子顛簸起伏而呈現出一重重光怪陸離的景象。
剛開始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將身子朝後微仰,以此來緩解心臟懸空的苦楚,漸漸的,恐懼被興奮之情所擊退,她感到自己彷彿一隻振翅長空的雲雀,正在青川之上自由翱翔,那種徹頭徹尾,豁出去了的爽快,讓她的心田充滿了無法理解的喜悅。
“就像長了一雙自由自在的翅膀,我在天山之巔可以展翅飛翔!”祖菁將身子向前大膽地傾去,雙手大大地張開,激動地撈著盈手的疾風,彷彿飛鳥用翅膀迎合山風的吹拂。
隨著青川冰層的弧度,祖菁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由下落轉為上升,眼前的景象也從天山谷地的河流之光轉為了滿空被月華照亮的流雲和依稀可見的淡淡星光。
行到青川的盡頭,她整個人沿著那宛若鳳凰尾翼的冰面旋轉衝入天空。隨著她的身子在空中彷彿風車一般地盤旋轉動,她眼前原本清晰有序的世界忽然間化為了千萬道飄逝如電的流華,星光,月色,流雲,青天,河波,谷地,冰川在她眼前糅合成了一片斑駁燦爛的流蘇,萬花筒一般千變萬化,片刻不停。
這一刻,她感到一種之前無法企及的自由感,彷彿自己終於掙脫了一片糾纏終生的巨網,她的魂魄呼嘯著在群山之巔縱橫馳騁,山河大地,宇宙洪荒,世間再也任何東西能夠束縛她的心靈。這一刻,她感到自己已經羽化飛昇。
她的身子在空中自如地飛旋著,她看到一片流雲在自己的腰下輕柔地掠過,在她耳畔,一隻蒼鷹振翅飛過,朝她發出一聲柔和的鳴叫,好像在和自己的同伴打招呼。緊接著,她感到支持身體上升的力道終於漸漸消散,眼前旋轉變幻的一切重新開始變得清晰。
她腰眼一使勁,身子連續三個流暢的凌空後滾翻,下伸點地的右腳穩穩踩在高踞青川之巔的山崖上,發出輕柔的“噠”的一聲。
萬籟俱寂,連山風和鷹啼的聲音都消逝不見。在祖菁耳畔長久迴響的,只有剛才輕柔的腳尖落地聲。那是她從飛仙之夢迴到現實的契合點,那證明著她,祖菁,作為一名天山弟子,已經領悟到青霄之境。從腳尖落地那一刻起,她將永世無法離開江湖。那輕柔的一聲,在她耳中,響如雷霆。
張開眼,從更高處看著青川之下千里河山的景色,斷崖,林莽,河流,亂石,冰川再也沒有了令人心膽俱寒的恐懼,再也無法讓她心存敬畏,整個天地,只是她恣意馳騁的樂園。一股無法剋制的歡快感電流一般湧遍了她的全身,丹田中溫熱如火的真氣噴薄而出,在奇經八脈中奔騰如沸。祖菁仰起頭,肆無忌憚地張開嘴,讓這股真氣破繭而出,在天地間湧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