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在上書房裏,孟冷謙不知怎麼地觸怒了聖顏,皇上下旨將他關入了大牢。這場禍事頗為突然,傳到穆凝煙耳中自然亦震驚萬分。
心下思忖許久,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她總覺得隱隱不安。或許是由於當時入宮的時候請孟家出面幫過忙,更多的是他曾經目睹過她和孟大哥……還是由於昨日之事……
遂遣了近身的侍女私下裏去詢問了大表哥等人,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出來,只道很突然入的罪。他們今日也在為孟郡馬爺求情,還説了若是娘娘方便,看在阮家欠孟府一個人情的份上,儘量相幫。
她站在窗邊,瞧着漸漸萎靡的霞光,許久才道:“侍候更衣。”
石全一躬身站在邊上,偷瞧皇帝的神情。皇帝似乎心神恍惚,一本摺子在手,翻來覆去的看了不知道多久了。
負責掌燈的幾個內侍無聲無息地移動,所到之處,散開了一片一片的緋紅。
殿外的小陸子垂手而來,朝皇帝行禮道:“啓稟皇上,凝妃娘娘在外求見。”偷偷抬眼,皇帝的眼神似乎閃了閃,但石全一不敢多看,目光微微下垂,卻見皇帝的雙手緊捏着摺子,青筋微凸。
皇帝淡淡地開口:“讓她進來。”石全一在百里皓哲身邊待得久了,自然聽得出來,皇帝似乎心情並不怎麼好。
昨日在鳳儀殿,凝妃娘娘不知怎麼惹皇上生氣了。皇上自寵幸凝妃以來,頭次沒有留宿在鳳儀殿。
而今日也同往日有異,平日裏這個時辰皇上是早已經在鳳儀殿了。照理説,此時凝妃娘娘求見,自然是主動示好,為何皇上並不愉悦呢!難不成,與孟郡馬爺有關!
猶記得當年阮家兩位駙馬曾進宮為當時還未入宮的凝妃娘娘求情,説是凝妃娘娘已經許配人家了。而那人便是孟冷謙孟郡馬爺。
石全一暗暗思慮,忽然豁然開朗了起來。孟郡馬爺今日會無端下獄,莫非……
略抬頭,只見凝妃一身煙紫色的宮裝,嫋嫋而來,朝皇帝盈盈行禮:“臣妾給皇上請安。”
若是平日裏,皇帝早已經放下摺子相迎了。可今日卻連頭也未抬,依舊專注於摺子裏頭,好似聞若未聞,聽若未聽。而凝妃則依舊保持着行禮之姿。兩人卻誰都不再言語。
石全一隻覺得這承乾殿裏頭的空氣漸漸地稀薄了起來。可半晌,兩人還是沒有説話。
石全一瞧着四下裏躬身站着的內侍,都把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只得開口:“啓稟皇上,已經到用膳的時辰了,是否傳膳?”
百里皓哲“喔”了一聲,淡然然地道:“傳吧。”
侍女們魚貫而入,輕輕巧巧地將晚膳一一端上來。最後,石全一過來:“請皇上、娘娘用膳。”
百里皓哲這才開口吩咐道:“都下去吧,這裏不用侍候了。”眾人行禮後,躬身而出。
百里皓哲沉聲道:“坐吧。杵在那裏做什麼?”穆凝煙抬頭望了他一眼,只見他早已經轉身了。她只瞧見他那身着龍袍的背影,她忽然怔怔地低下了頭,輕移了蓮步,跟了上去。
他坐了下來,取過乳帽鑲銀象牙箸,亦自開始用膳。穆凝煙坐在邊上,瞧見他左手上用絲帕包覆着。她瞧了一眼,別過了頭去。
百里皓哲心愈發沉了下去,任何菜餚入口都已經食之無味了。索性放下了箸,開口道:“説吧,何事?”
穆凝煙輕咬着唇,沉吟了一下,才道:“皇上須得恕臣妾無罪,臣妾方敢説……”
百里皓哲凝視着她,好一會兒,方道:“好,説吧!”
穆凝煙這才垂了眼簾,道:“皇上,不知……不知孟郡馬爺所犯何事?”百里皓哲默不作聲。他雖是早已經猜到了她的來意。可她如今這般不加掩飾地直直道來,他越發覺得妒火中燒了。
偏偏她還在為那人求情:“求皇上……求皇上念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饒他一次吧!”只聽“啪嗒”兩聲,原捏在皇帝手裏的象牙箸竟被他扔在了地上。
百里皓哲木無表情,驀地站了起來,冷冷地道:“來人哪,送凝妃娘娘回宮。”
她像是被人擊了一掌般,臉色白了數分。緩緩地站了起來,按規矩朝她行了一禮:“臣妾告退!”
石全一親自送她回了鳳儀殿。他素來是個明白人,自然隱約能夠猜到皇帝與凝妃之間發生了何事。偷偷抬頭打量着端坐在榻邊的凝妃,片刻才開口道:“凝妃娘娘,奴才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穆凝煙道:“石總管有話不妨直説。”石全一道:“若是奴才説得不對,請娘娘責罰。”
穆凝煙擺了擺手,意思無妨。石全一這才緩緩道:“凝妃娘娘自入宮以來,可謂三千寵愛在一身,後宮的其他人等形同擺設。皇上這般的寵愛娘娘,自然是對娘娘萬分緊張……可皇上説到底也不過是世間的一個普通男子而已……”穆凝煙怔怔聽着,沒有什麼反應。
“所以奴才的意思……這次的孟狀元無論是因何開罪皇上,娘娘還是裝作什麼也不知,不聞不問,説不定過幾日,皇上就把孟狀元給放了。”
穆凝煙垂下了長長的睫毛:“石總管,我懂了。謝謝你的提點。”看來孟大哥當真是因為她而白白遭受這牢獄之災的。
之後數天,傳到鳳儀殿耳中的便是皇帝連翻了絳雲宮顏妃,蘭林宮柳妃,澄碧宮尹妃和文霓宮唐妃的牌子。這是自凝妃入宮以來,皇帝第一次翻其他妃子的牌子。
皇帝再沒有駕臨鳳儀殿,而凝妃娘娘亦再沒有到承乾殿。在承乾殿當差的眾內侍亦明顯察覺到皇帝這段日子龍心不悦,連眾大臣亦感覺到了,呈上去的摺子三不五時地被皇上給駁了回來。
此刻安定王跪在偌大的承乾殿裏,整個後背冷汗淋漓。他一進來,皇帝什麼也沒有説,就任他跪着。
他偷偷抬頭朝皇帝身邊站着的石總管求救,但石總管的手縮在袖中,只朝他偷偷擺了幾下。他自然懂得,那是讓他不可多説的意思。
有內侍輕手輕腳而來,湊到石全一耳邊低低地説了一句。石全一目光閃爍了一下,轉身朝皇帝稟道:“奴才有事稟報!”
百里皓哲淡淡地道:“説吧。”眼光卻掃也不掃跪着的安定王一眼。
石全一道:“稟皇上,方才鳳儀殿的侍女來報,説是凝妃娘娘病了……”皇帝“騰”地站了起來,步履匆匆地向外走去……不過數步,忽地又止住了。半晌,才淡淡地開口道:“太醫怎麼説?”
石全一回稟道:“凝妃娘娘還未傳太醫診治。”
皇帝不停地來回踱步,顯然心情焦慮。但似乎並沒有要去鳳儀殿的意思。
石全一道:“皇上,奴才斗膽將鳳儀殿的淡杏傳進了殿來。”皇帝聞言,停了腳步,轉過了身。
石全一見狀,朝跪在地上的侍女詢問道:“淡杏,娘娘方才怎麼了,你且向皇上細細稟來。”
那侍女聲音細細顫顫:“稟皇上,奴婢等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方才娘娘還好好的,吩咐我們傳膳。可才吃了幾口,娘娘就開始嘔吐,許久也不止。奴婢們想傳太醫,可娘娘也不準。後來,後來實在沒有法子了,奴婢們擔心娘娘的身子,這才斗膽來稟報石總管……”
皇帝負手而立,片刻道:“去,讓太醫的首席帶幾個人去鳳儀殿。”旋又吩咐道:“將膳房的人都給我綁了。”
皇帝自進殿後就臉色沉凝,鳳儀殿的眾人更是眼觀鼻、鼻觀心,連大氣也不敢出。一時間,整個殿內鴉雀無聲,殿外偶有寒風呼嘯而過,打得枝葉簌簌作響,越發顯得殿中極靜。
太醫們許久才魚貫而出,見了百里皓哲忙“唰唰”跪下來磕頭,為首的於太醫道:“微臣等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凝妃娘娘懷了龍胎,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
百里皓哲未聽完已經驀地轉身,朝內寢走去,腳步急促,竟忘記讓太醫等人起身。
她的頭側在裏邊,閉着眼,似在沉睡,一頭青絲如雲逶迤,覆在杏黃的軟枕上。他在牀畔坐了下來,手不由自主地摸了上去,有一下沒一下地替她梳着。許久之後,他嘆了口氣。
當日,皇帝便下旨將關在大牢裏的孟郡馬爺放了出來。
澄淨的日光透過紗窗瀉了進來,在地上烙下了祥和吉慶的窗欞花樣,無數的細塵在一束束的光影裏頭流轉漂浮。
穆凝煙靠在錦榻上,指尖輕撫着手中做了一半的小衣服,抬頭悵然地嘆了口氣。殿外一陣腳步碎碎促促而來,後頭隱有內侍焦急的呼喊聲:“太子,我的爺,您慢些,小心摔倒!”
才抬頭,太子承軒抱着那雪白小狸如小箭般地穿簾而入,咬着唇,神情奇特地站在榻前望着她。她起了身,含笑着幫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柔聲道:“我們承軒怎麼了?誰惹我們承軒生氣了啊?”
小太子蹙着眉頭,杵在錦榻邊,似怏怏不樂。半晌才惴惴地開口:“姨娘……姨娘有自己的孩子了,是不是以後……以後就不疼愛承軒了?”
原來他是在擔心這個,到底還是個孩子。穆凝煙想笑,可心裏卻又覺得酸楚異常,拉着他的小手,將他擁在了懷裏:“不,不會的。姨娘一輩子都會疼愛承軒的。”
小太子仍舊是不信,烏溜溜的眼睛裏帶着明顯的懷疑:“真的嗎?”穆凝煙抱緊了他,低低道:“嗯,真的,再真不過,姨娘跟你保證。”她取過榻邊的小衣服,展在他面前道:“你瞧,這不就是姨娘做來給你的。就算姨娘日後生個弟弟或者妹妹,姨娘還是最疼我們的承軒,好不好?”
小太子定定地瞧着那藍緞子的小襖,突然一把抱住了她,整個人縮在她懷裏,背脊輕輕顫動。穆凝煙忙低頭,只見他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顆大顆的淚已經從圓圓的眼中滾落了下來。
這孩子平素要強懂事得很。除了第一次見面抱着她哭着喊娘,她從未見他哭過。
此刻她的心就像被人擰過一樣,熱熱的發疼。輕輕地將他的淚一顆一顆地抹掉:“承軒,承軒,承軒……姨娘跟你保證。姨娘跟你拉鈎鈎好不好。姨娘一輩子都疼愛承軒,一百年不變好不好?”
小太子這才哭着抬頭,吸着氣:“好。”伸出小小的手指,勾住她的手指:“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她凝望着眼前那小小的臉,低低地道:“一百年不變!”
她這般地擁着承軒,什麼也不願意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