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是漸弱的紅金盆子,逶迤地挪入樹梢房閣之後,又慢慢地隱入了暮色之中。昭陽殿服侍的侍女們輕巧地將殿內各鎏金八方燭台上的蠟燭點燃,伴着微微的幾絲青煙,殿內頓時通明瞭起來。
孩子剛吃了奶,正睡着,小嘴微微張着,四周奶香盈盈。因已經過了百日,眉目已經極分明瞭,粉白圓潤,説不出的可愛。
阮無雙俯身掖了掖輕薄如絲的錦被,望着孩子的小臉,靜靜地出神。雖然光影照過來有些黯淡,但還是可以清晰地看見孩子的額頭下巴,像極了自己。其餘的部分,她也説不上來,每每看到他凝視着孩子,心底深處總有種説不出來的惶恐。
兩人相處時的光景,他素來也是寡言少語的。但他卻彷彿能明白她的意思,一低頭一投手之間,總是温柔的。但她越是感覺到百里皓哲對她呵護有加,細膩温存,心裏越有説不出的痛。想起那日看詔書時,兩人相握着的手,温暖而綿長。那種無聲勝有聲的味道,讓她每每想起,胸口總會隱隱生出光澤的暖意。令她總是不願意深想。
母親與姑姑總嘀咕,坐月子的人怎麼一點也不豐腴。只是她們不明白,擱着這麼一件事情在心頭,她又如何能安然食寢呢?她實在無法想象若是事情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他會如何對她?就算是平常夫妻也是難以容忍的,更何況是萬萬人之上的他呢?
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經被逼到絕路了。若是她能狠心點,發現之初就應了斷的。可是她一拖再拖,終究還是沒有走到這一步。
空氣裏彷彿帶着一種靜謐的東西,她猛然一驚,只覺得有點不對,一轉頭,只見錦榻旁人影挺拔,那一身金龍刺繡的黑色便服分明是熟悉的,天底下能這麼穿的也就只他一人而已。
百里皓哲進來時見眾侍女都在外頭,遇到多了,自然知道皇兒正在睡覺,便放輕了腳步。哪裏知道竟把無雙嚇了一跳,燈光下只見她有些吃驚地站在那裏,就這麼杵在那裏,竟忘了反應,面上雖然平靜無波,眼底深處卻閃過幾絲惶恐。
百里皓哲不由一笑,走近了些,順勢握住了她的手掌,只覺滑膩不堪,掌心竟有些微濕。微微皺了眉頭,正要發問。只見阮無雙已經轉過了頭,看着孩子,神色似乎有些不同。
雖是秋天,但只着了碧色的紗羅,飄逸清秀。因此時低頭的動作,他可以清楚地看見雪白如凝脂的脖子,柔嫩得彷彿能掐出水來。
阮無雙定了定神,才從容起來,想不着痕跡地抽出了手,按規矩要行禮。百里皓哲卻不放,拉着她在錦榻上坐了下來,道:“不要吵醒皇兒!”她心一動,轉頭看了孩子一眼,只好任他握着。
他似乎沒有發覺什麼異常,臉色如常,眼中卻帶了莫名的笑意。百里皓哲説道:“皇兒今日可有調皮?”阮無雙淺淺一笑,微微搖了搖頭。
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忽地想起一事情,説道:“今日翰林院的人擬了幾個名字呈上來,你且看看。若覺得不妥,讓他們再擬幾個!”
阮無雙低頭,回道:“臣妾不敢,皇上做主就是了!”皇家兒孫的字號,歷來由翰林院按宗室排名而擬,奏摺上奏後,由皇帝親批。
她才説完話,只感覺百里皓哲握手的力道重了幾分。空氣一下靜了下來,她微微抬頭看了他的臉色,似乎沒有方才興致頗高的樣子。輕聲道:“由臣妾選名,與理不合。怕傳出去,惹大臣們非議!”像是解釋也像是自語。
百里皓哲今日在批奏摺之時,看到翰林院遞上的摺子,便私下抄了下來,興匆匆地趕了過來。哪裏想到被她潑了一頭的冷水,心底總有些不是滋味。聽她這麼一解釋,已釋然了,從袖裏拿出了一張摺好的宣紙,執着她的手道:“我讓你看!誰敢説半句閒話!”
宣紙上只有簡單的數個字,並非是翰林院的奏摺,但筆跡走勢蒼勁飛舞,卻是她熟悉的,估摸着是他批閲奏摺時,順筆摘下的。“是承桓好?承律好?還是承軒好呢?”他抬了頭看着她,徵詢她的意見。
阮無雙也微微一笑,不知何緣由,心情竟然極好,清淺回道:“都好!”百里皓哲順性拉了她的手在紙上點來點去,道:“我讓你選,你選就是了。你不説,我不説,天底下又怎麼會有第三個人知道!”語氣表情竟有些像個孩子。
阮無雙心頭微動,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噙着淡淡的笑,低頭看了紙上的幾個名字,倒也覺得第三個最好,於是説道:“以臣妾的意思,就承軒好了。皇上的意思呢?”
百里皓哲含笑着道:“好,就依你的意思,百里承軒。”雙手輕擊了一掌。石全一帶了兩個內侍應聲進來:“皇上有何吩咐?”百里皓哲將手上圈過的宣紙遞了過去,吩咐道:“讓人擬一份摺子,以大皇子百里承軒的名義大赦天下。”
石全一應了聲“是”,正要躬身退出門外,只聽皇帝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頓了頓,彷彿想起什麼似的道:“讓翰林院把奏摺留着,不用退了!”轉頭輕笑着對她道:“想來日後還是要派上用場的。”
阮無雙只覺他話裏有話,瞬間便反應了過來,臉色微微暈紅,只裝作聽不明白的樣子,低頭逗承軒。
孩子向來淺眠,每每睡一兩盞茶的時間就醒來。這時已經醒了,眼睛微微張開,懵懂地看着他們。乳母和保姆一再誇説乖巧,極少哭鬧不休的。宮中規矩嚴謹,身為皇子,自有數個乳母保姆和十數個侍女侍從照看。但她總是隱隱害怕,許多事情不想太借她人。百里皓哲又睜隻眼閉隻眼的,承軒就這麼一直由她照料。
她將孩子抱了起來,百里皓哲也湊了過來,舉手要接:“朕抱一會兒!”阮無雙慢慢地遞了過去,他哪裏會抱,姿勢也不對。才接手,孩子已經扭來扭去了,似乎在為哭作鋪墊呢。
她反倒笑了出來,嬌嗔:“小心些!承軒要哭了!”他抬頭正好看見她的笑容,兩頰梨渦淺淺,當真燦如曇花,嬌如凝露,叫人深恐觸手即融了。
他一頓,就忘了手上的動作。孩子已經臉色漲紅,小嘴也已經扁了。百里皓哲手忙腳亂地哄着,眼中有種説不出的寵溺。阮無雙索性坐了下來,端起錦榻旁擺着的菊花清露,細細飲了起來。
不出所料,不過幾口茶的光景,承軒已經“哇”地哭了出來。他愈發手忙腳亂了,幾乎到了手腳並用的地步,但孩子的哭勢似乎越來越厲害了。
她正要放了玉盞,只聽百里皓哲哄着孩子道:“承軒乖,父皇最疼你了。如果你乖,不哭的話,父皇帶你去騎小馬去……”阮無雙有些忍俊不禁了起來,孩子才多大啊,已經哄着去騎馬了,再大一些,騎什麼是好啊?
笑意彷彿是從心底湧上來的,説道:“來,我來抱吧!”百里皓哲道:“不用了,你看,他已經不哭了。”抱着孩子過來炫耀。説來也怪,承軒竟真的不哭了。眼角還有淚,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但已經扯着嘴巴在笑了。她朝他看了一眼,瞧他得意的樣子,不語。
百里皓哲卻笑了出來:“這叫父子連心。聽到我要帶他去騎馬,他自然就不哭了。”她手一動,玉盞裏的菊花清露已經灑了出來,滴落在碧色的紗羅,如水暈般泛了開去。他後面的話,她心慌的竟然一字也未聽進去。
天邊清澄的光線逐漸明亮了起來,如燕尾青色的天水交接地帶慢慢有了一線明紅。木清一夜未眠,索性起了個大早。慈寧殿門外守夜的侍女正打着瞌睡,猛地被同伴一推,顫顫地行禮道:“木姑姑。”木姑姑是最注重宮廷禮節的,如此被碰個正着,怕是要被打發出慈寧殿的。侍女戰戰兢兢的,連大氣也不敢出。
木清正心煩意亂,也沒有多加留意。只吩咐道:“好好守着,不要吵醒太后娘娘。”眾侍女輕聲應“是!”木清看了看天色,喚了兩名侍女:“跟我來。”
慈寧殿距離昭陽殿的路程並不遠。一路在御花園中行來,天色已經大亮了起來。御花園內素多奇花異品,此時雖已入秋,但多數還是巍峨盛放。被初起朝陽一照,花上清露折射璀璨光芒。但她無暇多欣賞,步履匆匆地趕往昭陽殿。
墨蘭與墨竹已經侍候在殿外了,見了木清,忙迎過來,行了禮。墨竹嘻嘻地笑道:“這麼早,什麼風把木姑姑給吹來了啊?”
木清看了一眼緊閉門,低聲道:“皇后還沒起嗎?”墨蘭回道:“嗯,小姐今兒個還沒起。姑姑有事情嗎?”木姑姑看了看兩邊的侍女,道:“沒什麼要事,來給皇后請安罷了!前幾日太后還問起皇后娘娘的飲食,讓我過來問皇后娘娘前陣子送過來的菊花清露和一些果脯是否用光了?若是皇后娘娘喜歡,讓我再送些過來。”
墨蘭心裏明白,説道:“小姐每日裏都在食用。我去看看,還有剩沒有?”輕推了門進去,只見牀前幾道簾子低垂,鎏金爐裏的檀香依舊細細地冒着青煙,空氣裏到處瀰漫着淡淡的香氣。淡金色的陽光照着樹枝的剪影,搖搖曳曳地抹在漢白玉的磚上。
她正要退出去,只聽牀幔之中傳來了阮無雙的聲音,懶懶地道:“什麼時辰了?扶我起來吧!”墨蘭取了衣服進了裏間,只見阮無雙正要坐起來,錦被隨着她的動作微微滑了下來。墨蘭眼尖,一眼就看見小姐身上深淺不一的紅印。忙低垂了頭,將衣服遞了過去。
看來外傳皇上要立妃子的事情有可能是假的。皇上對她們家小姐可是寵愛有加的,除了偶爾因政事繁忙在承乾殿夜宿之外,都會回昭陽殿的。就像墨竹説的,就算是將來有妃子,那也是將來的事情。只要小姐幫皇上多生幾個皇子,這位子是坐得比釘子釘得還牢固。
墨蘭一邊侍候阮無雙更衣,一邊道:“小姐,木姑姑來了。我看她似乎有急事,一早就過來了!”阮無雙正在攏頭髮,聽墨蘭這麼一説,轉了頭,有絲詫異似的詢問道:“哦,這般早?”頓了頓道:“喚她進來吧!讓墨竹也進來侍候。其他人退下。”
木清依宮規行了禮,站在一旁。阮無雙一邊淨口,一邊由墨蘭梳理長髮:“木姑姑,有話直説,這裏沒有外人,不必拘禮。”木清這才開了口,語聲輕顫着道:“皇后娘娘,奴婢應該把這事情早點告訴您的,可太后不許。”阮無雙不解地轉頭,詢問道:“姑姑不許……”
木清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道:“太后娘娘自先皇先去之後,身子一直不好。太醫也診不出所以然來,只説太后是心病。每日裏讓奴婢熬些補藥,説是因為先皇仙去,太后娘娘一下子無法接受,過段日子可能會好點。”
“是的。太醫院也是這麼稟告給我的!”阮無雙點了點頭。
木清急道:“可也好一陣子了,太后越發嚴重了。這幾日,天天吐血……”阮無雙一驚,手上執着的象牙梳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什麼?”
木清點了點頭,臉色蒼白:“太后娘娘還不準奴婢告訴您!説是您生產不久,不想您操心勞累。可昨天晚上又吐血了,奴婢實在擔心,所以一清早就過來稟報娘娘您!”阮無雙轉頭朝墨蘭道:“吩咐下去,馬上傳太醫院所有當值的太醫去慈寧殿。”
阮無雙端坐在錦椅上,一身天青色的絲綾鳳尾裙,發上簪着朝陽五鳳的飛步搖,垂着珠玉的流蘇串婀娜地散在烏黑的髮髻間。日光透着薄如蟬翼的紗窗,慵懶地照射進來,如煙霧般嫋嫋地落在那錯金鏤空的步搖上,折射出點點的閃光,顯得貴氣逼人,雍容無邊。
太醫院的太醫們魚貫而入,以蘇全鴻為首,跪地行禮:“微臣拜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阮無雙輕擺了一下絲綾廣袖:“平身吧!”抬了頭,朝眾太醫掃了一圈,然後將目光定在了蘇全鴻身上:“蘇太醫,太后娘娘到底所患何病?”
蘇全鴻低頭,恭敬地回道:“稟皇后,微臣等再三複診,還是……”停頓了一下,抬頭微微偷看了阮無雙的神色,依舊淡定從容,似乎沒有什麼異樣,這才繼續道:“微臣等還是認為太后娘娘這是心病,鬱結於胸,難以化解。只是……只是太后娘娘一直未能放開心結,以至於這病有日益嚴重的跡象!”
阮無雙緩緩地站了起來,輕而淡地道:“那到底有何良方?”語氣雖然很是平和,但那話裏有種説不出的威嚴。
蘇全鴻為難地看了一下身後的眾太醫,只得硬着頭皮回話:“下官……臣等該死!此等情況,身為患者,必須放開心結,藥物方能起作用。但太后娘娘……臣等實在該死……”説着,蘇全鴻已跪了下來。身後的眾太醫見狀,也趕忙一併跪了下來:“臣等該死!”
阮無雙無言地握緊了自己的手,眼前似乎模糊不清,輕輕地搖頭,這才略微好一些。不過幾個月的光景,姑姑竟然已經憔悴到如此地步。深吸了一口氣,方靜下了神來,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良久,方才幽幽嘆了口氣,説道:“木姑姑,方才眾太醫的話你也聽見了。姑姑她為何不肯吃藥呢?”木姑姑臉色發白,雙目微微紅腫:“皇后娘娘,太后的心思,奴婢又怎麼會不明白呢!”金色陽光細碎地透過重重遮掩灑落在漢白玉的磚上,窗前的枝枝葉葉斑駁地倒印着。
當年的阮太后——阮玉瑾,只是年僅十五歲的豆蔻少女,參加了當時宮廷舉辦的賞花宴。其實宮廷歷來會舉辦各種宴會,賞花宴只是其中的一種。有的是皇帝與皇后利用宴會與羣妃、羣臣同樂,而有的是為了各皇子、公主的婚姻而舉辦的“相親會”。
阮玉瑾雖然只有十五歲,但容貌秀麗脱俗,早已經是聞名京城的大美人了。京城有些人為了目睹阮家小姐真容,每月的初一、十五守候在前去京城郊外的大佛寺的路上,因為那是阮玉瑾唯一會外出上香的日子。
太掖池柳樹下的相遇,讓阮玉瑾對風度翩翩的六皇子一見鍾情。幾日後,聖旨就下到了阮府,皇帝下旨將阮玉瑾許配給了六皇子。雖然聽説過六皇子在府邸早已經有數名姬妾,但阮玉瑾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指婚。但進入皇府後,雖然與姬妾免不了有些爭風吃醋,但六皇子對她一直呵護有加,恩寵甚篤。
可六皇子對其他姬妾同樣是有情的,被冊封為太子後的第二年,分別有姬妾為他產下了兩名皇子。阮玉瑾為此與六皇子冷戰了長達一年之久,後才接受了百里皓庭和百里皓哲……
靜靜地聽了木姑姑講述先帝與姑姑的故事,一路走來,三十餘載,中間多少情與愛。隔着窗子,可以看到慈寧殿外海棠依舊亭亭,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阮太后擁着錦被躺在牀上,那被是明黃底上繡着大朵大朵的牡丹,白紫青藍,一被的繁華。不知為何,在阮無雙眼裏,卻把姑姑的臉色愈發襯托得灰白無色。
猶記得大半年前,御花園太掖池邊,姑姑的一舉手一投足,雍容華貴,風華絕代。此時卻兩眼深陷,無一點神采,見了阮無雙進來,勉強地笑了出來:“説了讓木清不要去告訴你的。她呀,現在哪裏還把我當主子。”
木清一聽,忙“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太后?”阮太后瞟了她一眼,笑了出來:“起來吧,主僕一場,連開個玩笑也不行。去,去,到外頭伺候去!”轉頭朝阮無雙道:“看看,木清就這大驚小怪的脾氣!”
阮無雙微微扯了嘴角,心裏覺着酸楚異常,竟笑不出來。室內的鎏金爐裏燃着寧神的白檀香,此時正飄飄渺渺地散着香氣,幽幽地襲來。
阮無雙低了頭,勸慰道:“木姑姑也是為了姑姑好。她對您這份心哪,簡直日月可鑑。”
阮太后不語,良久方道:“我又豈會不知。這幾十年來,她為我跑前跑後,什麼事情沒有幫我做過……那時,我年幼無知,我每日用的食物,皆是她用銀針幫着驗過的……若無她,或許我早不在人世間了……我產下明鶯明燕時,也只有她日夜不眠不休地守在牀前。”
透着層層的簾子,出神地望着窗前細碎的光線,似乎像是呢喃:“若是有朝一日,你要幫我護她周全……”阮無雙猛然一驚,失聲喚道:“姑姑——”
阮太后嘴角扯出了一抹恍惚的笑容,甚是温柔地道:“我遇見他那日,正在樹下采菊,他就偷偷站在我身後。我拿着花一回頭被他嚇了一跳,他卻含着笑幫我揀了起來,還説了一句‘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他還説,沒有見過比我更貌美的女孩子。那日的光線就像今天,很是舒適。我一開始只道是去參加賞花宴的,母親卻偷偷地朝我笑……”
一會兒又嘆了口氣:“他其實是不喜歡我的,他只是看上我們阮家的權勢而已。他有心愛的女人,叫歐靜芝。他以姬妾的名分把她安置在府邸,每日裏不見他人影。我才知道,他是不愛我的。可我,我……”阮太后閉了眼睛,幾行清淚緩緩地從眼角滑過。這幾十年的苦楚,從不為外人道。
“無雙,他的一舉一動都曾經是姑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和悲傷……可他為什麼……為什麼……”
太子府邸的冷月疏影,還是涼涼地在原地守望着,一任風吹雨打,年輪更迭,不肯透露一點一滴的心事。無雙無言地握着姑姑的手,眼底閃過幾絲痛楚。
出了慈寧殿已是晚上掌燈時分了,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墨蘭已安排好了鳳鑾。無雙心事重重,接過墨竹手裏的傘,擺了擺手,道:“你們退下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御花園裏暮色深深,因是秋天,地上滿是枯黃的落葉,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嗤嗤”聲。姑姑是為了先帝而病的。先帝已經仙去,這病要如何醫治?歲月無聲,一任零落成泥的錦瑟華年在指尖婉轉地流淌。但中間沉澱的故事呢?
風,透過雨幕緩緩吹來,人冷不丁打了幾個寒戰,絲絲寒意掠過心頭。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昭陽殿,墨蘭和墨竹早已在外頭候着了。見了阮無雙,趕忙跑過來,撐傘的撐傘,解披風地解披風。
墨蘭眼尖,一掃已經看見無雙的繡鞋已經微濕,吩咐道:“快去備熱水。”侍女很快將盛滿熱水的銅盆端了上來。水温適宜,温暖而舒適的感覺從腳底部緩緩升了上來,整個人似乎也暖和了起來。
侍女們將銅盆又端了出去,室內很靜。墨蘭和墨竹本是機靈之人,見了小姐此等模樣,自然知道她在為太后的事情煩心。也不敢打擾,輕輕地退了出來。才關上門,這才注意到侍女和內侍們已經嘩啦啦地跪成兩排了,原來是百里皓哲來了。兩人忙要跪下行禮,剛要喚“皇上萬歲”,只見百里皓哲作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話到嘴邊忙嚥了下去。
百里皓哲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只見內寢微微點了一盞紗燈,明暗不一的。牀上空無一人,顯然今日皇兒不在內寢。她正抱着腿坐在錦榻上,頭放在膝蓋上,似乎在閉目養神。從成親到現在,他第一次見她這麼不端莊的坐姿,從來都是高貴優雅,儀態萬方的。但今日這時,彷彿這才是真正的她……
不知為何,他像被撥動了內心深處的一根弦,身體猛然一震。眼中彷彿是不可置信,但這僅僅是一瞬或者僅是一秒的時間,很快恢復了往常的平靜。只幾點火花的光景,仿若從沒有出現過。腳步沒有再刻意地放輕,似乎有意讓她聽到。
阮無雙輕輕地抬了頭,看着他一步一步地過來。緩了緩才反應過來,有一絲慌亂地下了錦榻。
着地了才發覺,雙足站在漢白玉磚上,冰涼寒心,原來她並未着襪。百里皓哲卻已發覺,微微一笑,雙手伸了過去,扣住了她纖細的腰,俯在她耳邊輕輕道:“小心着了涼。”她只覺得一陣天翻地覆,整個人已經被他抱了起來,輕輕放在榻。
她摟着他的脖子方平穩住了身子,飛步搖上的珠玉流蘇一陣搖晃,輕重不一地打在他的臉上。他目光依舊盯在她的足上,她只覺得呼吸一陣急促,本能地想要縮回裙內,卻還是遲了一步,已被他一手握住,有種説不出的旖旎。她低低喚了一聲:“皇上……”
百里皓哲只覺得入手滑膩不堪,細細小小的一團,柔弱無骨。涼涼的雪意,微微的冰寒,彷彿是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偏偏這白裏頭雜了一點細小的紅,越發惹人愛憐。隱隱約約間帶着若有似無的茉莉花香,心中不覺一蕩。她只感到臉一下子熱了起來,連耳根也紅了起來,微微掙扎着,想要縮回。他不肯鬆手,僵持着,他的掌心滾燙,貼在自己的肌膚之上,像是冬日腳盆裏的碳,那般的熱辣,燒得整個人也燙了起來。
他俯在一端,嘴角帶着若有似無的笑意,眸子微微斜着看她,彷彿在欣賞她的窘態,目光慵懶卻如星燦爛。她不敢細辨,只好緊閉着眼睛,只覺得足上盡是温温濕濕的氣息蹭過,心跳卻一陣急過一陣,只掙不開去,只得輕而微地道:“皇上……要進膳了。”百里皓哲“唔”了一聲,彷彿只是呢喃:“讓他們候着好了!”
無雙細細喘着氣,紅暈雙頰,枕在百里皓哲的手臂上。一頭烏黑長髮如瀑布逶迤,潑墨畫似的灑在明黃雲羅暗紋的錦褥上。偶爾有幾縷散散地垂在脖子上,卻愈發襯得肌膚如雪。不知為何,看在百里皓哲眼裏,竟又微微熱了起來。
他輕柔地執起一束,慢慢把玩,髮絲柔軟光滑,依稀有她身上的味道,清清淺淺的茉莉味道,並不濃烈,清幽雅緻。因靠得近,才能分辨出來:“今日都忙些什麼?”他其實是知道的,她一整日都在太后殿。阮無雙還亦未平復,低低地道:“在慈寧殿陪太后娘娘!”他似乎對她的回答很是滿意,嘴角扯出了一個笑容,亦輕輕地“哦”了一聲。
房間的角落裏只點了盞紗燈,微微透着光線,因他處於背光狀態,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有些歡愛後的慵懶與滿足。只感覺着他的氣息温温熱熱地噴在耳邊,彷彿有千萬只螞蟻在啃,酥酥麻麻一片。
想起今天太醫院的診脈,阮無雙心裏沉重了起來,淡淡地嘆了口氣。雖只是輕嘆,幾不可聞,百里皓哲靠得近,還是聽得極分明。垂下了眼簾,蓋住了比最深的夜色還要深的眼睛,半晌才問道:“怎麼了?”聲音很輕,讓人分辨不出異樣,彷彿親密時的呢喃。
阮無雙眨了眨眼,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晦暗的痕跡:“姑姑的病一直未見好,這幾日都吐血了。”
百里皓哲眼色暗淡了下來,彷彿是詫異地道:“怎的會如此?前幾日蘇全鴻才稟報過,説太后娘娘只是氣鬱胸悶,只需吃點藥,調理一下就好了。怎麼會到吐血如此嚴重?且如此大的事情,太醫院竟然無一人來稟報,都吃了豹子膽了不成?”
輕輕放開了她的髮絲,轉而握住了她的纖手,軟滑温膩中竟帶着一絲的冰涼:“不要太擔心了,明日我吩咐太醫院所有的太醫去診脈!”
無雙的心裏微微泛了甜意,彷彿整日的擔心受怕都到了盡頭似的。嘴角瀰漫着若有似無的笑意,説道:“前幾日,太醫院也是如此稟報我的。可太后這幾日吐血,他們也並不知情。只木姑姑一人知道,太后讓她一直瞞着。她今日實在瞞不過了,才來的昭陽殿。”
聲音慢慢地低了下來,輕而微,像是個倦怠極了似的,唯一的温暖來自他的手,綿厚而有力,彷彿帶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皓哲……我怕……太醫都説只是心病,怕是姑姑自己不想……”
帳子是米色,光和影徘徊在其上,暗淡而迷濛,瀲灩似水地漾開來。他臉上的表情暗含着隱忍,這是第一次聽她喚他的名字,不知為何,心頭卻泛起莫名的温熱。她如水的眼波流轉,眼底深處微微泛着水光,帶着説不出的清韻嫵媚,我見猶憐。
他一下子思緒萬千,百轉萬折,有種想緊擁着她、呵護入懷的衝動。啞忍了半天,最終還是靜了下來,只不停地撫摩着她的手,感受指尖的温軟柔滑,輕聲安慰道:“別怕。太醫院人才無數,定當有人可以將太后的病治癒的!若宮中羣醫只在束手無策的話,我就下旨廣招天下名醫。天下之大,定有能人!”
她微微“嗯”了一聲,不知是因為他的話語,還是因為他在身旁的關係,擔了一天的心總算放了下來。靠着他温暖的體温,眼皮重了起來。平日裏無雙必定午睡一段時間,今日在太后殿一直擔心受怕,這麼一放鬆,倦意也慢慢襲來。
他一直側翻着,一低頭就可以看見她的臉,幾縷細碎的髮絲繞在耳邊,四周都是她的味道,清淺的茉莉花香,温暖而醉人。他就這麼看着她,身子因持續同一個動作,手腳已經微微發麻了,但他心裏卻是一片寧靜,彷彿天地都在自己的手上,只願此刻再長一些,再久一些。
門外一陣極輕的咳嗽聲傳來。本應是壓低了的,但深夜裏還是細無巨漏地傳了過來。他猛地渾身一震,彷彿混沌初醒,輕輕地放開了她的手,但目光還是沒有移開,極緩、極慢地坐了起來。她已睡着,吐氣如蘭,猶未察覺。
他起身下了牀,緩緩轉身又看了一眼。無雙縮在明黃的錦被裏,一動未動,因正熟睡未醒。一頭烏亮的黑髮,鋪在錦褥上,明黃和墨黑一映,如流水飛瀑一般。他怔了怔,腳步動了動,彷彿想回牀,但終究還是忍住了。紗燈光線下,她就這麼蜷縮在被子裏,如同一隻小貓。他停頓了許久,終究還是沒有留下來,轉身走了出去。
石全一等內侍都在殿外候着。瞧見他出來,忙過來侍候:“皇上……”偷瞥皇帝的臉色,眉頭似乎微微蹙起。石全一是個機靈之人,可以説極會揣摩人的心思,若不是如此,幾十年在宮廷裏,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晉升,直升至皇帝身邊的總管呢。他看到了皇帝的神色不對,頓住了話頭,躬身等着皇帝的指示。
百里皓哲看了一眼夜色,漆黑如墨,無一顆星子。亭台樓閣皆隱在暗處,連輪廓也辨不分明,大雨欲來風滿樓。半晌,閉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又極快地睜開雙眼來,神色如常道:“回承乾殿。”
阮無雙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離她越來越遠。剛剛脹滿了心口的幸福感一點一點地流逝而去。彷彿那只是雨後的彩虹,看得見,卻摸不到,更不要想抓到了。他不知道,她已經習慣了他的温度……
殿外,驟風突起,打得窗前的枯枝亂顫,嘩嘩作響。不多時,青藍的電光劃裂了黑黑沉沉的夜色,滾滾雷聲中,雨點瘋了似的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