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使生活癱瘓無力,愛使它重獲新生;恨使生活混亂不堪,愛使它變得和諧;恨使生活漆黑一片,愛使它光彩奪目。
——馬丁·路德·金
早上,顏曉晨和沈侯睡到十點多才起來。起來時,媽媽已經不在家,沈侯一邊喝粥,一邊坦率地問:“阿姨去打麻將了?”
“應該是。”也許是被他的態度感染,顏曉晨在談論這件事時,也不再那麼難以啟齒。
吃完早飯,顏曉晨把床褥、被子抱到院子裡曬,又把前兩天換下的衣服拿出來,準備外套扔進舊洗衣機裡洗,貼身的衣服手洗。
沈侯幫她把洗衣機推到院子裡的自來水龍頭旁邊,接好電源插座和水管,又幫她燒好熱水,把所有的暖水瓶都灌滿,省得她用冷水洗衣。
沈侯提著剛灌好的暖水瓶走出廚房時,顏曉晨已經坐在洗衣盆前洗衣服。沈侯輕輕放下暖水瓶,走到顏曉晨的背後,捂住了她的眼睛,怪聲怪氣地說:“猜猜我是誰?”
顏曉晨笑著說:“沈侯。”
“不對!”
“猴哥。”
“不對!”
“一隻傻猴子。”
沈侯惱了,咬了她的耳朵一下,惡狠狠地說:“再猜不對,我就吃了你!”顏曉晨又癢又酥,禁不住往沈侯懷裡縮了縮,笑著說:“是我老公。”
沈侯滿意了,放開她,在她臉頰上親了下,“真乖!”
顏曉晨卻順勢用沾了洗衣粉泡沫的手在他臉上抹了一把,沈侯笑嘻嘻地壓根沒在意,反而握住了她的手,看暖和著,才滿意地放開了。
沈侯看一時再幫不上什麼忙,拿了個小板凳,坐到顏曉晨的對面,曬著太陽,玩手機,時不時,舉起手機拍張相片,後來又開始錄像,“小小,看我,笑!”
“洗衣服有什麼好拍的?”顏曉晨衝著鏡頭,做鬼臉。
沈侯指著搓衣板,“等咱們兒子像我們這麼大時,那就是古董哎!要不要保留一塊?也許可以賣個大價錢。”
顏曉晨無語地看了他一瞬,用滿是泡沫的手舉起搓衣板,對著鏡頭,很嚴肅地說:“小小沈,這是你爸給你的傳家寶,開心吧?”
沈侯大笑,對著手機的鏡頭說:“肯定很開心,對不對?”
兩人正自得其樂,院門突然被拍得咚咚震天響,“劉清芳!劉清芳……”沈侯徵詢地看著顏曉晨。
“找我媽的。”顏曉晨忙擦乾了手,去開門,她剛打開門,五六個男人一擁而入,有人衝進了屋子,有人在院子裡亂翻。沈侯看勢頭不對,立即把顏曉晨拉到他身旁,大聲問:“你們幹什麼?”
顏曉晨約莫猜到是什麼事,拉了拉他的手,表示沒事。
一個染著黃頭髮的男人抬著舊電視機出來,對院子裡的光頭男人說:“窮得叮噹響,一屋子垃圾,這破電視要嗎?”
光頭男人嫌棄地看了一眼,黃毛男人鬆開手,電視機摔到地上。
“你們有事就說事,又砸又搶的能解決問題嗎?”沈侯沉著聲問。
黃毛問:“劉清芳呢?你們是劉清芳的什麼人?”
顏曉晨說:“我是她女兒。”
幾個人打量著她,光頭說:“你媽欠了我們十六萬,你看什麼時候還?”
顏曉晨倒吸一口冷氣,她想到了他們是來討債的,卻沒有想到媽媽欠了十多萬。她無奈地說:“你們看看我家像有錢嗎?我現在連一萬塊錢都沒有。”
黃毛指著顏曉晨的鼻子,惡狠狠地說:“不還錢是吧?砸!”
兩個男人衝進了屋子,見到什麼就砸什麼。沈侯想阻止他們,被黃毛和另一個男人堵住,站在門口的光頭還亮出了一把匕首,悠閒地把玩著,顏曉晨忙緊緊地抓住沈侯,小聲說:“都是舊東西,不值錢。”
一群人把屋子裡能砸的全砸了之後,黃毛對顏曉晨說:“三天之內,還錢!不還錢的話……你去打聽一下欠了高利貸賭債不還的後果。”黃毛說完,領著人揚長而去。
滿地狼藉,連不能砸的沙發、桌子都被他們掀翻了。
顏曉晨心灰意冷,苦笑著搖搖頭,對沈侯說:“看!這就是我家,你媽的反對很有理由!”
“你媽媽是你媽媽,你是你!我喜歡的人是你!”沈侯把桌子、沙發翻過來擺好,去院子裡拿了掃把,開始打掃衛生。
因為沈侯的舉動,顏曉晨不再那麼難受,她拿起抹布,準備收拾一屋子的狼藉。顏曉晨和沈侯一起努力想把這個破爛的家整理得像一個家,但是,它就像被撕毀的圖畫,不管怎麼努力拼湊,仍舊是殘破的,也許,四年前的那個夏天,早已經破碎了。
下午三點多,顏媽媽醉醺醺地回來了。顏曉晨自嘲地想,看來她猜錯了,媽媽今天沒去打麻將,而是去喝酒了,不知道賭博和酗酒哪個更好一點?
顏媽媽大著舌頭問:“怎麼了?”
顏曉晨問:“你欠了十六萬賭債?”
顏媽媽捧著頭想了想,“沒有啊,哦,對……還有利息,利滾利,大概有十幾萬吧!”
“你借高利貸?”顏曉晨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沈侯忍不住說:“阿姨,借高利貸很危險。”
顏媽媽嗤笑,“有什麼大不了?不就是打打殺殺嘛!讓他們來砍死我啊!老孃反正不想活了!”
沈侯完全沒想到顏媽媽是這種無賴樣子,一時間啞口無言。
顏媽媽戳著顏曉晨的臉,醉笑著說:“我要是被砍死了,都怪你,全是你的錯!全是你的錯!”
顏媽媽壓根兒沒有用力,顏曉晨卻臉色煞白,一步步後退。
沈侯一下怒了,一把把她拖到他身後,“阿姨!小小哪裡錯了?”
“她哪裡錯了?”顏媽媽歪著頭想了想,哈哈笑起來,“誰叫她老是不給我錢?我沒錢打麻將,當然只能去借錢了。”
沈侯說:“阿姨,你有關心過小小嗎?你知道她這些年多辛苦嗎?”
顏媽媽一下子被激怒了,冷笑著吼:“辛苦?她辛苦?她的辛苦都是自找的!誰叫她非要讀大學?如果不是她非要讀大學,我們家根本就不會這樣!”
沈侯被顏媽媽的言論給氣笑了,“小小想要讀書也是錯?阿姨,為人子女要孝順,可為人父母是不是也不能太不講理?”
“我就這德行!我不想認她這個女兒,她也可以不認我這個媽媽!”
顏媽媽指著顏曉晨說:“看著你就討厭!滾回上海!少管我的事!”她腳步蹣跚地上了樓。
“小小?”沈侯擔心地看著顏曉晨。
顏曉晨回過神來,蒼白無力地笑了笑,“我沒事。看來我媽真借了他們的錢,得想辦法還給他們,總不能真讓他們來砍我媽吧?我聽說,十萬一隻手,十六萬怎麼算,一隻半手?”她呵呵地笑,可顯然,沈侯並不覺得這是個笑話,他眼中滿是憂慮,沒有一絲笑容。顏曉晨也不覺得是笑話,但她不想哭,只能像個傻子一樣笑。
沈侯說:“我存了兩萬多塊。”
顏曉晨說:“我有兩千多塊。”
還有十四萬!他們凝神思索能向誰借錢,顏曉晨認識的人,除了一個人,都是和她一樣剛能養活自己的社會新鮮人,根本不可能借到錢。沈侯掏出手機,要打電話。
顏曉晨問:“你想問誰借錢?”
“沈林,他手頭應該能有二三十萬。”
“我不想用你們家的錢。”
沈侯點了下頭,收起了手機,“那我問問別的朋友吧!”他想了會兒,對顏曉晨說:“現在是春節假期,就算我的朋友同意借錢,銀行也沒辦法轉賬,我得回家一趟,自己去拿錢。你要不跟我一塊兒過去?”
顏曉晨搖搖頭,她不放心留媽媽一人在家。
“你注意安全,有事報警。”
“我知道,不會有事。”
沈侯抱住她說:“別太難受了,等處理完這事,我們幫你媽媽戒賭,一切都會好起來。”
顏曉晨臉埋在他肩頭,沒有說話。沈侯用力抱了下她,“把門窗鎖好,我明天會盡快趕回來。”他連行李都沒拿,就匆匆離開了。
顏曉晨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後,關上了院門,回頭看著冷清空蕩的家,想到幾個小時前,她和沈侯還在這個院子裡笑語嬉戲。她總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可是所有的美好幸福霎時間就被打碎了,她的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沈侯的媽媽反對沈侯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因為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刻?
沈媽媽已經靠著人生經驗和智慧判斷出,她們無藥可救了,她卻不肯相信。顏曉晨無力地靠著門扉,看著媽媽的臥室窗戶,痛苦地咬著唇,將眼裡的淚全逼回去。
清晨,天才剛亮,屋外就傳來吵鬧聲。
顏曉晨套上羽絨服,趴到窗戶上悄悄看了一眼,是光頭和黃毛那夥人,提著幾個塑料桶,不知道在幹什麼。
她拿著手機,緊張地盯著他們,打算他們一闖進來,就報警。
他們又嚷又鬧了一會兒,用力把塑料桶扔進了院子,顏曉晨心裡一驚,不會是汽油吧?嚇得趕緊衝下樓。
到院子裡一看,還好,只是油漆。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紅彤彤的油漆潑濺在地上,院子裡東一片血紅、西一片血紅,連牆上都濺了一些,鮮血淋漓的樣子,乍一看像是走進了屠宰場,讓人心裡特別不舒服。
“快點還錢,要不然以後我們天天來!”他們大叫大吵,鬧夠了,終於呼啦啦離開了。
顏曉晨打開門,看到整扇門都被塗成了血紅色,牆上寫著血淋淋的大字:欠債還錢!
鄰居們探頭探腦地查看,和顏曉晨目光一對,怕惹禍上身,砰一聲,立即關上了門。不知道從哪裡傳出一個女人尖銳的聲音,“倒了八輩子黴!竟然和賭鬼是鄰居!”
本來歡歡樂樂的新年,因為她家的事,鄰居都不得安生。
顏曉晨關上了門,看著滿地的油漆,連打掃都不知道該如何打掃,只能等著它幹了之後再說。
顏媽媽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心安理得地睡著懶覺。
顏曉晨坐在屋簷下,看著地上的油漆發呆。
十點多時,黃毛和光頭又來鬧。
他們也不敢大白天強闖民宅,就是變著法子讓人不得安生。一群人一邊不三不四地叫罵,一邊往院子裡扔東西——啤酒瓶子、啃完的雞骨頭、剩菜剩飯。
顏曉晨怕被啤酒瓶子砸傷,躲在屋子裡看著院子從“屠宰場”變“垃圾場”。
他們鬧了半個小時左右,又呼啦啦地走了。
顏曉晨踮著腳,小心地避開啤酒瓶的碎碴兒,去拿了笤帚,把垃圾往牆角掃。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敲幾下,停一會兒,又敲幾下,像是怕驚擾到裡面的人,很小心翼翼的樣子。
“誰?”
沒有人回答,但絕不可能是黃毛那夥人,顏曉晨打開了門。
去年春節來送禮的那個男人拘謹地站在門口,一看到顏曉晨,就堆著討好的笑,“新年好……有人來找你們麻煩嗎?”
“我說了,我們家不歡迎你!”顏曉晨想關門,他插進來一隻腳,擋住了門,“我聽說放高利貸的人來找你們要錢,多少錢?我來還!”
顏曉晨用力把他往外推,“我不要你的錢!你走!”
他擠著門,不肯離開,“曉晨,你聽我說,高利貸這事不是鬧著玩的,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擔心你們,我來還錢,你們可以繼續恨我……”
“滾!”伴著一聲氣震山河的怒吼,從二樓的窗戶裡飛出一把剪刀,朝著男子飛去,幸虧男子身手矯捷,往後跳了一大步,剪刀落在他身前不遠的地方。
顏曉晨和他都目瞪口呆、心有餘悸地看著地上的剪刀,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顏媽媽連外套都沒披,穿著薄薄的棉毛衣棉毛褲、趿著拖鞋就衝了出來,順手拿起院子裡晾衣服的竹竿,劈頭蓋臉地打了過去。
男人抱著頭躲,“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擔心你們,你們先把錢還上……啊!”
顏媽媽從院門口追打到巷子口,打得男人終於落荒而逃,顏媽媽還不解氣,脫下一隻拖鞋,狠狠地砸了出去。
她拎著竹竿,穿著僅剩的一隻拖鞋,氣勢洶洶地走回來,餘怒未消,順手往顏曉晨身上抽了一竹竿,“你個討債鬼,讀書讀傻了嗎?還和他客氣?下次見了那個殺人犯,往死裡打!打死了,我去償命!”
顏曉晨下意識地躲了下,竹竿落在背上,隔著厚厚的羽絨服,媽媽也沒下狠勁,雖然疼,但能忍受。
顏媽媽啪一聲扔了竹竿,徑直上了樓。
顏曉晨彎身撿起媽媽從二樓扔下的剪刀。
起身時,眼前有些發黑,一下子沒站起來,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她,抬頭一看,竟然是程致遠。
他關切地問:“你怎麼樣?”
顏曉晨藉著他的力站了起來,“沒事,大概昨晚沒休息好,今天又沒吃早飯,有點低血糖,你怎麼在這裡?”
“我回家過年,沒什麼事,就來給你和沈侯拜個年。到了巷子口,卻不知道你家在哪裡,正打算給你打電話,就看到……有人好像在打架。”
程致遠應該已經猜到揮舞著竹竿的兇悍女人是她媽媽,措辭儘量婉轉了,顏曉晨苦笑著說:“不是打架,是我媽在打人。幾年前,我爸因為車禍去世,那個男人就是……撞死我爸的人。”
程致遠沉默地看著她,目光深邃,似有很多話想說,卻大概不知道該說什麼,一直沉默著。
顏曉晨玩著手中的剪刀,勉強地笑了笑說:“我沒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程致遠移開了目光,打量著她家四周,“你家……發生什麼事了?”
顏曉晨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血紅的門、血紅狼藉的地、牆上血淋淋的大字:欠債還錢!似乎想瞞也瞞不住,顏曉晨說:“欠了高利貸的錢。”
“多少?”
“十六萬。”
程致遠同情地看著她,“你打算怎麼辦?”
“只能先想辦法還上錢,沈侯幫我去借錢了。”
顏曉晨指指身後的家,“你第一次來我家,本來應該請你去屋子裡坐坐、喝杯茶,但我家這樣……只能以後了,實在抱歉。”
“沒事,出去走走,行嗎?”
顏曉晨遲疑地看向樓上,擔心留媽媽一個人在家是否安全。程致遠說:“現在是白天,他們再猖狂也不敢亂來,我們就在附近走走。”
顏曉晨也的確想暫時逃離一下,“好,你等我一下。”她把剪刀放回屋裡,把屋門和院門都鎖好,和程致遠走出了巷子。
他們沿著街道,走到河邊。
今天無風,太陽又好,河畔有不少老人在曬太陽。顏曉晨和程致遠找了個看著還算乾淨的花臺坐了下來。
李司機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拿著半袋麵包和一瓶果汁。
程致遠接過後,遞給顏曉晨,她沒胃口吃飯,可知道這樣不行,拿過果汁,慢慢地喝著。
顏曉晨沒心情說話,程致遠也一直沒有吭聲,他們就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顏曉晨的手機突然響了,陌生的電話號碼,她猶豫了下,接了電話,“喂?”
“顏小姐嗎?我是沈侯的媽媽。”
顏曉晨實在沒有力氣再和她禮貌寒暄了,直接問:“什麼事?”
“沈侯在問他的朋友借錢,他的朋友是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所謂的有錢,都是和他一樣,是父母有錢。顏小姐,你需要多少錢,我給你,還是那個條件,和沈侯分手。”
“我不需要你的錢!”
沈媽媽譏嘲地笑,“很好!你這麼有骨氣,也最好不要動用我兒子的一分錢,你應該明白,他的朋友肯借給他錢是因為沈侯的爸媽有錢!如果他真是個像你一樣的窮小子,誰會借給他錢?”
“好的,我不會用他的錢。”
“顏小姐,你為什麼突然需要十幾萬?是不是因為你媽媽嗜賭欠債了?”
顏曉晨冷冷地說:“和你無關!”
沈媽媽冷笑著說:“如果你不纏著我兒子,肯放了他的話,的確和我無關!顏小姐,根據我的調查,你爸爸車禍去世後,你們雖然沒什麼積蓄,但在市裡有一套六十多平米的兩居室小住房,可就是因為你媽媽嗜賭,把房子也賠了進去……”
顏曉晨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翻舊賬的囉唆,“你如果沒有事,我掛電話了!”
沈媽媽說:“顏小姐,最後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現在還覺得你堅持不分手是真為沈侯好嗎?”
顏曉晨沉默了一會兒,一句話沒說地掛斷了電話。
程致遠問:“沈侯媽媽的電話?”
“我要回家了,再見!”顏曉晨起身想走,程致遠抓住了她,她用力想掙脫他的手,“不要管我!你讓我一個人待著……”
程致遠牢牢地抓著她,“曉晨,聽我說,事情都可以解決!”
一個瞬間,顏曉晨情緒崩潰了,又推又打,只想擺脫他,逃回原本屬於她的陰暗世界中去,“不可能!我錯了!我和沈侯在一起,只會害了沈侯!媽媽說得對,我是個討債鬼,是個壞人,我只會禍害身邊的人,就應該去死……”
程致遠怕傷到顏曉晨,不敢用力,被她掙開了。他情急下,摟住了她,用雙臂把她牢牢地禁錮在了他的懷裡,“曉晨,曉晨……你不是討債鬼!不是壞人!相信我,你絕不是壞人……事情可以解決,一定可以解決……你現在每月工資稅後是八千六百塊,公司的年終獎一般有十萬左右,好的部門能拿到十五萬。一年後,你肯定會漲工資,年終獎也會漲,十六萬,並不是很大的數目……”
不知道是她用盡了力氣都推不開他,還是他喋喋不休的安撫起了作用,顏曉晨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可是,就算現在還了十六萬,又能怎麼樣?媽媽依舊會賭博,她今天能欠十六萬,明天就能欠三十六萬,媽媽不會讓她日子好過,但她不能恨媽媽,只能恨自己。
顏曉晨覺得好累!她漂浮在一個冰冷的水潭中,曾經以為她應該努力地遊向岸邊,那裡能有一條出路,但原來這個水潭是沒有岸邊的,她不想再努力掙扎了!
她像是電池耗盡的玩偶,無力地伏在他肩頭,“你不明白,沒有用的!沒有用的!不管我多努力,都沒有用……”
程致遠輕撫著她的背,柔和卻堅定地說:“我明白,我都明白!一定有辦法!我們先把錢還了,你把媽媽接到上海,換一個環境,她找不到人陪她賭博,慢慢就會不再沉迷打麻將。我們還可以幫她找一些老年人聚會的活動,讓她換一個心情,認識一些新朋友,一切重新開始!”
一切真的能重新開始嗎?顏曉晨好像已經沒有信念去相信。
“一定能重新開始!曉晨,一定都會好起來!一定!”程致遠的臉頰貼在顏曉晨頭頂,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像是要讓自己相信,也要讓她相信。
顏曉晨抬起了頭,含著淚說:“好吧!重新開始!”
程致遠終於鬆了口氣,笑了笑。
顏曉晨突然意識到他們現在的姿勢有點親密,一下子很不好意思,輕輕掙脫了他的懷抱,往後退了一大步,尷尬地說:“好丟臉!我在你面前真是一點面子都沒有了!”
程致遠沒讓她的尷尬情緒繼續發酵,“十六萬我借給你,你怎麼還?”顏曉晨認真思索了一會兒說:“接了媽媽到上海,我不知道生活費會要多少,我用年終獎還,行嗎?”
“行,百分之五的利息。還有,必須投入工作,絕對不許跳槽!言外之意就是你必須做牛做馬,為我去努力賺錢!”
他話語間流露出的是一片光明的前途,顏曉晨的心情略微輕鬆了一點,“壓根兒沒有人來挖我,我想跳槽,也沒地方跳。”
“我們打賭,要不了兩年,一定會有獵頭找你。”
“借你吉言!”
“走吧,送你回去。”程致遠把半袋麵包和飲料拿給她。
黃毛和光頭正領著人在顏曉晨家外面晃盪,看到她,一群人大搖大擺地圍了過來。
程致遠問:“是他們嗎?”
“嗯。”顏曉晨點了下頭。
程致遠微笑著對黃毛和光頭說:“要拿錢去找那個人。”他指指身後。黃毛和光頭狐疑地看看巷子口的李司機,對顏曉晨說:“警告你,別耍花樣!要是騙我們,要你好看!”
他們去找李司機,李司機和他們說了幾句話,領著他們離開了。
程致遠陪顏曉晨走到她家院子外,看著血紅的門,他皺了皺眉說:“我家正好有些剩油漆,明天我讓李司機給你送點油漆來,重新漆一下,就行了。”
顏曉晨也不知道能對他說什麼,謝謝嗎?不太夠。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會好好工作,也絕不會跳槽。”這一刻,她無比期望自己能工作表現優異,報答程致遠。
程致遠笑著點點頭,“好,進去吧,我走了!”他的身影在巷子裡漸漸遠去。
顏曉晨回到家裡,看到媽媽醉醺醺地躺在沙發上睡覺,地上一個空酒瓶。她把空酒瓶撿起來,放進垃圾桶,拿了條被子蓋到她身上。
顏曉晨給沈侯打電話,卻一直沒有人接,只能給他發了條微信:“不用借錢了,我已經把錢還了。”
顏曉晨吃了幾片面包,一口氣喝光飲料,又開始打掃衛生,等把院子裡的垃圾全部清掃乾淨,天已經有點黑了。
她看了看手機,沒有沈侯的回覆,正想再給他打電話,拍門聲傳來。
她忙跑到門邊,“誰?”
“我!”
是沈侯,她打開了門。沈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關切地問:“沒事吧?他們來鬧事了嗎?”
“已經沒事了。”顏曉晨把院門關好。
沈侯把一個雙肩包遞給她,“錢在裡面。銀行沒開門,問了幾個哥們兒才湊齊錢,所以回來得晚了。”
顏曉晨沒有接,“你沒收到我的信息嗎?”
“趕著回來,沒注意查看手機。”他一邊說話,一邊拿出了手機。
看完微信,他臉色變了,“你問誰借的錢?”
“程致遠。”
沈侯壓抑著怒火問:“你什麼意思?明知道我已經去借錢了,為什麼還要問他借錢?”
“我不想用你借的錢。”
“顏曉晨!”沈侯怒叫一聲,一下子把手裡拎著的包摔到了地上,“你不想用我的錢,卻跑去問另一個男人借錢?”
“你聽我解釋,我只是不想沾一絲一毫你爸媽的光!”
“我知道!所以明明沈林、沈周手裡都有錢,我沒有向他們開口!我去找的是朋友,不姓沈,也不姓侯!你還想我怎麼樣……”
顏媽媽站在門口,警覺地問:“你們在吵什麼?曉晨,你把賭債還了?哪裡來的錢?”
沈侯怒氣衝衝地說:“問顏曉晨!”他朝著院門走去,想要離開。
顏曉晨顧不上回答媽媽,急忙去拽沈侯,沈侯一把推開了她,憤怒地譏嘲:“你有個無所不能的守護騎士,根本不需要我!”
顏曉晨還想再去追沈侯,顏媽媽拿起竹竿,一竿子狠狠打到了她背上,“死丫頭,你從哪裡拿的錢?”
顏曉晨忍著痛說:“一個朋友,說了你也不認識。”
沈侯已經一隻腳跨到院門外,聽動靜不對,轉過身回頭看。
“朋友?你哪裡來的那麼有錢的朋友?那是十六萬,不是十六塊,哪個朋友會輕易借人?你個討債鬼,你的心怎麼這麼狠?竟然敢要你爸爸的買命錢……”顏媽媽揮著竹竿,劈頭蓋臉地狠狠抽打下來,顏曉晨想躲,可竹竿很長,怎麼躲都躲不開,她索性抱著頭,蹲到了地上,像一隻溫馴的羔羊般,由著媽媽打。
沈侯再顧不上發脾氣,急忙跑回來,想要護住顏曉晨,但顏媽媽打人的功夫十分好,每一杆子仍重重抽到顏曉晨身上,沈侯急了,一把拽住竹竿,狠狠奪了過去。
“我打死你!你個討債鬼!我打死你!”顏媽媽拿起大掃帚,瘋了一樣衝過來,接著狠狠打顏曉晨,連帶著沈侯也被掄了幾下。
顏媽媽的架勢絕對不是一般的父母打孩子,而是真的想打死曉晨,好幾次都是直接對著她的腦袋狠打,沈侯驚得全身發寒,一把拽起顏曉晨,跑出了院子。顏媽媽邊哭邊罵,追著他們打,沈侯不敢停,一直拽著顏曉晨狂跑。
跑出了巷子,跑過了街道,跑到了河邊,直到完全看不到顏媽媽的身影了,沈侯才停了下來。他氣喘吁吁地看著顏曉晨,臉上滿是驚悸後怕,感覺上剛才真的是在逃命。
顏曉晨關切地問:“被打到哪裡了?嚴重嗎?”
“我沒事!你、你……疼嗎?”沈侯心疼地碰了下她的臉,拿出紙巾,小心地印著。
看到紙巾上的血跡,顏曉晨才意識到她掛了彩,因為身上到處都在火辣辣的疼,也沒覺得臉上更疼。
沈侯又拿起她的手,已經腫了起來,一道道竹竿打的瘀痕,有的地方破了皮,滲出血。沈侯生氣地念叨:“你媽太狠了!你是她親生的女兒嗎?”
沈侯摸摸她的背,“別的地方疼嗎?我們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顏曉晨搖搖頭,“不疼,穿得厚,其實沒怎麼打著,就外面看著恐怖。”
沈侯看著她紅腫的臉和手說:“小小,你媽精神不正常,你不能再和她住一起了。她這個樣子不行,我有個高中同學在精神病院工作,我們可以找他諮詢一下,你得把你媽送進精神病院。”
“我媽沒有病,是我活該!”
沈侯急了,“你媽還沒病?你幫她還賭債,她還這麼打你?不行!我們今晚隨便找個旅館住,明天就回上海,太危險了,你絕不能再單獨和她在一起了……”
“沈侯,你知道我爸爸是怎麼死的嗎?”
因為怕曉晨傷心,沈侯從不打聽,只聽曉晨偶爾提起過一兩次,他小心地說:“車禍去世的。”
“車禍只是最後的結果,其實,我爸是被我逼死的。”
“什麼?”沈侯大驚失色地看著曉晨,摸了摸她的額頭,擔心她被顏媽媽打傻了。
顏曉晨帶著沈侯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下。
河岸對面是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看似絢爛,卻和他們隔著漆黑的河水,遙不可及。昨夜河岸兩邊都是放煙花的人,今晚的河岸卻冷冷清清,連貪玩的孩子也不見蹤影,只有時不時傳來的炮響才能讓顏曉晨想起這應該是歡歡樂樂、閤家團圓的新年。
沈侯把他的羽絨服帽子解下,戴到顏曉晨頭上,“冷不冷?”
顏曉晨搖搖頭,“你呢?”
“你知道我的身體,一件毛衣都能過冬。”沈侯把手放到她的臉上,果然很溫暖。
顏曉晨握住了沈侯的手,似乎想要給自己一點溫暖,才有勇氣踏入冰冷的記憶河流。
“我爸爸和我媽媽是小縣城裡最普通的人,他們都沒讀過多少書,我爸爸是木匠,我媽媽是個理髮師,家裡經濟不算好,但過日子足夠了,反正周圍的親戚朋友都是做點小生意,辛苦討生活的普通人……”
顏爸爸剛開始是幫人打傢俱、做農具,後來,跟著裝修隊做裝修。他手藝好,人又老實,做出的活很實誠,很多包工頭願意找他。隨著中國房地產的蓬勃發展,需要裝修的房子越來越多,顏爸爸的收入也提高很快,再加上顏媽媽的理髮館生意,顏曉晨家在周圍親戚中算是過得最好的。解決了溫飽問題,顏爸爸和顏媽媽開始考慮更深遠的問題,他們沒讀過多少書,起早貪黑地掙著辛苦錢,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像自己一樣,正好曉晨也爭氣,成績優異,一直是年級第一。一對最平凡、最典型的中國父母,幾經猶豫後做了決定,為了給女兒更好的教育,在顏曉晨小學畢業時,他們拿出所有積蓄,外加借債,在市裡買了一套小二居室的舊房子,舉家搬進了市裡。
對縣城的親戚朋友來說,顏曉晨家搬進市裡,是鯉魚躍了龍門,可對顏曉晨自己家來說,他們在市裡的生活並不像表面那麼風光,縣城的生活不能說是雞頭,但城裡的生活一定是鳳尾。顏爸爸依舊跟著裝修隊在城裡做活,不但要負擔一家人的生計開銷,還要還債,顏媽媽租不起店面,也沒有熟客,只能去給別人的理髮館打工,可以說,他們過得比在小縣城辛苦很多,但顏爸爸和顏媽媽不管自己多苦,都竭盡所能給曉晨最好的生活。小顏曉晨也清楚地感覺到生活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在小縣城時,她沒覺得自己和周圍同學不同,可到了市裡後,她很快感覺到自己和周圍同學不同。同學的爸媽是醫生、老師、會計師、公務員……反正作文課,他們寫《我的爸爸媽媽》時,總是有很多光鮮亮麗的事情,顏曉晨寫作文時卻是“我媽媽在理髮店工作,幫人洗頭髮”。別的同學的爸媽能幫到老師忙,會給老師送從香港帶回的化妝品,顏曉晨的爸媽卻只能逢年過節時,拿著土特產,堆著笑臉去給老師拜年。同學們會嘲笑她不標準的普通話,老師也對她或多或少有些異樣的眼光。
半大孩子的心靈遠超大人想象的敏感,顏曉晨很容易捕捉到所有微妙,雖然每次爸爸媽媽問她“新學校好嗎,新同學好嗎”,她總說“很好”,可她其實非常懷念小縣城的學校。但她知道,這是父母付出一切,為她鋪設的路,不管她喜歡不喜歡,都必須珍惜!經過一年的適應,初二時,顏曉晨用自己的努力為自己建立了一個很強大的保護傘。她學習成績好!不管大考小考,每次都拿第一,沒有老師會不喜歡拿第一的學生。顏曉晨被任命為學習委員,早讀課時,老師經常讓顏曉晨幫她一起抽查同學的背誦課文,孩子們也懂得應該尊重有權力的人。有了老師的喜歡,同學的尊重,顏曉晨的學校生活就算不夠愉快,至少還算順利。
顏爸爸、顏媽媽看到顏曉晨的成績,吃再多的苦,也覺得欣慰,對望女成鳳的他們來說,女兒是他們生活唯一的希望,他們不懂什麼科學的教育理念,只能用勞動階級的樸素價值觀不停地向她灌輸著:“你要好好學習,如果不好好學習,只能給人家去洗頭,洗得手都掉皮,才賺一點點錢。”
“你看看李老師,走到哪裡,人家都客氣地叫一聲‘李老師’,不像你爸媽,走到哪裡,都沒人用正眼看。”
顏曉晨家就是城市裡最普通的底層一家,勤勞卑微的父母,懷著女兒能超越他們的階級,過上比他們更好生活的夢想,辛苦老實地過著日子。顏曉晨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高考成績很好,她填寫了自己一直想讀的一所名牌大學的商學院,就等著錄取通知書了,老師都說沒問題。
那段時間,親戚朋友都來恭喜,顏曉晨的爸媽每天都樂呵呵,雖然大學學費會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意味著這個剛剛還清外債的家庭還要繼續節衣縮食,但是,他們都看到了通向玫瑰色夢想的臺階,絲毫不在乎未來的繼續吃苦。中國的普通老百姓最是能吃苦,只要看到一點點美好的希望,不管付出多少,他們都能堅韌地付出再付出、忍耐再忍耐。
誰都沒有想到,這座一家人奮鬥了十幾年的臺階會坍塌。和顏曉晨報考一個學校的同學都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顏曉晨卻一直沒有拿到錄取通知書。剛開始,爸媽說再等等,大概只是郵寄晚了,後來,他們也等不住了,去找老師,老師想辦法幫顏曉晨去查,才知道她竟然第一志願掉檔了。那種情況下,好的結果是上一個普通二本,差一點甚至有可能落到三本。
聽到這裡,沈侯忍不住驚訝地問:“怎麼會這樣?”
顏曉晨苦笑,“當時,我們全家也是不停地這麼問。”
按照成績來說,顏曉晨就算進不了商學院,也絕對夠進學校了,但是,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顏爸爸和顏媽媽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老百姓,他們根本不知道找誰去問緣由,只能求問老師,老師幫他們打聽,消息也是模模糊糊,說是顏曉晨的志願表填寫得有問題,但顏曉晨怎麼回憶,都覺得自己沒有填錯。
農村人都有點迷信,很多親戚說顏曉晨是沒這個命,讓她認命。顏媽媽哭了幾天後,看問不出結果,也接受了,想著至少有個大學讀,就先讀著吧!但顏曉晨不願認命。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她沒有辦法接受比她差的同學上的大學都比她好,她沒有辦法接受夢想過的美好一切就此離她而去!
那段日子,顏曉晨天天哭,賭氣地揚言讀一個破大學寧可不讀大學,爸媽一勸她,她就衝著他們發火。顏曉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倒黴,不停地怨怪父母無能,如果他們有一點點本事,有一點點社會關係,就不會發生這樣的錯誤,就算發生了,也能及時糾正,不像現在,無能為力,一點忙都幫不上,她甚至沒有辦法看一眼自己的志願表,究竟哪裡填寫錯了。顏曉晨躲在屋子裡,每天不停地哭,死活不願去上那個爛大學,顏媽媽剛開始勸,後來開始罵。顏爸爸看看不肯走出臥室、不肯吃飯、一直哭的女兒,再看看臉色憔悴、含著眼淚罵女兒的妻子,對她們說:“我去問清楚究竟怎麼回事,一定會為你們討個說法!”他收拾了兩件衣服,帶上錢,就離開了家。
可是,顏爸爸只是一個小學畢業的小木匠,誰都不認識,甚至不知道該去找誰問這事,但他認準了一個理,女兒這事應該歸教育局管。他跑去了省城教育局,想討個說法,當然不會有人搭理他。但他那老黃牛的農民脾氣犯了,每天天不亮,他就蹲在教育局門口,見著坐小車、有司機的人就上前問。別人罵他,他不還嘴;別人趕他,他轉個身就又回去;別人打他,他不還手,蜷縮著身子承受。他賠著笑,佝僂著腰,低聲下氣地一直問、一直問、一直問……
顏曉晨的眼淚滾滾而落,如果時光能倒流,她一定不會那麼任性不懂事,一定會去上那個爛大學。當她走進社會,經歷了人情冷暖,才懂得老實巴交的爸爸當年到底為她做了什麼。
“我爸每天守在教育局門口,所有人都漸漸知道了我爸,後來,大概教育局的某個領導實在煩了,讓人去查了我的志願表,發現果然弄錯了,他們立即聯繫學校,經過再三協調,讓我如願進入了我想去的學校。爸爸知道消息後,高興壞了,他平時都捨不得用手機打電話聊天,那天傍晚,他卻用手機和我說了好一會兒。他說‘小小,你可以去上學了!誰說你沒這個命?爸爸都幫你問清楚了,是電腦不小心弄錯了……’我好開心,在電話裡一遍遍向他確認‘我真的能去上學了嗎,是哪個領導告訴你的,消息肯定嗎……’爸爸掛了電話,急匆匆地趕去買車票,也許因為盛夏高溫,他卻連著在教育局蹲了幾天,身體太疲憊,也許因為他太興奮,著急回家,他過馬路時,沒注意紅綠燈……被一輛車撞了。”
沈侯只覺全身汗毛倒豎,冷意侵骨,世間事竟然詭秘莫測至此,好不容易從悲劇扭轉成喜劇,卻沒想到一個瞬間,竟然又成了更大的悲劇,顏曉晨喃喃說:“那是我和爸爸的最後一次對話,我在電話裡,只顧著興奮,都沒有問他有沒有吃過晚飯,累不累……我甚至沒有對他說謝謝,我就是自私地忙著高興了。幾百公里之外,爸爸已經死了,我還在手舞足蹈地高興……晚上九點多,我們才接到警察的電話,請我們儘快趕去省城……你知道我當時在幹什麼嗎?我正在和同學打電話,商量著去上海後到哪裡去玩……”
沈侯把一張紙巾遞給她,顏曉晨低著頭,擦眼淚。
沈侯問:“你們追究那個司機的責任了嗎?”
“當時是綠燈,是我爸心急過馬路,沒等紅燈車停,也沒走人行橫道……警察說對方沒有喝酒、正常駕駛,事發後,他也沒有逃走,第一時間把我爸送進醫院,全力搶救,能做的都做了,只能算意外事故,不能算違章肇事,不可能追究司機的法律責任,頂多做一些經濟賠償,我媽堅決不要。”
為保護肇事者的安全,交通法並不要求重傷或者死亡事故的當事者雙方見面,可當顏曉晨和媽媽趕到醫院的當天,肇事司機鄭建國就主動要求見面,希望盡力做些什麼彌補她們,被媽媽又哭又罵又打地拒絕了。
沈侯說:“雖然不能算是他的錯,但畢竟是他……你爸才死了,是不可能要他的錢。”
顏曉晨說:“今天早上,那個撞死我爸的鄭建國又來我家,想給我們錢。聽說他在省城有好幾家汽車4S店,賣寶馬車的,很有錢,這些年,他每年都會來找我媽,想給我家錢。我媽以為我是拿了他的錢才打我。”
“你怎麼不解釋?”
“我也是剛反應過來。我媽很恨我,即使解釋了,她也不會相信。”
剛開始,顏媽媽只是恨鄭建國,覺得他開車時,小心一些,車速慢一點,或者早一點踩剎車,顏爸爸就不會有事;後來,顏媽媽就開始恨顏曉晨,如果不是她又哭又鬧地非要上好大學,顏爸爸就不會去省城,也就不會發生車禍。顏媽媽經常咒罵顏曉晨,她的大學是用爸爸的命換來的!
爸爸剛去世時,顏曉晨曾經覺得她根本沒有辦法去讀這個大學,可是,這是爸爸的命換來的大學,如果她不去讀,爸爸的命不就白丟了?她又不得不去讀。就在這種痛苦折磨中,她走進了大學校門。
沈侯問:“你媽是不是經常打你?”
“不是。”看沈侯不相信的樣子,顏曉晨說:“我每年就春節回來幾天,和媽媽很少見面,她怎麼經常打我?她恨我,我也不敢面對她,我們都在避免見面。”顏曉晨總覺得爸爸雖然是被鄭建國撞死的,可其實鄭建國不是主兇,只能算幫兇,主兇是她,是她把爸爸逼死的。
沈侯說:“別胡思亂想,你媽媽不會恨你,你是她的女兒!”
顏曉晨搖搖頭,沈侯不懂,爸爸除了是她的爸爸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媽媽的丈夫、愛人,她害死了一個女人的丈夫、愛人,她能不恨她嗎?
“正因為我是她的女兒,她才痛苦。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兒,她可以像對待鄭建國一樣,痛痛快快、咬牙切齒地恨。我媽看似火暴剛烈,實際是株菟絲草,我爸看似木訥老實,實際是我媽攀緣而生的大樹。樹毀了,菟絲草沒了依靠,也再難好好活著。大一時,我媽喝農藥自殺過一次。”
“什麼?”沈侯失聲驚叫。
“被救回來了,在重症監護室住了一個星期,為了還醫藥費,不得不把市裡的房子賣掉,搬回了縣城的老房子。”
沈侯問:“那時候,你幫我做作業,說等錢用,要我預付三千五,是不是因為……”
顏曉晨點點頭,“賣房子的錢支付完醫藥費後,還剩了不少,但我媽不肯再支付我任何和讀書有關的費用,我只能自己想辦法。也就是那次出院後,我媽開始賭錢酗酒,每天醉生夢死,她才能撐著不去再次自殺。”
顏曉晨苦澀地笑了笑,“我媽媽被搶救回來後,還是沒有放棄自殺的念頭,老是想再次自殺,我跪在她的病床前,告訴她,如果她死了,我就也不活了!她用什麼方法殺死自己,我就會也用什麼方法殺死自己!”
“小小!”沈侯一下子用力抓住了她的肩。
顏曉晨慘笑,“我逼死了爸爸,如果再害死媽媽,我不去死,難道還高高興興地活著嗎?”
沈侯緊緊地捏著她的肩,“小小,你不能這麼想!”
顏曉晨含著淚,笑著點點頭,“好,不那麼想。我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都會好起來!”她喃喃說了好幾遍,想讓自己鼓足勇氣,繼續往前走。
“我真是個混賬!”沈侯猛地用拳頭狠狠砸了自己頭幾下,眼中盡是自責。
“你幹什麼?”顏曉晨抓住他的手。
沈侯難受地說:“對你來說,大學不僅是大學,學位也不是簡單的學位,我卻害得你……我是天底下最混賬的混賬!”
“你又不是故意的,別再糾結過去的事,我告訴你我家的事,不是為了讓你難受自責,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接納我媽媽,儘量對她好一點。”
沈侯也知道一味愧疚往事沒有任何意義,平復了一下心情說:“我們回去吧!給你媽媽把錢的事解釋清楚,省得她難受,你也難受。”
他們回到家裡後,沈侯大概怕顏媽媽一見到顏曉晨又動手,讓她留在客廳裡,他上樓去找顏媽媽解釋。
一會兒後,顏媽媽跟在沈侯身後走下樓,顏曉晨站了起來,小聲叫:“媽媽。”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沉著臉,什麼都沒說地走開了。
沈侯拉著顏曉晨坐到沙發上,輕聲對她說:“沒事了。我告訴阿姨,你有一個極其能幹有錢,極其善良慷慨的老闆,和你還是老鄉,十分樂於幫助一下同在上海奮鬥的小老鄉,對他來說十六萬就像普通人家的十六塊,根本不算什麼。”沈侯對自己違心地讚美程致遠似乎很鬱悶,說完自我鄙夷地撇撇嘴。
顏媽媽走了過來,顏曉晨一下挺直了腰,緊張地看著她。她把一管紅黴素消毒藥膏和創可貼遞給沈侯,一言不發地轉身上了樓。
沈侯去擰了熱毛巾,幫顏曉晨清洗傷口,上藥。
顏曉晨告訴他,想帶媽媽去上海。沈侯表示了贊同,但看得出來,他對曉晨要和媽媽長住,很憂慮。
上午十一點,程致遠和李司機帶著兩桶油漆和一袋水果來到顏曉晨家。看到她臉上和手上的傷,程致遠的表情很吃驚,“你……怎麼了?”
顏曉晨若無其事地說:“不小心摔的。”
程致遠明顯不相信,但顯然顏曉晨就給他這一個答案,他疑問地看著沈侯,沈侯笑了笑,“是摔的!”擺明了要憋死程致遠。
程致遠的目光在院子裡的竹竿上逗留了一瞬,顏曉晨感覺他已經猜到答案,幸好他沒再多問,迴避了這個話題。
程致遠讓李司機把油漆放在院子裡,他把水果遞給顏曉晨,“不好意思空著手來,兩罐用了一半的油漆也不能算禮物,就帶了點水果來。”“謝謝。”水果是春節走親訪友時最普通的禮品,顏曉晨不可能拒絕。她把水果拿進廚房,拿了兩個板凳出來,請他坐。
程致遠問沈侯:“會刷牆嗎?”
沈侯看看顏曉晨家的樣子,知道不是鬥氣的時候,“沒刷過,但應該不難吧?”
“試試就知道了。”
程致遠和沈侯拿著油漆桶,研究了一會兒說明,商量定了怎麼辦。兩人像模像樣地用舊報紙疊了兩個大帽子戴在頭上,程致遠脫掉了大衣,沈侯也脫掉了羽絨服,準備開始刷牆。
顏曉晨實在擔心程致遠身上那價值不菲的羊絨衫,去廚房裡東找西找,把她平時幹家務活時用的圍裙拿給他,“湊合著用用吧!”
沈侯立即問:“我呢?”
顏曉晨把另一條舊一點的圍裙拿給他,沈侯看看她拿給程致遠的圍裙,立即拿走了這條,黃色的方格,印著兩隻棕色小熊,雖然卡通一點,但沒那麼女性化。
顏曉晨給程致遠的圍裙新倒是新,卻是粉紅色的,還有荷葉邊,她當時光考慮這條看著更新、更精緻了。顏曉晨尷尬地說:“反正就穿一會兒,省得衣服弄髒了。”
程致遠笑笑,“謝謝。”他拿起圍裙,神情自若地穿上了。
沈侯豎了下大拇指,笑著說:“好看!”
顏曉晨拽了拽沈侯的袖子,示意他別太過分了。
沈侯趕她去休息,“沒你什麼事,你去屋簷下曬太陽。”
顏媽媽走到門口看動靜,沈侯指著程致遠對她說:“阿姨,他就是小小的老闆,程致遠。”
大概沈侯在顏媽媽面前實在把程致遠吹得太好了,顏媽媽難得地露了點笑,“真是不好意思,讓您費心了。”
程致遠拿著油漆刷子,對顏媽媽禮貌地點點頭,“阿姨,您太客氣了,朋友之間互相幫忙都是應該的。”
沈侯拿刷子攪動著綠色的油漆,小聲嘀咕,“別老黃瓜刷綠漆裝嫩啊,我看你叫聲大姐,也挺合適。”
程致遠權當沒聽見,微笑著繼續和顏媽媽寒暄。顏曉晨把報紙捲成一團,丟到沈侯身上,警告他別再亂說話。
顏媽媽和程致遠聊完後,竟然走進廚房,挽起袖子,準備洗手做飯。顏曉晨嚇了一跳,忙去端水,打算幫她洗菜。顏媽媽看了眼她的手,一把奪過菜,沒好氣地說:“兩個客人都在院子裡,你丟下客人,跑到廚房裡躲著幹什麼?出去!”
顏曉晨只能回到院子裡,繼續坐在板凳上,陪著兩位客人。
沈侯看她面色古怪,不放心地湊過來問:“怎麼了?你媽又罵你了?”
“不是,她在做飯!我都好幾年沒見過她做飯了,程致遠的面子可真大,我媽好像挺喜歡他。”
想到他都沒這待遇,沈侯無力地捶了下自己的額頭,“自作孽,不可活!”想了想又說:“也許不是他的面子,是你媽看你這樣子,幹不了家務了。”
看到程致遠瞅他們,顏曉晨推了沈侯一下,示意他趕緊去幫程致遠幹活。
顏媽媽用家裡的存貨竟然做出了四道菜,雖然算不得豐盛,但配著白米飯,吃飽肚子沒什麼問題。
顏媽媽招呼程致遠和沈侯吃飯,大概因為有客人在,顏媽媽難得地話多了一點,感興趣地聽著程致遠和沈侯說上海的生活。
顏曉晨正暗自糾結如何說服媽媽去上海,沒想到沈侯看顏媽媽這會兒心情不錯,主動開了口,講事實、擺道理,連哄帶騙地拿出全副本事,遊說著顏媽媽去上海。程致遠在一旁幫腔,笑若春風,不動聲色,可每句話都很有說服力。
兩個相處得不對盤的人,在這件事情上卻十分齊心合力。沈侯和程致遠雖然風格不同,卻一個自小耳濡目染、訓練有素,一個功成名就、經驗豐富,都是商業談判的高手,此時兩位高手一起發力,進退有度,配合默契,顏媽媽被哄得竟然鬆口答應了,“去上海住幾天也挺好。”
程致遠和沈侯相視一眼,都笑看向了顏曉晨。顏曉晨看媽媽沒注意,朝他們悄悄笑了笑,給他們一人舀了一個魚丸,表示感謝。
沈侯在桌子下踢顏曉晨,她忙又給他多舀了一個魚丸,他才滿意。
沈侯吃著魚丸,得意地睨著程致遠,顏曉晨抱歉地看程致遠,程致遠微微一笑,好似安撫她沒有關係。
初六,顏曉晨和媽媽搭程致遠的順風車,回上海。
沈侯提前一天走了,原因說來好笑,他要趕在顏媽媽到上海前,消滅他和顏曉晨同居的罪證,把行李搬到他要暫時借住的朋友那裡。
到家後,顏曉晨先帶媽媽和程致遠參觀了一下她的小窩,想到要和媽媽住在一個屋簷下,她十分緊張,幸好程致遠好像知道她很緊張,喝著茶,陪著顏媽媽東拉西扯,等沈侯裝模作樣地從別處趕來時,他才告辭。
顏曉晨讓沈侯先陪著媽媽,她送程致遠下樓。
程致遠看她神情凝重,笑著安慰:“不去嘗試一個新的開始,只能永遠陷在過去。”
“我知道,我會努力。”
“假期馬上就結束了,你每天要上班,日子會過得很快。”
“媽媽在這邊一個人都不認識,我怕她白天會覺得無聊。”
“可以買菜、做飯、打掃房間,對了,我家的阿姨也是我們那裡人,讓她每天來找你媽媽說話聊天,一起買菜,還可以去公園健身。”
那個會做地道家鄉小菜和薺菜小餛飩的阿姨,一看就是個細心善良的人,顏曉晨喜出望外,“太好了!可是方便嗎?”
“怎麼不方便?她反正每天都要到我家,我們住得很近,她過來又不麻煩。我估摸著,她也喜歡有個老鄉能陪她用家鄉話聊天,一起逛街買菜。”
“那好,回頭你給我一個她的電話,我把我家的地址發給她。”
程致遠笑著說:“好!別緊張,先試著住幾天,要是你媽媽不適應,我們就送她回去,然後過一段時間再去接她,慢慢地,幾天會變成十幾天,十幾天會變成幾十天。”
對啊,可以慢慢來!顏曉晨一下子鬆了口氣。
程致遠指指樓上,說:“你上去吧,我走了。”
顏曉晨抬頭,看見沈侯站在陽臺上往下看,她笑著搖搖頭,這傢伙!回到屋子,沈侯正拿著iPad教顏媽媽如何用它打撲克和玩麻將。
顏媽媽第一次用iPad,十分新鮮,玩得津津有味。沈侯動作麻利地給她手機上安裝了一個微信,告訴她有問題隨時問他。
顏曉晨看了一會兒,走進廚房,準備做飯。
一會兒後,沈侯也踱進了廚房,悄悄對顏曉晨說:“平時我們多陪著她,讓她沒時間想麻將,可這就像戒菸一樣,不可能一下子就不玩了,讓她在iPad上玩,輸來輸去都是和機器,沒什麼關係。”
顏曉晨把一顆洗好的葡萄放進他嘴裡,“謝謝!”
“你和我說謝謝,討打啊?”沈侯瞅了眼客廳,看顏媽媽專心致志地盯著iPad,飛快地偷親了一下顏曉晨。
沈侯陪著顏曉晨和顏媽媽一直到深夜,他走後,顏曉晨和媽媽安頓著睡覺,她讓媽媽住臥室,媽媽說晚上還要看電視,堅持要睡客廳,她只好同意了。
隔著一道門,顏曉晨和媽媽共居在了一個新的環境中,雖然她們依舊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甚至兩人獨處時,都刻意地迴避同在一個房間待著,但至少是一個新的開始了。
春節假期結束後,顏曉晨開始上班。
白天,程致遠家的阿姨,王阿姨每天都來找顏媽媽,有時帶著顏媽媽去逛菜市場,有時帶著顏媽媽去公園。因為沈侯正在找工作,白天有時間時,他也會來看顏媽媽,顏媽媽的白天過得一點也不無聊。
晚上,沈侯都會和顏曉晨、顏媽媽一起吃晚飯。有時候,程致遠也會來。大概因為每天都有人要吃飯,就好像有個鬧鐘,提醒著顏媽媽每天晚上都必須做飯,顏媽媽的生活不再像是一個人時,什麼時候餓了什麼時候吃,不餓就不吃的隨意,無形中,她開始過著一種規律的生活。
除了睡覺時,顏曉晨和媽媽幾乎沒有獨處過,平時不是沈侯在,就是程致遠在,她和媽媽的相處變得容易了許多。顏媽媽雖然仍不怎麼理她,可是和沈侯、程致遠卻越來越熟,尤其程致遠,兩人用家鄉話聊天,常常一說半天。
顏曉晨以為沈侯又會吃醋,沒想到沈侯竟然毫不在意,她悄悄問他,“你不羨慕啊?”
沈侯笑眯眯地說:“這你就不懂了!”
“什麼意思?”
“在你媽眼裡,我是她的未來女婿,她還端著架子,在慢慢考察我呢!可程致遠呢?他是客人,是你的老闆,尤其還是你欠了錢的老闆,你媽當然要熱情招呼了!”
雖然因為媽媽的事,沈侯沒再追究她借程致遠錢的事,但他心裡其實還是不舒服,顏曉晨只能儘量不去觸他的黴頭。
不知不覺,媽媽在上海住了一個多月。
因為熬夜熬得少了,每天都規律地吃飯,時不時還被王阿姨拽去公園鍛鍊,她比以前胖了一點,氣色也好了很多。
但是,顏曉晨知道,她的心仍在被痛苦撕咬著,她依舊憤怒不甘,有時候,顏曉晨半夜起夜,看到她坐在黑暗裡,沉默地抽著煙。
但是,顏曉晨更知道,她們都在努力。這個世界由白天和黑夜構成,人類是光明和黑暗共同的子民,每個人的心裡都住著一隻野獸,它自私小氣、暴躁憤怒,自以為是地以為伸出爪子,撕碎了別人,就成全了自己,卻不知道撲擊別人時,利爪首先要穿破自己的身體。媽媽正在努力和心裡的野獸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