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實的棒球棍,穿越了我的阻攔,砸向了門外的昏暗,我捂上眼睛,不忍目睹。
這個瞬間,因恐懼着無法預知的後果而變得無限漫長。
那聲咣噹巨響,遲遲響起,殷紅的血染紅了臆想中的那襲飄飄白裙。我屏住呼吸,將指縫一點點挪大,唯恐一張眼,就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越閃越大的指縫裏,我只看到了一片昏黃的空闊,還有,那根失魂落魄的棒球棍,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除了昏黃的樓梯燈,一無所有。
我看丁朝陽,他亦是滿臉的驚詫,看看門外,又看看我,彷彿在求證自己是不是夢遊。
他似乎心有餘悸:“我確實聽到了門鈴響。”
我用力點頭:“我也聽到了。”
我們望着彼此,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好。
我撿起棒球棍,説:“幸好沒什麼人,不然,這一棍下去,會出人命的。”
丁朝陽笑了一下,表情凜冽:“不可能的……”
我怔怔看他:“以後,莫這樣魯莽了,萬一出了人命,就太恐怖了。”
丁朝陽攬過我,關上門,走了兩步,又折回去,拉了兩把,見門確實是關好了,才放心往卧室走,説:“她的樣子,太像靈異電影裏的鬼了。”
我瞪大眼睛,背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立了起來。
我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對鬼鬼怪怪的事,既不否定也不虔誠。
回到牀上,我們相對無語,四周一片安靜,我們的心裏卻波濤洶湧,彷彿,在這靜謐裏,潛藏着無數的小獸,在我們所不能見的角落裏,眨着綠幽幽的眼。
我推了丁朝陽一下,他看着我,用鼻子嗯了一聲,説:“莫要怕。”
我很怕,但不想讓他看出來,以增加不安氣氛。他的眼神,像跳動着的微弱火苗,在黑漆漆的空氣中閃爍遊動。
“或許,我們這棟公寓裏,住着一個神經有些失常的女子。”
或許是吧……他也説。我把頭抵在他胸前:“睡吧,天亮了就好了,你要打理公司,而我,要去見工。”
他手上用了些力,疲憊地合上了眼睛……
早晨,他打着哈欠起牀,臉色蒼白,看得出,他沒睡好,我也是,似睡非睡到天亮,整個人都顯得沒精打采,吃早飯時,我説:“報警吧。”
丁朝陽放下奶杯,認真地看了我一會,無奈地笑着説:“小豌豆,我喜歡你的天真。”
在平時,我喜歡他滿嘴傻丫頭笨妞妞地胡亂叫我,但,我不喜歡在這樣的時候,他否認我具有成年人思維:怎麼是天真呢?我們的生活受到了威脅。
“你怎麼報警?説經常有人在午夜按咱家門鈴?”
“難道不可以麼?有人用這樣的方式擾亂了我們的幸福生活。”
“小豌豆,警察叔叔是很忙的,沒時間處理你這類撿到一分錢的事故。他往我碗裏夾了一片火腿:早兩年,這棟公寓曾發生過幾起入室盜竊案,報案了,立案了,最後的結局還是不了了之,我們去報案,最多是給警察添一筆事故紀錄而已。”
丁朝陽所説,並非危言聳聽,我曾親眼目睹被扭送到派出所的小偷不久後又在街上眨着賊眼伺機做案。若我去報案説,近來總有貌似鬼魂的女子在午夜,來按完門鈴啥也不做就閃人,警察一定當我是靈異電影看多了,把我當精神分裂症患者對待也是説不準的事。
丁朝陽走後,我坐在鏡子前,才發現,下巴愈發尖了些,遂在心裏嘆了口氣,心有惶恐,夜裏,便睡不踏實,皮膚馬上就給顏色看,它們蒼白而乾燥。
化好妝,有些恍惚地出了門,路過保安室時,就聽有人喊:“丁太太。”
我下意識地停了一下,就見那個多嘴保安端着一臉殷勤的笑迎上來:“丁太太,昨晚……”
我的心一緊,莫非,昨晚他看見過什麼?
就用期許的目光看了他,説:“是的,昨晚怎麼了?”
他有點侷促:“住您家樓下的業主反應,昨晚午夜,您家好像有什麼事發生?”
我那顆擎了希望的心,就塌了下去,我所關心的,是他所不知的,他想了解的,是我苦惱的。我想知道的一切,尚在猜測中,不想搞得滿城風雨,更不想讓人知道我和丁朝陽已被午夜的門鈴聲搞得幾近崩潰,就輕描淡寫説:“昨晚,我們睡得很好。”
“哦。”他失望地吶吶着,自言自語道:“這就奇怪了。”
我的好奇,又被他釣了起來,便往前追了一步説:“是不是公寓裏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
説真的,我希望保安對我説,昨夜,很多業主家的門鈴都被按過了,很多業主都看到了一個面色煞白的長髮白衣女子,因為苦難是需要夥伴的,如果大家都在遭受這這樣的惶恐,我倒不怕了,因為,我不想和丁朝陽孤單作戰,我們想要很多很多的夥伴共同面對這惶恐。
“您樓下的業主説,午夜時,聽到了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麼砸在了樓板上,我已問過您鄰居,他們都睡得很沉,而且您也睡得很好,我就奇怪了,這聲巨響是從哪裏來的?”他彷彿洞穿了我的心思,竭力將懦弱的目光伸直了,盯向我,彷彿要盯得我防線崩潰,又彷彿在説:你就承認吧,昨晚的那聲巨響是你們搞出來的。
我抿着嘴巴,面色平靜:“是很奇怪。”
他收起眼裏的機警,笑了笑:“是哦,真奇怪,現在的人越來越不講究社會公德了,住公寓樓麼,鄰里之間就要相互體恤,昨晚的那一聲巨響,您樓下的業主差點被驚得心臟病復發,幸虧及時找到了常備藥。”
我有點不好意思,想這保安多嘴,不過是善意的提醒,午夜裏,冷丁一聲巨響,不是所有人的心臟都能承受得住的,就向他笑着説我上班要遲到了。他擺了擺手,我又問了一句:“請問,你對公寓裏的每一家每一户都很瞭解,是麼?”
他説當然,用一臉的志在必得表情向我表示他是個克盡職守的好保安。
昨晚的那聲巨響,或許是個精神失常的人弄的。我用這種方式,不動聲色地向他打聽公寓裏有沒有住着精神失常的人。
他做冥想狀,然後,向我攤了攤手:“不可能,我在這裏做了8年了,從不知哪位業主家有精神失常的人。”
我垂頭喪氣地出了公寓,外面的陽光,有些虛弱無力,像我的心思。
午夜門鈴響得沒任何規律可循,常常是我們做了種種籌備,打算捉她現形,它卻寂寞地啞掉了。待我們的警戒剛要鬆懈下來,它卻,像不期而至的爆炸,在午夜裏炸響了。
我們精疲力竭。
我和丁朝陽商量是否把公寓賣掉,搬家,丁朝陽愣了一下,飛快説:“不賣。”
我一聲不響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幽幽問:“為什麼不賣?”
他有些氣短地看着我,好像一時無法解釋清不賣房搬家的理由。我忽然感傷,想起了一個小説細節,有個痴情的女孩子,被男友拋棄後,在她完全有能力買套好房子時卻一直住在原來的破房子裏,每逢有人問為什麼,她會幽幽説,怕折回頭來找她的男友找不到她。所以,她要一直等在原地。
或許,丁朝陽亦是如此,雖然是嘴上不説,心裏,卻一直在等失蹤的前妻迷途知返,温情如他,不想讓風塵僕僕歸來的前妻吃冰冷的閉門羹。
我翻身,給他一個沉默感傷的背。
黑暗中,他嘆了幾口氣,幾次,欲言又止,末了,他的手,試探着撫在我腰上,並在我耳邊輕輕地吹氣,我一動不動拒絕他的温情,他不屈不撓,輕吻着我的後背,喚我。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滿臉桃花地投降,由僵硬化做一塊柔軟的牛皮糖,甩都甩不掉得粘到他身上……
他沉沉地睡去了,我想,他一定認為他已用身體的激情,成功地讓我放棄了關於為什麼不賣房子的追問。
而那個追問,還完好地停滯在我心裏。他總以為我是個柔軟而心思簡單的女子,是的,很多人都這樣以為,但是,他們都忘記了我是個靠碼懸疑小説謀生的女子,沒有慎密冷靜的心思,哪能編得出險象叢生、環環相扣的小説?
我拖着長長的睡衣,離開了卧室。
在那扇一直鎖着的門前,我站了一會,門把手冷得很荒涼,我猶疑着,伏上去聽了一會,只聽到了沉默的寂靜。
一年了,我對它的好奇,有增無減,我所謂平靜,所謂若無其事,不過是理智成功地鎮壓了蠢蠢欲動的好奇而已。因為,有人説,真相是會殺人的。
即使這份真相不足以殺人,想必也是傷心,對丁朝陽對我,皆是如此。在這世上,不會有美好被刻意掩藏。
這扇緊閉而沉默的門,令我,在午夜裏,心意沉沉。
突然,肩上一沉,我驚了一下,低低的一聲尖叫剛出口,就被人捂住了。然後,客廳的燈就亮了,是丁朝陽。
他看我,有些內疚地説:“你一直很好奇,是麼?”
我不想否認,便點了點頭,他鬆開手,彎腰,抱起我回牀上:“其實,我知道你好奇。”
我看着他,等下文,順手打開了一盞壁燈,我想看清他的表情,向我陳述這間緊鎖了良久的房子的表情。
“是她穿過的衣服以及用過的東西,我怕你看了會心裏不舒服,索性全鎖在那房間裏了。”
“你為什麼沒扔?”我咄咄逼了他的眼。
他訥訥無語,長長地喚了聲小豌豆,我的小豌豆,我要怎麼才能説清楚?我要怎麼説才能不使你不高興?
“別説了,我懂。”我捂上他的嘴,是的,還需要説麼?妻子失蹤多年,丈夫痴情不改,保留了她用過穿過的一切,因為他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那時,他會打開這扇門,讓歷歷的舊物,替他言説一腔不變的真情。
我低着頭,淚水慢慢滑下來,他伸手來抱,我躲了,他説:“明天,我就把這間房收拾出來。”
他的聲音那麼輕,就像一個貧窮的祖母在用永遠不會出現的糖果哄小孩子不哭。在愛情上,所有逼出來的表白和姿態,都是徒勞,我玩不慣這樣掩耳盜鈴的遊戲,所以,我只是默默地流淚,然後説算了,沒什麼的。
他舒了口氣,在心底裏。我聽見了,我忽然感覺孤單,恍如置身無邊荒原。
保險公司對我們這批新上崗的保險代理員進行了半個月的崗前培訓,所謂培訓不過就是灌輸一套與陌生人搭訕以及讓陌生人付出信任的技巧,所謂保險代理員,也就民間鄙夷的保險業務員,靠兩片嘴唇和勤勞的雙腿以及鎮壓個人尊嚴換取業績,以業績謀生存。
半個月後,我成了一名合格的持證保險代理員,站在公寓樓下,一層層的窗子數上去,微微地,就笑了,我的計劃,已邁出了小小的一步,以保險代理員的身份拜訪公寓裏的每一户業主,從中,找到我想要找的那張面孔。
保險代理員不需要坐班,正合我意。
上崗第一天,我沒去開發客户,而是,去找了一位鎖匠,他正在蕭瑟的秋風中歡天喜地地剝一隻剛出爐的烤地瓜,他沿着我的腳向上望來:“小姐,你開什麼鎖?”
我説門鎖。
他看了看地瓜又看看我:“急嗎?”
“不急。”是的,我沒必要着急,丁朝陽從不中途回家,也就是説,我有整整一天的時間對付那把鎖。
他三口兩吃吃完地瓜,抹了一把嘴,拎起一個工具箱説走吧。
街邊的菊花開得絢爛,秋風裏,有股醉人的菊花香,想着即將被打開的那扇門,我滿心興奮。
鎖匠像一把沉默的鎖,跟在我的身後,腳步很輕,陽光把他的影子投到我腳邊,我往一邊閃了閃,據説,被人踩了影子是不吉利的。
進公寓後,鎖匠被保安攔住了,問他來做什麼,鎖匠看我,我看了保安一眼,説:“我家水管壞了,我請的工人。”
保安好像是新來的,態度非常認真,他盯了我,説:“您是?”
我説了樓層,他依舊將信將疑:“水管壞了是可以找物業維修的。”
我用嘴角笑了一下,眼神冷峻:“我喜歡從外面請人,不可以麼?”
他啞然。
電梯來了,我快步衝進去,按着電梯門,招呼鎖匠説:“師傅,快點。”
鎖匠猶疑了一小會,還是進了電梯,電梯門關上後,他謹慎地審視了我幾眼,突然説:“我不是修水管的。”
“知道,如果我説是請你來開鎖的,他們會又是電話又是核實地折騰半天,你知道的,管理嚴格的公寓樓不允許隨便從外面帶鎖匠上門,如果需要開鎖,也要由物業找指定的、有正規營業執照的鎖匠。”我不動生色,知道這番陳述必會打消他所有疑慮,並會讓他與我一道,對保安同仇敵愾地保持了秘密,因為,他只是個在街邊擺攤的鎖匠,是沒有營業執照的黑户,受盡了同行的擠對與此類不公正待遇。
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找過鎖匠。
果然,我的話,讓他心懷感激地沉默了。
我正為賣弄口才得逞而得意着呢,他又道:“不過,你怎麼證明我開的鎖是你家的?”
顯然,他懷疑我的身份,甚至懷疑我是個温文爾雅的女賊,在利用他的技術實行入室盜竊。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警惕,而且,應當説他是個非常有職業道德的鎖匠。就笑着説:“你放心,我請你開的,不是大門。”
他沒再説什麼,擰着眉頭看電梯顯示板。
我打開大門,回頭對他説:“這下,你放心了吧?”
他憨厚地笑了一下,好像為自己剛才多疑而不好意思。我指了指裏面的那扇門:“我一個夏天沒用這個房間了,今天早晨想進去找冬天的衣服,卻怎麼都找不到鑰匙了,所以,麻煩你幫我打開,然後,再幫我配一把鑰匙。”
他爽快地説好説,手腳利落得好像在為剛才對我狹隘的猜測而贖罪。
我一聲不響地看他在那把鎖上忙碌,十分鐘後,在空氣中響起了一聲輕微的咔嗒聲,我的心,就迫不及待了起來,邊找錢付他邊問,幾時能配好鑰匙。
鎖匠説下午。
送他出門時,和他確定了下午取鑰匙的時間,然後,就迫不及待關上門,又從裏面加了暗鎖,就朝那扇終於洞開的門撲去。
裏面的地板上,落滿了細細的灰塵,陽光遍地,看樣子,丁朝陽也好久沒有進來過了。
一張蒙了白色布單的大牀,一張梳妝枱,還有一個佔據了整整一面牆的大壁櫥,空氣裏有股閒置了許久的灰塵味,隨着我的走動,灰塵在陽光中輕盈起舞,我捏着鼻子,掀開了蒙在牀上的布單,淺粉色的被子上窩着一件玫瑰紅的綢緞睡衣,看上去,像是主人並未長久離開,不過是去廚房取杯飲料或去衞生間小解了,片刻就會回來。
我提起睡衣,對着陽光看了一會,猜它的主人應當是位窈窕的女子,發了一會呆,又按原樣放了回去,牆很空,與外面的牆一樣,有不少掛照片的痕跡。
牀頭櫃與梳妝枱的抽屜,裏面只有些零碎的女人用品,我非常想知道她的樣子,翻遍了所有抽屜也沒找到一張照片。
拉開壁櫥的門時,一股奇異的香,撲面而來,這是一個寬敞的步入式壁櫥,佔地足有四五個平方,與十多個平方的房間相比,它寬敞得有些誇張,分門別類地掛着整齊的冬裝和夏裝,它們質地優良,做工考究,優雅而妖嬈,彷彿恭候着主人隨時歸來。
壁櫥地板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乾花香包,撲面而來的異香,就是來自它們。
是的,丁朝陽沒撒謊,這裏鎖着的,只是一些遺物,再無其他,我甚至都找不到任何東西去考證他們曾經的感情狀態。
我在堆滿了乾花的壁櫥裏坐下,拿起一個乾花袋,用力嗅了嗅,眼淚就掉下來了,是的,我確定,丁朝陽至少每年一次更換壁櫥裏的乾花,否則,它們不會香得這樣濃郁,這足以説明,丁朝陽心裏,是一直沒放下她的,甚至,他是那麼熱烈地期待着她的歸來,唯恐時光和蟲子們會弄壞了她所鍾愛的衣飾們而年年添置乾花香包。
他像妥善保存了對她的愛一樣妥善地保管着與她有關的一切。
忽然,在乾花包的一側,露出了一疊印滿了文字的紙,我飛快擦趕淚,抽出它們。
這一看,心就騰地被驚飛了。
每一張紙的內容都一樣,是尋人啓示,驚飛我心的,是下面的照片,儘管有些模糊,但,那眉那眼,絕對熟稔。
是的,我見過她,在午夜裏,她站在昏黃的樓梯燈下,直直地望了我。
我大大地張着嘴巴,任憑灰塵湧進嘴裏,一股冰冷,沿着手指,快速蔓延全身,我幾乎是大叫一聲,跳起來,跑到客廳裏,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用了足足半個小時,讓自己恢復平靜。
是的,她還活着,並且,她回來了。
可,為什麼她沒有直接回家呢?難道是無顏面對丁朝陽?我相信,丁朝陽肯定認出了她,可,為什麼當他從貓眼看見她後,會驚懼到面色蒼白?依着他對她的痴情期待,他應熱淚盈眶才是。
我拿着電吹風,把地板上的灰塵吹勻,將我留下的腳印,一點點撫平,而我心中的疑竇,卻如旺火猛炙下的沸水。
我曾天真地以為,打開這扇門,那些糾結了許久的困惑就會迎刃而解,事實卻是,打開這扇門,更多的疑竇,撲面而來,讓我措手不及地更加困惑了。
下午,我心事重重地去鎖匠處取鑰匙,回公寓時,遇到了早晨的保安,他很留意地看了我兩眼,轉身,向裏面的休息室嘀咕了兩句什麼,很快,那位多嘴的保安就探出頭,望着我笑了一下,説:“丁太太,水管修好了麼?”
我嗯了一聲,不想多説什麼,我不喜歡私生活被過分關注,哪怕是以善意的姿態。
他追出來,有些小心地説:“丁太太,儘量不要從街上叫陌生人回家,這樣很危險的,以前有過先例。”
我哦了一聲,看着他,表示我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他吞吞吐吐説:“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讓陌生人到家裏,結果,發生了人身侵害案。”
“呵,有那麼可怕麼?”我感覺,他所陳述的舊事,似乎與我能牽上些關聯。
“是的,或許,丁先生曾告訴過你。”
“是麼,是哪件事?”我的心,繃緊了一下。
“就是以前的丁太太,曾因叫外賣而遭到了人身侵犯的事……”
“呵,他沒告訴我,後來呢?”我看着他。
“從那以後,丁太太就得了抑鬱症,再然後就失蹤了。”他無限惋惜,又覺得在我面前使用這個表情有些不當,就歉意地笑了笑:“其實這件事並沒影響到她和丁先生的感情,只是她太脆弱了。”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愛情是自私的,沒有哪個女子願意聽別人説自己所愛男子對前妻是怎樣的一往情深。
整個下午,我滿腦袋飛花,全是關於丁朝陽前妻的事。
難道,她真的回來了麼?
如果是,我該怎麼辦才好?
夜裏,丁朝陽求歡時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就捧了我的臉問:“小豌豆,你的小腦袋又在想什麼?”
我怔怔看着他,説:“如果她回來,你怎麼辦?”
一下子,他就僵了,像風乾的魚。端詳我良久,才問:“為什麼突然這樣問?”
我笑笑:“突然想知道,如果她回來,你會怎樣處理你和我的感情?”
他翻身坐起來,背對着我:“只是你的假設,這樣的事,不會發生。”
“我有種直覺,總覺得她就在周圍徘徊,不知哪天,她就會站在我們面前,説我回來了。”
丁朝陽粗魯地打斷了我的假設:“好了好了,不要胡思亂想了,要回來,她早就回來了,哪會等到現在。”説着,就起身出了卧室,秋天的月光涼涼地撒在卧室裏。
我只想讓丁朝陽説真話,或許,丁朝陽知道她已回來了,也知道她身居何處,只因無法對我開口解釋而瞞了我,而她之所以隱忍地藏而不現,應是有些苦衷的吧,畢竟,是她離家出走在先,而丁朝陽亦已通過法律手段解除了他們之間的婚姻關係,她唯一能做的抗爭,就是在午夜裏按響門鈴,把我和丁朝陽的幸福驚成一地的支離破碎。
歌裏唱的“只要你過得比我好,”不過是矯情謊言而已,愛情是自私的,沒有人不想成為別人記憶裏唯一的好,每一個失意於情場的人都希望自己是他想起來就揮之不去的疼。
因為,只有疼,才是真心愛過的後遺症。
每個女人都想成為所愛男人的愛情後遺症,哪怕愛已走到盡頭。
這樣想着,心就疼了起來,無邊無垠的疼。披上睡衣,去了客廳,丁朝陽把一顆煙抽得面目猙獰,我從背後,環了他的頸:“我很怕突然有一天會失去你的愛。”
他側了側頭,用臉磨挲我的臉:“不會的,我保證不會。”
我伏在他頸窩出,嚶嚶地哭了,他不知道我的心有多亂有多惶恐。
他掐了煙,抱我,橫在懷裏暖着,細細地端詳,月亮悠閒地坐在高高的天上,冷靜地看着我們。他圈着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串,猛地拉開窗簾,對着萬家燈火説:“沒有人比我們更幸福。”
可是,當我們走到書房窗口時,我卻突然地難受,以前,這樣的姿勢這樣的細節這樣的話,他有沒有給過他的前妻?
丁朝陽覺察到了我的走神,輕緩地將我的腳放在地板上,伏在耳邊温情的呢喃我的名字,我卻憮然地淚流滿面,丁朝陽呆呆地看着我的臉,眼裏,漸漸有了晶瑩的淚。
儘管他飛快別過臉去,我還是看見了憂傷,從他臉上,緩慢墜下。
我抱着他,不想離開他半寸,哪怕天地即將淪陷,我也要,淪陷在他懷裏,哪怕死亡也要,身心相連。
我終於明白,那些猜測與追問,丁朝陽不會給我答案,我亦不忍用疑惑去刨開他心上的舊傷。
我決定自己動手去剝開一個個疑團,哪怕終將把自己剝得淚流滿面。
我堅信她回來了,就住在這棟公寓樓上。
我以保險代理員的身份,從頂樓開始,一家家拜訪,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事情比想像得要困難得多,首先,人與人之間越來越匱乏信任,提防與猜疑是人們送給我的見面禮,我不得不放下養尊處優的驕傲,一遍遍温柔解釋來意,甚至,不得不搬出21樓丁太太的身份才能敲開那一扇扇滿是戒備的門。
然後,我坐在別人的客廳裏,頂着不耐的目光,介紹我的產品。
第一天,我拜訪了十五户人家,十四位主人用婉轉的矜持回絕了我,唯一一位熱情的,是位中年男子,他對我介紹的產品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親自現煮了咖啡,要和我仔細研究某個險種的條款。
端過咖啡後,他坐到我身邊,我往旁邊挪了一下,他又捱過來,作出埋頭看保險條款的樣子,目光卻越過了我的小衫領口。
他猥瑣的目光,似乎生出了無數雙手,在我的身上肆意撫摸,我心生恨恨,壓着滿腔的憤怒強顏歡笑説:“先生,時間不早了,我改天再來拜訪。”
他説好啊的時候,目光死死粘在我胸脯上,我恨不能掄起手包砸瞎他的眼。
我逃也似地奔向門口,他卻趁開門之機,在我胸上捏了一把。
見我怒目而視,他卻假做關切地看看我:“是不是我開門時不小心碰着你的手了?”説着,就來拉我的手,我終於忍無可忍,指了他的鼻子厲聲説:“碰你媽個頭,臭流氓。”
他好像莫名其妙被屈辱了的良人一樣,無辜地眨着眼睛,慢條斯理説:“小姐,只是門碰了你的手一下而已,我不是故意的。”
與這等貨色講理,只能是自找齷齪,我狠狠剜了他兩眼,轉身走了。
除了屈辱和憤怒,我一無所獲,連燒晚飯的力氣都沒了,窩在沙發裏等丁朝陽回來接我出去吃飯。
晚上,丁朝陽帶我去吃韓國石鍋飯,見我連飯菜都懶的嚼了,就心疼地説:“你還是老老實實在家閉門造車寫小説吧,實在寫不出來了,還有我。”
我瞥了他一個眼白,他忙笑:“得了,我不該偽裝強大辱沒你,成了吧?”
我笑。心裏,卻在想,他的前妻,若不是在家做全職太太,也就不會遭到那場飛來橫禍了,沒有那場橫禍,她也不會得抑鬱症吧?女人,一旦在經濟上不能獨立,便會自覺地把自己歸屬為男人的附屬品,一旦遭到性侵犯,就會自責不已,好像自己是個沒有盡到職責的貞操守門員,而且,稍微狹隘些的男人,也容易這樣認為。
我不想那樣。
回家後,丁朝陽在浴缸裏放了好多玫瑰花瓣,讓我躺進去,説要給我做按摩放鬆一下,我閉着眼,腦子裏卻在盤算,今晚,她會不會來按門鈴?
我微微張開眼睛,打量這個在温柔鄉里全神貫注的男人,那一刻,我多想變成一隻小小的蟲,鑽進他心裏,看清裏面究竟藏了什麼秘密。
如我所想,午夜時分,門鈴響了,丁朝陽一個冷丁就坐了起來,我抱着他的胳膊,其實,我的心裏,沒有太多懼怕,因為我越來越相信,他的前妻還活着,午夜按門鈴是她不甘放任我們的幸福繼續下去。
但是,我還是假做害怕的樣子,把頭伏在丁朝陽胸口,因為,我想知道,他的驚慌是不是偽裝出來的,假如他明知午夜門鈴響是前妻故意搗亂,而他,既不想開門面對,又不想讓我對門外的人過多究竟底細的話,就會裝出驚恐的樣子,讓我相信,門外的,真的是午夜遊魂。
偽裝出來的恐懼不會加劇心跳,我伏在他胸前,只是想聽他的心跳有沒有加速。
他的心跳得像羣小鹿沒頭沒腦亂撞,有濕濕的汗水,浸潤了我的臉,我漸漸莫名。他的恐懼,千真萬確是從心底生出來的。
我套衣服,丁朝陽拉住我:“你要做什麼?”
我按亮燈,拿過他的襯衣,替他張開袖子:“穿上,我要請她進來坐坐。”
“小豌豆,你瘋了?”説着,他猛然跳起來,按滅了頂燈。
我笑:“只有你還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
見我要往外走,丁朝陽死死抱住我的腰,不肯讓我去,我只好説:“我不開門,我去看看她今天穿了什麼衣服。”
丁朝陽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頓説:不許開門。
我做了個發誓的手勢,他才信了。
門鈴又響了一遍,我趴在貓眼上往外看,這一眼,我的魂魄幾乎要飛了出去,這一次,她從頭到腳都是黑色,長長的裙子罩過了腳面,臉依然是那麼白,我往外看時,她正對着貓眼,伸出了指甲猩紅的手。
丁朝陽感覺到了我身體的顫抖,拼命往回拉我,我死死把在門上,我到底要看看,她是何方神聖。
她的指甲在貓眼上叩了兩下,就輕輕的狂笑着,轉過身去了,她黑色的長裙一寸一寸地跳出了我的視線……
我幾乎癱軟在丁朝陽懷裏,丁朝陽內心真實的恐慌以及她飄然而去的腳步,使我再也無法相信,她只是一個心有積怨的活人。
接下來的日子,我竭力鎮定,依然是挨家挨户地拜訪,依然會遇到寂寞的老人、滿眼都是想入非非的形形色色男人,甚至,我執著的按門鈴還曾驚碎了一對苟且男女,當一個男人強做鎮定地開門後卻發現門外站的是陌生的我時,便從驚魂未定轉為勃然大怒,他咬牙切齒地看着我,恨不能抓在手裏,撕成碎片。
我訥訥説先生,很冒昧打擾了您,我是保險代理……
話音未落,他就指了我的鼻子,破口大罵,罵的內容與體面的樣子截然相反,我瞠目結舌地看着他,大腦一片空白,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為自己辯解,只會連連説對不起,這時,門縫裏露出半張妖媚卻忐忑的臉,我便啞然地笑了,款款説:“先生,我是來拜訪您太太的,那麼,我改天再來。”
他罵到一半的話,就僵住了,愣愣地看着我,喃喃着,就軟了下去,眼裏的憤怒戲劇化地換成了討好。
我笑微微地看着他:“我想和您太太談一下給您買健康保險的事。”
他恍然般地哦了幾聲,飛快地眨了幾下眼,我莞爾:“要不,您把這份單簽了?這樣,我就不必拜訪您太太了。”
男人連連説好的好的。
就這樣,在公寓的36樓走廊裏,我做成了第一單業務,一個看似儒雅卻穿了一隻襪子的男人,用籤一份普通郵件的態度,簽下了自己的健康保險,他甚至都不明白這份保險的受益條例。
我承認,這筆業務簽得有些卑鄙,但,希望他因這件事而明白,任何無故傷害他人的行徑,都會受到懲罰,精神的或物質的。
比如這份業已完成的保單。
我用了一週的時間,掃完了30樓以上的住户,簽下了三份單,而我真實想要的,卻一無所獲,遇到善談的人,我曾循循誘導地聊起幾年前的那宗失蹤案,有些人壓根就不記得了,有記得的,也很淺了,只記得樓上有位女子失蹤,尋人啓示曾在電梯裏貼了些許日子。
至於後來,沒有人知道。這是個人與人之間以不探究隱私為美德而將冷漠演繹得無以復加的時代。
一無所獲讓我心下茫然,像一片水面的落葉,在風裏旋轉不已。
丁朝陽要去廣州開春季服裝訂貨會,因不放心我一人在家而極力慫恿我跟他去廣州,我不肯,説像以前一樣,他出差,我回家陪媽媽。
他也就沒再勉強。
去機場送他時,他一再叮囑晚上莫要一個人在家睡,我就笑: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獨自一人在家睡。
他愛憐地拍了拍我的臉,説:“小豌豆,我最愛你。”
我心下一酸,環着他的腰使勁往他懷裏鑽:“我也是。”
他小聲説:“傻丫頭,有人在看我們呢。”
“不怕,讓他們看去,不就是你愛我我愛你嘛。”我撒嬌。心裏,卻在酸酸地想,為什麼他不肯告訴我午夜門外的女子貌似他前妻呢?即使是她是真的鬼魂,也沒必要怕的,又不曾傷害過她,為甚要怕呢?
我的心裏,沒頭沒腦地亂透了。
他不會知道,他説要去廣州開訂貨會時,一個主意就在我心裏悄悄萌生了,是的,我不會一個人在家睡,也不會回家陪媽媽。
從機場回來,我買了瓶葡萄酒,飯後,喝了兩杯,稍有微醺,膽氣便陡然茁壯了些,守在窗邊,看愈來愈濃的暮色深沉地籠罩了整座城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換上一套深色衣服,出門,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在這個夜晚,整棟樓彷彿分外安靜,電視聲偶爾從一扇突然打開的門裏躥出來,又被快速關上的門截斷。
走廊到樓梯間的拐角處有個能容一人立身的小空間,裏面是自來水和冬季供熱管道,安一道沒上鎖的百頁窗門。
是的,我打算藏身於這個小空間,等待或許會或許不會在今晚現身的她,是的,我不是個膽大的女子,但,寫懸疑小説的我,有足夠的冷靜,世間女子,哪個不曾為愛披荊斬棘,而我,不過壯膽走向真相而已。
我鑽進去試了試,剛好能容身,關上門,稍有些氣悶,稍過一會,就適應了,只是,因為必須站姿筆直才能關上門,過不了多久,就會很累,我暗自祈禱她今晚會來,不然,站上幾晚,我會累癱的。
時間緩慢地往午夜滑去,心一點點慌亂,外面越來越靜,把手機打調成靜音,害怕弄出聲音,我幾乎要屏住了呼吸,臉貼在百頁門上。
似乎有陣輕微的風從百頁見鑽進來,我的心,緊張得幾乎要停止跳動,是的,她來了,像一片墨色的雲,無聲無息地從拐角飄過來。
我的目光,追隨着她。
她慢慢飄到門前,站了一會,似乎有些憂傷,許久,才伸手按向了門鈴,她冷冷地看着門,用氣聲笑了一下,又轉身,飄飄地折了回來。
落腳無聲地上樓去了。
我飛快鑽出百頁門,貼了牆,迅速地尾隨了她,她像道瘦瘦的影子,飄進了一扇門,爾後,那扇門無聲地,合攏了。天,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丁朝陽家的天花板竟然就是她家的地板……
我咬着小指,久久地望着那扇門,拼命想,我去不去敲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