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副廠長的專車停在門口,車窗上貼着深黑色的防爆膜,看不清裏面的人,喇叭不停地按着,催促門衞趕緊開門,若在往常,別管任何時刻,哪怕是深夜十二點呢,只要譚副廠長的車到,門衞肯定屁顛屁顛的開門,還要熱情的打招呼並且目送汽車離開,但是這回不但沒開門,甚至沒人過來招呼一聲。
幹部們幸災樂禍的看着這四個新來的門衞,暗想等譚副廠長下來,非整死你們不可。
果然,帕薩特的車門打開了,司機跳了下來,大喊道:“開門開門,看不見有車麼!”
門衞們充耳不聞,司機上前一看,都是生面孔,便問那幾個幹部:“孫主任、姜科長,這是咋回事?”
幹部們説:“陸廠長派的新保安,把我們也攔在外面不讓進了。”
一聽這話,司機扭頭就走,來到車邊向後座上的領導做了彙報,譚副廠長下了車,整整西裝走過來頤指氣使的質問道:“誰讓關門的?叫你們領導來。”
話音剛落,一個粗壯的漢子從門衞室裏走了出來,一身藍色帆布工作服,袖子上套着紅袖章,身後還跟着兩個滿臉橫肉同樣打扮的人。
“卓力,怎麼是你?”韓副廠長有些吃驚,卓力以前是廠保衞科的人,那可是個全廠有名的刺頭,後來辦了停薪留職出去混社會,聽説倒也風生水起,有滋有味,怎麼又回來了。
“是譚廠長啊,我回來上班了,咋的?有意見?”卓力斜着眼瞅着譚副廠長,臉上哪有什麼敬畏,這種態度讓譚副廠長很惱怒,但他又懾於對方的名頭,不敢當眾發飆,只是強壓着火氣説:“廠裏召開職工大會,你把門關上是什麼意思?”
卓力説:“晨光廠八點半上班,職工大會九點半開幕,現在幾點了,想進也可以,在這籤個名字就行。”
譚副廠長忽然展顏一笑,從西裝上衣胸前的口袋裏取出金筆,刷刷簽上自己的名字,問道:“可以進了吧?”
卓力一擺手:“開門!”
其餘幾個科室幹部都張大了嘴呆若木雞,沒想到譚副廠長都服軟了,預想中的好戲沒看成,既然人家廠長都簽字了,自己還硬撐着什麼勁,一個個灰溜溜的簽字進廠。
職工大會在廠大禮堂舉行,這是一座有着悠久歷史的禮堂,解放前曾是江北縣第一個新式大戲院,解放後在這裏**過***,**的時候在這裏開過批鬥右派的鬥爭大會,改革開放後在這裏舉行着無數次表彰大會,後來大禮堂的規模和設備都跟不上形式了,便漸漸衰敗,直到今天。
當譚副廠長和幾個幹部來到大禮堂門口的時候,卻發現破敗不堪的禮堂竟然煥然一新,雜草都被清除,全部玻璃都被換成了新的,牆面重新粉刷,地面打掃的一塵不染,宣傳科倉庫裏那些多年不用的彩旗都被拿了出來插在道路兩旁。
更加驚訝的是,許多下崗、退休的工人都來到了這裏,大禮堂裏座無虛席,過道上都站滿了人,譚副廠長心中一動,心説這位新來的廠長還真不能小瞧,不動聲色就組織起那麼多人來。
心中一陣冷笑,能籠絡一幫下崗退休工人又能如何,如今晨光廠可是他譚良富的天下,從人事任免權到財權,都在自己掌握之中,所有的中層幹部都聽自己的,他陸天明不過是一軍轉幹部,和自己這種在廠裏混了十幾年的地頭蛇相比,還是不夠看,到時候一句話就把他徹底架空,還開會呢,讓你連禮堂鑰匙都拿不到。
想到這裏,譚副廠長淺淺一笑,往主席台走去,按説在主席台上應該保留自己的座位的,可是走上前去,卻發現根本沒有自己的座位,譚副廠長太陽穴開始跳動了,掃了一眼會場前列,看到自己一班嫡系站在那裏,心中便有了計較。
譚副廠長衝這幫中層幹部丟了個眼色,領頭往外走,幹部們剛要動,忽然陸廠長從後台走了出來,喊道:“譚副廠長,你去哪裏?”
譚副廠長一扭頭,愣了,新來的廠長陸天明竟然剃了個大光頭,眉宇之間一股正氣讓人不敢直視。
光頭,代表着破釜沉舟,無所畏懼,陸天明通過這種方式向全廠職工發出一個信號,他要開始大刀闊斧的改革了。
“這裏沒有我的位子,我還有留下的必要麼?”譚副廠長努力使自己在陸天明面前不落下風,但是混跡在工廠裏的小幹部怎麼也無法和軍隊鍛煉出的副師級軍官相抗衡,對視了十幾秒之後,他就可恥的失敗了。
“不光是你,我也沒有位子。”陸天明説完,讓人拉開了大幕,十餘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站在台上,還有三個青工,手上捧着歷任廠長的遺像。
“在先輩面前,我們沒有資格坐,也沒有臉坐!大家看看,先輩們留給我們的晨光機械廠變成了什麼樣子!雜草叢生、工人下崗,廠房設備出租,財務賬上無過夜之糧,搞成這副樣子,我們有罪!”
台下一片寂靜,等着新廠長下面的發言。
陸天明平靜一下激動的情緒,接着説:“我們晨光廠是老牌國企大廠,有廠房有土地,有技術有經驗,更有一批深深愛着晨光廠的工人,有人覺得這些工人是負擔,是拖累,是累贅,可是我想説的是,這些工人,才是我們廠最大的財富!”
一片雷鳴般的掌聲響起,譚副廠長卻小聲嘀咕道:“嘴上説的漂亮。”
“我想,在座的有很多人還不認識我吧,我叫陸天明,我父親是陸解放,我生在晨光廠,長在晨光廠,從咱廠子弟中學畢業後,直接進車間當工人,次年響應國家號召入伍當兵,這一走就是二十年,不管身在何處,不管身處何職,我從來都沒忘記過,我是晨光廠的人!”
台下一片轟動,除了部分老工人,大多數人確實不清楚這位軍轉廠長的來歷,只知道他是部隊轉業的副師級領導,大概是上面沒人,才到晨光廠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任職的,沒想到居然還是晨光廠老人啊,他父親陸解放是七八十年代的晨光廠廠長,當時正是效益最好的時候,所以這位已經逝世的老廠長極得人心,一想到他,就會想到那段機器日夜轟鳴的輝煌歲月,大家還是很相信虎父無犬子這句話的,本來鼓掌只是應景,現在卻變成了發自肺腑的叫好。
陸天明伸出雙手四下裏壓了壓,接着説:“可能很多同志心裏在嘀咕,都説新官上任三把火,你這個廠長上任也有一星期了,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是不是來混飯的啊,現在我可以告訴大家,這段時間我沒有閒着,我在調查,咱們晨光廠到底病在哪裏,還有沒有希望治好。”
台下有**喊:“那你説咱廠還有沒有希望?”
一陣鬨笑,大家都看着那個貿然發話的中年工人,他叫鄧雲峯,以前是二車間的電工,很老實本分的一個人,後來下崗了,聽説混得挺慘,老婆都要鬧着離婚,後來不知道怎麼着就發起來了,還帶着幾十塊錢來承包了車間,幹起了機加工的生意,養活了十幾個下崗工人呢,本來這種場合輪不到他説話的,但是現在他站出來,大家也不覺得意外。
“我可以很確定的告訴你,有!但是要大動筋骨才行,我今天剃這個禿頭,就是表明一個態度,凡是礙着晨光廠發展的,我不管你以前有多大的多功勞,你有什麼背景,一律處分!停職!下崗!”
下面又是一片叫好之聲。
陸天明冷峻的目光掃視着單獨站成一堆的厂部幹部們,最後落到那個當初辱罵自己的財務女幹部身上,説:“我宣佈一項決定,財務科科長吳美芬同志,已經不適宜擔任財務科負責工作,從今天開始,停職聽候處理。”
厂部一幫人頓時譁然,吳美芬的反應還真是快,眼淚説下就下,指着陸天明大罵起來:“姓陸的,你公報私仇!你不讓我幹,我也不讓你舒坦。”
説着往地上一坐撒起潑來,她的人緣即便在厂部這幫人中都是不好的,更別説廣大工人羣眾了,禮堂內人聲鼎沸,倒是有不少是在罵吳美芬的。
譚副廠長坐不住了,要知道吳美芬可是他的嫡系,這些年來兩人勾搭可侵吞了不少錢,吳美芬這人潑的很,如果這種關鍵的時候不保她,説不定以後會把自己的事情也泄露出來,到時候可不就是失去權力的問題了,搞不好要身陷囹圄的。
想到這裏,譚副廠長義無反顧的站了出來,説:“吳美芬同志是中層領導,又是掌握財務大權,一句話就這樣免掉,羣眾們會有想法的。”
一些中層幹部這會也反應過來了,雖然他們不喜歡吳美芬,但是卻更怕這個陸天明,如果這小子掌控了局面,他們這些人的好日子就算到頭了。
一個禿頂老頭慢條斯理的説:“按照規章,處理中層幹部需要黨委同意的,搞一言堂,不妥啊。”
其餘一干人都連連點頭,他陸天明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光桿司令,就算拉了一幫下崗工人也佔不了上風,畢竟組織程序在這裏,實在不行,他們這幫黨委成員搞個聯名狀送到市委,就不信搞不倒他陸天明。
“那好,趁着黨委一班人都在,我們開個會表決一下吧。”陸天明嘴角浮上一絲冷笑。
這絲冷笑卻讓黨委一班人心裏一寒,這個陸天明,他肯定留着後手!
“我反對!”譚副廠長舉起手説:“財務科一攤子事,離了吳科長就轉不動,再説了,吳科長有什麼罪過?難道遲到早退這些小事就能辭退?”
陸天明説:“吳美芬同志的事情,已經不僅僅是廠紀的問題,而是牽扯到國法!具體細節我不想多説,現在我只想知道,我的這個決定,誰支持?誰反對?”
黨委一幫人沉默了,陸天明來勢洶洶,甚至有些蠻橫了,但是卻讓他們有一種奇怪的興奮之情,或許這個頻臨死亡的廠子,就需要這種鐵腕領導帶着大家殺出一條血路吧。
唯有譚副廠長死硬着不鬆口,不時以眼神聯絡那些平日裏相處的不錯的中層,他們是一個利益共同體,就像是一羣盤旋在晨光廠這具垂死巨獸身上的吸血蝙蝠一般,吸取着最後一滴鮮血。
沒人響應他,因為精明的人已經猜到,陸天明召開全廠職工大會的意圖,哪怕是黨委全體都發對他,他都能輕而易舉的翻盤,因為他肯定掌握了大多數的黨員,實在不行,搞個選舉把黨委一票人全選下去就是。
這個陸天明,絕對是政治鬥爭的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