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招待所是一座很有山村氣息的大院子,圍牆用山石砌成,大鐵門上面還貼着“歡度春節”字樣的褪色紅紙,聽到外面陌生的腳步聲,招待所的狗立刻機警的吠起來。
高鄉長帶領眾人走進大門,瞅見狂吠的瘦狗,上前一腳踢在狗肚子上,狗認識鄉長,立刻夾起尾巴嗚咽了兩聲躲到一邊去了。
平時招待所沒人,聽説有客人到,鄉里幾個頭面人物才匆匆趕過來,都是斜披着棉襖,嘴裏叼着煙,見人就發煙,客氣的不得了,劉子光等人客隨主便,隨着高鄉長走進堂屋,點起火盆,打開電視,人一多氣氛就熱鬧起來了。
高鄉長説:“一直給你們留着灶呢,咱們鄉下也沒什麼好招待的,就是土菜,吃螞蚱小蟲長大的土雞,還有土雞蛋,野豬頭,野山菌,野雞,野兔子,都是城裏吃不着的玩意,圖個新鮮,領導們千萬別嫌棄。”
客套了幾句,外面有個中年男子匆匆趕到,高鄉長介紹説:“這是咱們鄉的謝會計,謝廣才,手握財政大權,我都得聽他的。”
謝廣才和眾人打了個招呼,衝高鄉長擠擠眼睛,高鄉長會意,藉口出去看菜,和謝會計一起出了門。
到了外面,謝會計説道:“老高,天那麼晚了,那啥招待這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野豬那是那麼好打的,現在鄉里就剩一條豬後腿了,你看着辦吧。”
高鄉長説:“我不管那個,周局長剛上任,我得給他面子,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個小時之內給我弄兩扇野豬肉來。”
謝會計説:“要是白天還好弄,打電話去讓野豬峪的老程頭給扛過來,天都那麼黑了,風又大,萬一出點事咋整?”
高鄉長説:“那不行,這是正事,你馬上去辦,出了事算我的!”
謝廣才無奈,點點頭去了,高鄉長繼續回屋招待客人,大師傅們整了幾個下酒的涼菜,又把現成的野山-雞、野兔子、還有那條豬後腿拿出來,鍋屋內煎炒烹炸,菜刀剁案板的聲音一陣快似一陣,不大工夫,一道道野味就獻了上來,再端上一箱子淮江特曲,眾人敞開肚皮放量大吃。
高鄉長酒量驚人,按照鄉里規矩先和大家喝了三個酒,他拿出自己的煙盒,立起來放在高筒玻璃杯旁邊,按照這個高度倒了一杯,一仰脖幹了,然後又把煙盒側放,又倒了半杯幹了,最後是把煙盒平放到了小半杯一口乾了,眾人入鄉隨俗,也都按照這種方式喝了三個,酒宴這才正式開始,按照鄉下的規矩,市裏的規矩,縣城的規矩,狂喝一氣,一箱子淮江特曲很快就空了。
這場酒喝的天昏地暗,一直到夜裏一點鐘左右,幾個鄉幹部在披着棉襖叼着煙,晃晃悠悠回家去了,可是直到現在野豬肉也沒送來,好在客人們喝的很盡興,並不在意這個。
謝會計匆匆趕來,拉住一臉醉意的高鄉長説:“老高,電話打過了,人到現在沒過來,你説咋整?這事兒可不能怨我。”
高鄉長説話已經不大利索了,含含糊糊的説:“明天再説吧。”説罷扶着牆往前走。
“老高,你往北走幹啥?你家在南邊。”謝廣才在後面喊道。
“噓……”高一水伸出食指豎在嘴上,小聲説:“我上廣播站找小翠兒去,你千萬別亂説。”
謝廣才無奈的搖搖頭,把肩膀上的棉襖往上抖一抖,無奈的走了。
……
城裏的貴賓們被安排在招待所的土炕上睡覺,山風刺骨,這裏的氣温明顯要比城裏冷多了,但是火炕燒起來就舒服多了,感覺身子下面暖洋洋的,就是招待所的印花大棉被實在太讓人崩潰了,聞起來一股發黴的味道。
累了一天,又喝了那麼多的酒,大家也不在乎條件的優劣了,倒頭就睡,不大工夫鼾聲一片了。
第二天清晨,不知道誰家的公-雞叫了第一聲之後,遠近八方的公-雞都跟着叫起來,但招待所裏依然酣聲如雷,這幫人可不是紅星公司的精兵,都養成早起的好習慣了,諸如卓力、玄子、貝小帥此等貨色,哪個不是日上三竿才爬起來的。
劉子光反倒早早起身,穿了衣服走出大門,深深呼吸了一口深山裏清新的空氣,簡直是沁人心脾,他張開雙臂伸展了幾下,忽然發現招待所對面路邊的草堆裏似乎有個人影。
走過去一看,是個乾瘦的老頭正蹲在地上吃飯,穿着光板老羊皮襖,免襠褲子,頭上包了個白毛巾,手裏捏着窩窩頭正往嘴裏送,隨着嘴巴的咀嚼,一粒粒粗糙的碎屑掉了下來,老人那手掌在下面接着,一點都不敢浪費,看到劉子光投來的目光,老頭純樸的笑笑招呼道:“吃了麼?我這還有。”
劉子光客氣的説:“不客氣。”
老頭説:“大兄弟,幫忙找口水喝行不?”
劉子光返身回屋,找了個大搪瓷茶缸子,拿起火爐子上燉的水壺倒滿一杯走出來遞給老頭,蹲下來看他喝水吃飯,隨口問道:“老人家高壽啊?”
老頭説:“八十五了。”
劉子光大驚,再次上下打量着老人,只見他紅光滿面,精神矍鑠,雖然胳膊腿很細,但是卻充滿了力量,根本不像是八十多歲的老人。
“老爺子,你咋蹲這兒呢?不是本鄉人?”劉子光看老人喝完了熱水,摸出一支煙來遞給他。
老頭接過來放在鼻子下面聞聞,不捨得抽,架在耳朵上,從懷裏摸出一杆煙鍋子來,銅質的煙鍋精緻小巧,瑪瑙的煙嘴晶瑩剔透,下面還懸着一個裝煙葉的小袋子,上面繡着的鴛鴦已經褪色了,看得出年頭相當久遠。
老頭裝了一袋煙遞給劉子光:“小夥子,嚐嚐這個。”
劉子光接過來吧嗒吧嗒抽了幾口,還是遞了回去:“忒嗆了,我降不住,還是您老自己受用吧。”
老頭爽朗的一笑,回答他剛才的問題:“俺是野豬峪的,上鄉辦事來,夜裏到的,怕驚動領導就先在這窩一會兒。”
劉子光點點頭,眼睛一轉,指着草窩裏一杆鋼叉説:“這是您老的?”
老頭把那杆鋼叉拿出來説:“平時打獵用的,走夜路帶着防個身,山裏有狼啊。”
正説着話呢,遠處謝會計叼着煙過來了,看到老頭蹲在這邊,便呵斥道:“老程頭,你咋才來,野豬呢?”
老頭從草垛後面拖出半扇野豬,足有上百斤重,説:“謝會計,你看這個中不?”
謝會計打量了幾眼説:“這是個野豬崽子吧,個頭那麼小,行了行了,回頭給扛到鍋屋去,趕緊回去吧。”
老程頭説:“那俺村小學的事兒……”
謝會計不耐煩的擺擺手:“一碼歸一碼,你先回去再説。”
“中。”老頭扛起半扇野豬,拎着鋼叉健步如飛走進招待所的鍋屋,把半扇豬擱在柴火垛旁邊,剛要離開,忽然毛孩從屋裏出來,看見老頭喊了一聲:“太爺爺,你咋在這?”
老程頭也很納悶:“毛孩,你咋回來了?”
這下劉子光明白了,這老頭原來是毛孩的曾祖父啊,怪不得也姓程,仔細一瞅,祖孫倆相貌上也有點相似之處呢。
“老人家,毛孩是我帶來的,我叫劉子光,是李建國的哥們。”劉子光笑呵呵的説道。
老人呆了一下,忽然後退一步,就要給劉子光下跪,劉子光趕緊上前扶住,忙不迭的説:“老人家,你這是折我的壽啊,可不能這樣。”
老程頭説:“俺孫媳婦的命全仗你搭救了,俺重孫的命也是你救的,你是俺們程家的恩人吶。”
劉子光説:“我和建國是兄弟,毛孩也喊我一聲叔,按輩分我得喊你一聲爺爺呢,您老要是再客氣,我的臉就沒地方擱了。”
老頭不是矯情的人,當即哈哈大笑道:“好孩子,我當是誰進山考察呢,原來是你啊,走,家去喝酒,自家釀的包穀酒,管夠!”
劉子光拉着老人的手説一聲:“好!”
謝廣才沒想到居然發生這一幕,在旁邊訕訕道:“野豬峪是個好地方,該去,我這去找高鄉長。”説完顛顛的跑了,速度還挺快,最令人驚訝的是不管怎麼動,披在肩頭的棉襖就是不掉下來。
當高鄉長趕到的時候,老程頭正被大家眾星捧月一般圍在中間,兩個耳朵上架着好幾支煙,老頭叼着煙捲,胳膊架在小桌子上,正在和坐在對面的貝小帥掰腕子,可憐貝小帥一世英名,在江北市也算是個狠角色,可是憋紅了臉也沒能撼動老頭一寸。
眾人聒噪起鬨,都在燻貝小帥,貝小帥撤了胳膊大怒道:“你們有勁,你們上啊。”
“我來。”卓力捲起袖子坐了過去,粗壯的胳膊上肌肉乍現,可是努力了半天,老程頭的胳膊如同鐵鑄的一般紋絲不動,卓力搖搖頭退下來,就説了兩個字:“服了!”
高鄉長從人羣中找到周文,拉着他的袖子出了屋,低聲問道:“聽説你們打算去野豬峪考察?”
周文點頭説是。
高鄉長皺眉道:“那地方不通公路,中間還有座危橋,翻山越嶺的要走三個鐘頭,實在是不方便去啊。”
周文驚訝道:“有這麼誇張?那個老人家怎麼一個人扛了半扇豬過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