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氣勢,戴鴨舌帽、頂一副黑框眼鏡的女人顯然比不上剛才那兩個開豪華車的二世祖,只是打扮休閒的她一進門,自詡認人奇毒懂點面相卦數的老闆娘便瞪大眼睛,大有一股腦想瞧出這妞前世今生的架勢,只是最後冒出一句:“這身材,再配上我這臉蛋,就真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了。”
女人僅僅是要了小份東北大拉皮,晶瑩剔透的粉條加上脆爽粉嫩的黃瓜絲,很討喜,只不過她似乎對蒜泥有點忌諱,老闆娘很感興趣地看着這個女人細嚼慢嚥,就跟看一副風景畫,她吃了十五分鐘,老闆娘便看了足足十五分鐘,老闆娘第一次看到有人將進食視作一場戰爭一般耐心對待,不温不火,給人的感覺是在釣魚,往常來阿梅飯館吃飯的不是上班族就是打工妹,吃飯大都狼吞虎嚥,老闆娘懷疑給她一碗飯是不是會一顆一顆飯粒放進嘴巴,想起嘴巴,滿腦子**思想的老闆娘抹了一把口水,心想這小妞的那張小嘴還真誘人,不塗唇膏口紅就能這麼水嫩精緻的是第一個,真不知道以後哪頭牲口能走運地享受這張小嘴的伺候,老闆娘是過來人,她嘴巴上的驚人功夫可不僅僅限於白天的損人,這條街上粉紅髮廊無數,老闆硬是沒一次出軌,晚上的時候老闆娘這張嘴功不可沒。
終於欣賞完這個看不清容貌的女人進餐模樣,老闆娘好歹也是八點檔肥皂劇的老江湖,淑女和貴婦的吃飯姿態也見識過,但想來想去還真覺得這個客人的吃飯是在做一門深奧學問,素來對漂亮顧客有賊心沒賊膽的老闆站在遠處偷偷瞥着,不敢造次,喜歡對着漂亮顧客喊姐姐阿姨的李晟今天竟然破天荒沒上去揩油,只學陳二狗的姿勢蹲在樓梯口瞪大眼睛,連廚房師傅出來透口氣的時候都察覺到氣氛有點詭異。
被一羣人注視的女人拿起紙巾擦拭了嘴角,望向老闆娘,道:“飯錢從陳二狗工資里扣就是了。”
老闆娘愣了一下,尋思着這個挺不一樣的小娘子怎麼瞧都跟土包子陳二狗八竿子打不着,親戚?不可能,張勝利總吹噓説他就是張家寨最有出息的爺們,老闆娘能想象張家寨那小旮旯的落後,二狗的相好?那更不可能,要是的話老闆娘直接綁塊大石頭直接跳黃浦江,她心底並不看輕二狗子,但今天的陳二狗絕對沒這個資本和本事騙到這麼個與眾不同的小娘們,不想浪費腦細胞的老闆娘乾脆喊道:“二狗,出來。”
這一次老闆娘沒有加上“滾”字,算是給陳二狗留足了面子。
陳二狗見到這個女人,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種感慨唏噓的複雜情緒,小跑下樓,站在她身邊,笑道:“到了?”
她抬頭看向陳二狗,相貌沒變,裝扮稍微有點城裏人的樣子,笑道:“雖然這麼説有點不禮貌,但我還是想説你這個問題真的很多餘。”
陳二狗撓了撓頭,道:“緊張。”
她示意陳二狗坐在她對面,壓低聲音微笑道:“在一個女人面前這麼緊張,還説出來,也不丟臉,我都替你害臊,你在張家寨面對那些公子哥大少爺的那份威風呢。”
陳二狗坐下後咧開嘴道:“那是我地盤,再標緻的女人在我面前得瑟,我都搶了做壓寨夫人。”
她靠着椅子,道:“有進步,都敢跟我玩笑了,這城沒白進。”
陳二狗望着這個一直想不起容顏的女人,他清晰記得這個女人與那個弓獵***從始至終保持着一個嚴謹的距離,似乎她的為人處事便是如此,喜歡冷眼旁觀,所以陳二狗一直認為她飄渺不定,哪怕坐在對面,也給人遙不可及的錯覺,高中時代幾個小二世祖那點城府在她面前便頓時蒼白幼稚起來,陷入遐想的陳二狗就這麼怔怔望着她,放肆卻沒有太多雜念,最終回過神,道:“住哪裏安排好了沒,上海就是住個地方太花錢,一平米就能買張家寨好幾棟新房子了。”
她搖頭道:“還沒,正愁找不到地,你有什麼意見?”
陳二狗笑道:“我能有什麼意見,我來上海後就沒走出這幾條街,連上海明珠塔都沒見過,你問我等於白問。”
一直看美女與牲口組成畫面的老闆娘冷不丁冒出一句:“孫大爺那房子空出來了,浴室廚房洗手間什麼都齊全,價格也實惠。”
陳二狗嚇了一跳,瞪了眼老闆娘,回頭對對面的女人解釋道:“孫大爺剛去世。”
她輕笑道:“我是無神論者。”
陳二狗有點為難,怎麼説眼前這個女人都不是那種適合住這種僅比棚户區稍微好點地方的角色,蛤蟆可以在池塘住得很愜意,但不能奢望天鵝也在髒水池裏吃喝拉撒睡,再説那樣的天鵝估計也不像天鵝了,陳二狗明知道吃不到這隻天鵝,就很有私心地想刻意保持距離,維持她在心目中的崇高形象,她已經成為陳二狗新的標杆,他在這座城市奮鬥的另一個理由。
只可惜她並沒有讓陳二狗如願,説了個讓陳二狗瞠目結舌的理由,“我身上沒多少錢,必須精打細算。”
陳二狗就納悶了,心想你一個開着軍用吉普去張家寨玩弓獵的妞再不濟也不用淪落到住貧民房的地步吧,想着想着於是陳二狗就想歪了,難道這妞是看上了本人尚且沒有被別人發現的一些優秀潛質,想借機來一出近水樓台先得月?陳二狗越想越歡,一張臉笑得跟狗尾巴花一樣爛漫。
腦子好使到一個境界的女人一眼就瞧出了陳二狗的那點小雞肚腸花花心思,潑冷水道:“我不拒絕你往那個方面假想,甚至你再深入點我都不反對,但事實是我的確需要省錢,因為進入每一個省份前我都會設定一個開銷上限,那次黑龍江是四千,這次上海是五千,多花一分錢對於我來説,就是策略和戰術上的雙重失誤。”
看到陳二狗呆若木雞的表情,她莞爾一笑,道:“嚇到了?其實這無非就是一場小遊戲,我可能闡述的時候用了幾個你不是很適應的詞彙,簡單來説,這就是一個矩形目標方程……呃,好吧,我承認我又説了個讓你犯愣的詞彙,抱歉,純粹本能。”
憋屈的陳二狗沒來由湧起一股大男子主義的氣概,道:“住下!”
把她跟老闆娘都嚇了一跳。
老闆娘嫵媚兮兮地拋出一句極有深意的話:“接下來幾天二狗你放假,薪水照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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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房殺價,折騰鍋碗瓢盆,搗鼓洗漱用品,還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時候都是陳二狗幫着幹,一天下來就沒空閒,陳二狗這廝除了臉皮厚,從小就有個習慣,喜歡把身邊每個細節掌控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這是張家寨陳家人的最大傳統,這一點在陳二狗身上尤為突出,雖然力氣比不得富貴,但下套做陷阱的事情從不會比富貴遜色,坑人陰人的路子步驟更是一絲不苟,要不然張家寨也不會一致把他視作頭號心腹大患,女人站在窗口心滿意足地望着初具規模的房子,她對陳二狗的評價是“就小規模戰役而言,這傢伙是個能夠把戰術執行到極致的瘋子”,其實細心人可以發現,陳二狗來阿梅飯館打下手的半年多日子,就沒出過一點差池漏洞。
外人很難想象高中文憑的陳二狗很小就學會了識字書法,這歸功於那個嗜酒如命的瘋癲爺爺,老人曾經讓陳二狗和陳富貴一起抄寫過一本泛黃的繁體字老書,那一次,兩雙稚嫩的小手藉着月光足足抄寫了大半個晚上,八千六百零九個字,陳二狗心目中的天才富貴錯了兩個,陳二狗自己卻一字不差。
女人託着下巴沉思道:“就是少兩個書櫃。”
肩膀上掛這條毛巾的陳二狗擦了把汗,笑道:“要書櫃幹什麼,又不常住。”
她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陳二狗納悶道:“五千塊雖然不少,可沒工作要在上海住太久是不現實的,我怎麼看你都不是那種可以每餐大葱青菜豆腐的人,估計十天半個月是極限了。”
她摘下鴨舌帽,捋了捋那一頭足以讓在打理頭髮上花費太多功夫的女人嫉妒到抓狂的漆黑長髮,笑道:“我就喜歡做些讓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這是陳二狗第一次大致看清她的廬山真面目,那是一張動人到讓人忽略容貌的臉蛋,很矛盾,卻十足撩撥,沒有陳二狗想象中那種讓普通男人自慚形穢的冷漠高傲,相反還有點類似暗香浮動的勾引,這類誘惑不張牙舞爪,甚至帶點疏遠感,但偏偏就是讓人慾罷不能,那副略顯知性沉悶的黑框眼鏡恰好消弭掉一絲稍顯過分的嫵媚,平添一份如江南煙雨的雅緻,陳二狗哪裏見過這樣的尤物,陳二狗確定她不是最漂亮的,但敢肯定她身上那股妖孽氣質是他這輩子都不會忘卻的,趕緊用毛巾擦了擦嘴巴,不知道是擦汗還是擦口水。
她伸出手,微笑道:“我叫曹蒹葭,曹操的曹,《詩經-國風》裏的那篇蒹葭。”
陳二狗握住她的手,點點頭。
許久。
很久。
漫長。
曹蒹葭終於開口説話,微笑道:“陳二狗,你握着我的手已經六七分鐘了。”
陳二狗一本正經道:“再握會兒,你放心,俺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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