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來,霧散,但是太陽仍然藏在層層迷霧之中,天地一片混沌。
趙光義把潘美的中軍大帳做了他臨時的行營,他坐在行營中軍,臉色陰沉得和那不見紅日的天空有得一拼,一條條消息正緊急報往他的御案之前。
“報,各營已收攏完畢,檢視結果,除為襲營敵軍所殺將
士,自相踐踏、誤傷者,亦不下萬人。
趙光義面沉似水,寒聲吩咐:“死者集中,就地火化。傷者速着軍中醫士予以救治,至於漢軍屍體,盡皆搬到晉陽城下投進護城河去,叫那劉繼元看傘清楚,他唯一的倚仗,已經完了。
“報,劉遇將軍所部因傷兵過半,兵力最少,所以在混戰中傷亡最為慘重,如今餘部有限,恐難負起攻城任務,劉將軍請官家調將換防。”
趙光義悶哼一聲,揮了揮手讓他出去。
這個老劉這場仗啃上了最硬的一塊骨頭,本來他就打得不情不願,結果昨夜大霧中又稀哩糊塗地和自己人打了一仗,他不趁機摞挑子才怪,不過劉遇的部下確實傷亡巨大,説不得,一會兒得調支禁軍過去補充他的人馬了。
“報,米信將軍所部傷亡情形不甚嚴重,不過米信將軍受
了傷”
趙光義一驚,身子攸地探出御案,急問道:“可是亂軍之中為人所傷,傷勢嚴重麼?”
“米信將軍…是雀矇眼,天光昏暗時難以視物,漢軍襲罟’時,米信將軍強要掙扎指揮,奔走之間…’不慎跌入營前挖掘的壕溝,被尖木樁刺傷了右肋,不過並無性命危險,,”
雀矇眼就是夜盲症,一般夜盲症的成因是因為缺乏維生素A,不過也有鐵屑性夜盲和遺傳性夜盲,米信將軍就是鐵屑性夜盲,在一次戰鬥中鐵屑濺入了他的眼中,慢慢生成氧化鐵,白天時他視物倒沒什麼太大的影響,但是一到光線昏暗處就難以視物了。
趙光義吁了口氣,搖頭嘆道:“威風掃地!朕御駕親征,二十萬大軍兵困晉陽城,競被區區數千敵軍,搞得這般狼狽,威風掃地啊!”
他砰地捶了一下御案,雙眼猛地迸出兇光。
這時又有一人闖進大營:“報,折御勳將軍、楊崇訓將軍因未能約束住自己的部下,以致受敵軍挑撥與禁軍將士發生混戰,為向陛下請罪,現已自縛營中,着部下施以杖刑。”
趙光義撇了撇嘴:“向朕請罪?向朕請罪為何不入朕的行營,偏要在你自己軍中要你自己的部下施以杖刑?這對王八蛋,朕還能借機殺了你們不成?你們也太看低了我趙光義!”
趙光義在肚子裏罵完了,回首對侍立一旁的行營指揮使田重進吩咐道:“田卿,速去折、楊兩將的軍營制止行刑,代朕安撫兩位將軍。敵人狡詐,借大霧施謀,我軍為敵所乘者並不只折楊兩位將軍,叫他們不要自責了。待朕處理了諸艘事宜舍親往探視他們。”
“臣遵旨。”田重進答應一聲,快步走出了大帳。
“報,河西隴西兵馬大元帥、橫山節度使楊浩現在帳外,
向陛下請罪。”
趙光義沒好氣地道:“宣繼娃牀。”
楊浩快步搶進帳來,一眼瞧見趙光義,納頭便拜:“陛下,微臣向陛下請罪。”
趙光義斜着眼睨着他:“楊卿何罪之有?”
楊浩頭也不抬地道:“昨夜漢軍襲營,有意引我士卒攻向潘將軍大營,以致……”
趙光義截口道:“這件事朕已經知道了,楊卿的處置還算及時,昨夜那樣一場大霧,你能保持如此清醒,已屬難得。朕並不加罪,起來吧。”
楊浩伏身不起,大聲道:“陛下寬宏,臣深感聖思,可是…臣還有罪。”
趙光義眼皮子一跳,沉聲問道:“還有何罪?”
“陛下,臣約束住部下後,立即與監軍曹大人趕往潘將軍大營,意欲解説誤會,瞭解情況。半路遇到殺散撞來的幾個漢軍傷兵,混亂之中,曹監軍他……他以身殉國了。”
趙光義臉色微微一變,眸中立即閃過一抹狐疑之色,他盯着楊浩,臉色陰晴不定地看了半晌,方沉沉説道:“楊卿,昨夜混戰之中,諸部都有死傷,可是……各罟’大將俱都無恙,中軍主將被幾個散兵遊勇殺害,這還真是聞所未聞吶……
趙光義話音剛落,帳口就傳來霹靂般一聲大叫:“陛下!”
這一聲如同炸雷一般,把趙光義嚇了一跳,他抬頭一看,只見帳口站着一人,身材魁梧,鬚髮如飛,身披鏗鏘戰甲,懷中抱着一頂鐵盔,額上熱汗滾滾,竟是雲州觀察使郭進。
趙光義大為不悦,將大袖一拂,怒喝道:“郭進,未經朕的宣召,這行營大帳也能胡亂闖得?你也是當朝老臣了,怎麼這般不懂規矩?”
郭進哪還顧得請罪,只是顫聲道:“陛下,出了大事、出
了六、事了。”
趙光義一瞧他的臉色,心中也是一緊,趕緊問道:“出了什麼事,你講!”
郭進顫聲道=“陛下,妾王……吳王薨了。”
趙光義一時沒反應過來,詫然道:“嗯?你説巷麼?”
郭進張飛似的一張大臉,那雙環張的豹眼中緩緩淌下兩行淚水,哀聲道=“陛下,吳王千歲他……薨了!”
楊浩聽了霍在一下抬起頭來,兩道驚駭的目光猛地投
向郭進。
郭進此時已泣不成聲。
郭進自後漢時期就已在軍中為將了,他最初是劉知遠的部下,劉知遠棄晉建漢,他是有擁立之功的。待到郭威棄漢建周時,他因正在郭威治下為將,於是便成了周臣,再等到趙匡胤皇橋ArL變,易周為宋,他又順理成章成了宋臣。
所以郭進不是禁軍嫡系,既非趙匡胤的親信,也非趙光義的親信。他長年鎮守邊陲,雖非藩鎮,但方上權柄極重,因此時常受到朝廷官員的攻訐,常曾有官員向趙匡胤密奏郭進圖謀不軌,但趙匡胤對這一類奏章一直不予處置,後來還將這些彈劾郭進的奏章都送與郭進以示信任,所以郭進對趙匡胤可謂是感恩戴德。
趙德昭營中一個王爺、一個監軍、一個副將全都死了,餘下的那些將校們驚惶失措,他們官職太低,本來就不敢見皇帝,何況又闖下了如此大禍,因此便將此事稟報了郭進。郭進聞訊大驚,立即趕來向皇帝稟報這個消息。
作為一位只知軍事的封疆大吏,郭進從來不曾懷疑過趙光義與先帝之死有什麼關聯,所以在趙光義面前他並不掩飾自己的感情,説及吳王趙德昭的死訊時,想起先帝,郭進更為感傷,忍不住真情流露,淚水潸潸。
聽了他的話,趙光義不禁呆住了,他呆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聽到親侄兒的死不該是這樣一副態度,立即換上一副驚怒交加的表情,大叫道:“怎麼可能?德昭受了箭傷,好端端在中軍養傷,如何可能身死?周胤呢?慕容求醉呢?把他們給朕叫來!
郭進悶聲道:“陛下,罔胤將軍和慕容監軍,他們也……遇刺身亡了。”
這一回趙光義可是真的驚住了,他驚退兩步,一**坐到椅上,一時呆若木雞……
漢軍死士的屍體快把護城河填滿了,城頭上,無數充作軍士的男女老幼望着城下河中累積的子弟屍體泣不成聲。消息傳到晉陽宮,劉繼元如五雷轟頂,他痴痴呆呆御階上,雙眼發直地看着報訊的士兵,怔了半晌,忽然尖叫一聲暈厥過去,順着御階便滾下了金殿。
左右武士慌忙將皇帝抬起,放回御椅上,又急召御醫到金殿上救治,眾御醫又是灌蔘湯,又是掐人中,折騰了好半天,劉繼元才呻吟一聲回了魂,劉繼元一醒,立即放聲大哭道:“精兵盡歿,繼業誤我啊……,漢室江山,就要亡在朕的手上了,朕……朕就要被他劉繼業害死卜
漢室小朝廷本來就沒有多少文武官員,如今戰死了一批,正在守城的一批,被劉繼元殺雞儆猴的一批,留在金殿上侍候他左右的不是佞臣就是國戚,大多是些廢物,一聽説他們唯一的倚仗劉繼業全軍覆沒,早就嚇得骨軟筋酥,皇帝再一大哭,他們立即匍匐在金殿上,把頭叩得嗵嗵直響:“陛下,劉繼業完了,我大漢也完了,陛下,接受宋帝的詔書,獻城投降吧,否則……否則我們屍骨無存了呀。”
劉繼元最為寵信的大太監衞德貴跪在龍椅前,抱住劉繼無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陛下,這是天要亡我大漢,降了吧,咱們降了吧,陛下雖然失了皇位,可是受封公侯,至少能保住性命、保住一生富貴吶皇上…
“嗯?”
劉繼元正在大哭,一聽這話騰地一下坐了起來,他的膝蓋一屈,正撞中衞德貴的鼻子,衞德貴悶哼一聲,捂着鼻子跪在那兒半天喘不上氣來。
“投降……投降,對呀,既然這江山社稷實實的守不住了,朕……朕也算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朕要獻城投降!”
劉繼元精神大振,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道:“來人,
來人,備文房四寶,取玉璽來……”
皇年要降了。
消息迅速傳開,晉陽城中的百姓都向皇城聚居過來,他們一個個形容枯槁,神情木然地看着皇帝的特使沿着御街一步步向西城門走去。西門外的軍營中豎立着宋國皇帝的旗幟,他們知道,那些官員們也知道,那裏就是宋囡皇帝的駐蹕所在。
曾經發生在金陵城的一幕,在晉陽城再度上演了。
大太監衞德貴、右將軍李勳、中書舍人莫言…’,一個個穿白衣,袒左臂,牽着一頭白羊,雖然狼狽不堪,卻在百姓們面前努力維持着他們最後一分尊嚴。
“打開城門,我們要往城外去見宋國皇帝。”
中書舍人莫言傲然睥睨着城門前的士兵,如果這些剛剛披JL幾天戰袍的百姓算是士兵的話,目光中帶着傲然和鄙視,彷彿他就是這些百姓的救世主,正在為他們去謀求一條活路。
士兵淚流滿面地看着這些官員,誰也沒有動,大太監衞德貴惱了,他衝上去,迎面就是一個耳光,扇得一個只剩下一條手臂,看年紀只有十四五歲的士兵打了傘趔趄,尖聲罵道:“混帳東西,沒有聽到吩咐麼?開城門,膽敢延誤片刻,我就備你的頭,殺你全家的頭!”
那個士兵突然放聲大哭:“我沒有家人了,我的家人已經全都死了,我爹、我大哥都戰死了,我娘在城下負責燒飯,也被冷箭射死卜
衞德貴厭惡地瞪他一眼,轉向其他士兵
罵道:“一個個還矗在那兒幹什麼?廢物!統統都是廢物,趕快打開城門!”
宋軍窮半月時光,逵下無數屍體都不曾打開過的城門在一片沉默中輕輕打開了,白衣左袒的大臣、太監、皇親們立刻爭先恐後地湧向城門。
他們都想第一個衝進宋營,第一個見到宋帝,他們早已打聽清楚,唐國的大臣們投降了宋廷之後,有許多人都受到了重用,照樣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如今劉繼元已經完了,是要在新主子面前留個好印象的時候了。
本來還想故作矜持的中書舍人莫言原前面,沒想到城門一開,那些皇親國戚、太監大臣們都一窩蜂搶到了他前面去,莫言急了,趕緊提起袍子往前攆,那個斷了一臂的傷兵還站在他身前哭得無比傷心,莫言嫌他擋了自己道路,抬起官靴就是一腳,氣極敗壞地寫道:“給我滾開!”
他這一腳踹了那個小兵一個措手不及,那小兵摔倒在地,兩天前剛剛被砍斷的手臂創處觸到地上,痛得他大聲慘叫起來,四下士卒百姓見了怒不可遏,登時一陣騷動。
一個白鬚老者漲紅着臉龐,顫聲説道:“聲稱要與晉陽共存亡的,是你們!現在要獻城投降的,也是你們!守城時,你們錦衣玉食,遠遠地躲在皇宮裏;在城上浴血廝殺、命賤如狗的是我們。投降時,你們跑得比誰都快,投了新皇帝,你們還是官,還是能享盡榮華富貴。可我們有什麼?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什麼都不要,我們只求你們這些大老爺們能把我們當成一個人看、多多少少當成一個人看吶……”
白鬚老兵聲淚俱下,越説越怒,他突然振臂高呼道:“守住運城的是我們,要把它交出去,那也應該是我們,這些喪盡天良的狗官,殺光他們,莫要再叫他們去禍害別人。殺光他們,為我們的親人報仇吶!”
憤怒的咆哮把默默立於兩旁的士兵們心中的怒火像火山一艘引發了:“殺光他們!殺光這些狗官,為我們的親人償命!”
憤怒的咆哮聲此起彼伏,像巨大的海嘯聲,盪漾在晉陽城頭,士兵們撲向那些白衣左袒的官吏,如狼似虎、刀劍俱下,頃刻間便將他們斫為肉泥。
城門已經打開了,廝殺聲驚動了潘美罟,前的士兵,因為前些天發生過誤殺出城投降官員的事情,所以潘美營中的宋兵十分謹慎,他們一面張弓搭箭,戒備地看着洞開的城門和城門前如瘋如狂地陷入廝殺的人羣,一面使人迅速向中軍傳報。
城門口的騷動很快停止了,殺紅了眼的百姓把那些投降的官兒全都砍殺殆盡,不知誰先喊了一聲“殺掉不把咱們當人看的狗皇帝”,立即在譁變的瘋狂士兵中得到了響應,無數的百姓揮舞着刀槍沿着筆直的御街衝向皇城。
他們一路哭喊着、咆哮徉,發泄着他們的憤怒和悲傷,不斷有人加入他們的隊伍,滾滾人流如滔天巨浪,卷向皇宮大門
趙光義一路跑到趙德昭的中軍大帳,抱住侄兒的屍身號啕大哭,捶胸頓足地譴責自己沒有照顧好侄兒,愧對皇兄,慌得左右文武連連勸阻,這邊假仁假義的戲碼鬧得正歡實呢,一陣陣排山倒海的歡呼聲由遠及近,此起彼伏,趙光義不由為之愕然,他趕緊停止哭聲,變色問道:“發生了甚麼事?”
左右面面相覷,俱都不明所以,大家正詫異間,一名侍衞急急奔入,興沖沖地稟報道:“聖上,晉陽城守軍譁變了,他們大開西門,然後返身條奔皇城去了!”
“啊?”
趙光義擦擦眼淚,猶自半信半疑:“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事?剛剛死了趙德昭,這晉陽城也不攻自破了?”
這時又一個侍衞急急奔入,大聲稟報道:“聖上,潘將軍和楊元帥已率軍入城,試圖控制晉陽外城,晉陽城中到處都是亂軍亂民,禁宮大內方向已燃起大火!”
趙光義聽的聳然動容,趕緊舉步走向帳外……
始建於春秋末年的九朝古都晉陽城,城中心大火沖天,大街小巷上盡是暴亂的人羣。
董安巷,步軍侍衞都虞候劉繼業府,府門“轟地一下被撞開了,一個身形敏捷的年輕小校領着十幾個彪形大漢闖入院中,廊下正站着三個人,一個美婦人、身旁是兩個半大孩子,兩個孩子大的只有十歲上下,小的不過四五歲,那婦人約有四旬上下,螓首峨眉,五官秀美,只是雙眼紅腫,似是剛剛哭過不久。
她穿着一身縞素,一手護着孩子,一手提着柄森森的利劍,眼見宋軍闖進院來,那美婦人柳眉含煞,鳳目凜然,厲喝道:“延環,護着你弟弟,隨在為孃的身後,咱們殺出去。
那搶進院中的年輕小校正是穆羽,他看那美婦人大腹便便,正懷着身孕,居然還要提劍上前廝殺,唬得他趕緊丟了兵刃把手連搖:“折大娘、折奶奶,且莫動手,我是奉命來救你與尊夫相會的。”
適時,一頭蒼鷹飛過晉陽上空,滿城的騷動似乎令它有些困惑,它在晉陽城上空盤旋了兩園,這才認準了楊浩中軍的位置,斂翼投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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