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九在榻邊坐下,沉思半晌,方徐徐説道:“為兄所知,着實不多。當年父親雖對我説過許多事情,但我那時畢竟年幼,一些涉及利害之處並未提起。及至後來,父親倉促送你我離開,來得及告訴我的就更少了。
説起這繼嗣堂,如今至少也有一兩百年的歷史了。繼嗣堂並不是一個江湖幫派,而是大唐七宗五姓中一些人的統一稱呼。大唐七宗五姓,是清河崔、博陵崔、范陽盧、滎陽鄭、隴西李、趙郡李、太原王。他們是大唐時郡望第一流的高門士族,勢力最龐大的七個門閥。曾有清河崔氏嫌棄大唐皇室有胡人血統而拒娶大唐公主;大唐宰相薛元超以平生未能娶得一個七宗五姓族中之女做妻子而為平生最大憾事,從這些事,你就可以知道這些門閥的勢力和影響如何巨大……”
盧一生屏息聽着,雁九又道:“但是這些門閥盛極於唐,它們存續的危機也在唐朝立國之初便埋下了。大唐得以供奉凌煙閣的開國重臣之中,有三分之一是匈奴、鮮卑、突厥族裔,唐太宗本人不但也有胡人血統,而且當初建國之初更是藉助了突厥人的兵力,所以開國之後,自然而然地便拋棄了隋文帝以華夏正統為主四夷蠻狄為次的國策,講究華夷一體。
夷族擁有自己的政體、兵權,和與漢人不同的文化,卻這樣縱容不加壓制,隱患便漸漸埋下了。大唐立國之初,唐太宗兵強馬壯,戰將如雲,又趁突厥內亂、連年天災的時候,滅了東突厥,分裂西突厥,兵威震懾天下,胡人自然紛紛向他臣服,但是這些胡人順服於大唐的只是一個名號,實力絲毫未受鉗制,相反日益壯大。
到了唐太宗末年,開國兵威漸消,當時吐蕃贊普松贊干布兼併諸羌後勢力大增,遂提兵二十萬,迫娶大唐公主。唐太宗認為嫁一女可抵雄兵十萬,遂放棄動武,答允婚事,並帶去醫藥、營造、工技、農桑等種種技藝以示友好。
不料,吐蕃因此更加富強,野心卻也滋生更甚,文成公主尚在,和親之誼猶存,吐蕃便再度興兵侵唐,於西平大非川大敗唐將薛仁貴,擊潰唐軍十餘萬,吐谷渾淪陷。吐蕃得了甜頭,從此連年寇邊,先後佔據唐安西四鎮龜茲、焉耆、于闐、疏勒,控制了整個西域。
武則天時,武威軍總管王孝傑打敗吐蕃,好不容易收復了安西四鎮。可唐中宗時,大唐卻又應吐蕃請求,繼續採用和親政策,把金城公主嫁給了吐蕃贊普,還愚蠢地把河西九曲之地賜予吐蕃,美其名曰作為金城公主的湯沐之地。九曲之地土壤肥良,吐蕃得到九曲之地後如虎添翼,自此實力大增,又是連年反叛侵唐,在大唐的胡人節度使安祿山作亂時,吐蕃更趁機佔據了河西、隴右,直至把整個安西都護府全部納入他們的掌握之中。”
眼看着在所謂華夷一體的國策之下,胡人勢力日趨壯大、胡人人口迅速膨脹,這些門閥高姓的一些睿智之士感到非常不安。他們擔心這樣縱容下去,會再次出現五胡亂華的慘劇。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志態,不與華同!”這是晉人江統所著的《徙戎論》中的一句話,他這篇政論寫出後不到十年,就發生了五胡亂華的慘劇,華夏族人幾乎被屠戳一空。七宗五姓的這些人認為夷狄之族,不可推心置腹!大唐對夷狄過於信任和縱容,甚至一些軍政大權集於一身儼然國中之國的節度使都委的是胡人,這是養虎為患,一旦朝廷無力控制時,難免重釀悲劇。而且為禍中國者,必是夷狄之族,是以極為憂慮。
你要知道,以往天下交替,朝廷更迭,多是華夏一族內部之爭。而七宗五姓,乃是華夏正統,所以不管誰做了皇帝,這些高門大族的利益都不會受到太大的損失。可是一旦外族胡**亂中原,這些門閥大姓就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説不定傳承數百年的龐大家族就要因此煙消雲散,所以他們認為應該及早應變,國既不可存,便自存其家。可是他們這些睿智之士畢竟只是少數,其中可以左右家族決定的宿老長輩更是寥寥無幾,難以動用家族力量。
到後來,那胡兒安祿山果然叛亂,唐軍屢屢戰敗,迫不得已向回鶻借兵,回鶻答應出兵,但是他們與大唐約定的條件是“光復兩京,土地歸唐,仕女金帛任回鶻肆意拿取三天”,大唐天子竟然答應了。
回鶻人進入中原之後到處搶劫財物、**女子,其危害甚至比安史叛軍更烈。當時有個地方官,正是七宗五姓族人,他憤怒之下,把一個縱火燒死許多在佛寺逃避戰火的難民的回鶻元兇關進了大牢,回鶻頭領聞訊後竟自鴻臚寺飛馬馳入縣獄,砍傷獄吏、劫囚而出。所謂的臣國如此囂張,大唐竟束手無策。
這還不算,等到回鶻人走後,大唐還要不斷給予‘賞賜’來安撫他們,同時被迫以高購買入許多回鶻的病馬、老馬。你想,那些高門大姓的華夏正統觀念最是強烈,大唐皇帝有胡人血統都令他們心生鄙夷,更何況任由外族如此肆虐、自己的朝廷卻不顧體面和尊嚴?
那些豪門大族皆有怨意,奈何朝廷是面上風光,實力不濟,他們卻也束手無策。那些有遠見的人認為危機越來越近,可是他們又無法説服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主由明轉暗,隱藏力量。這時,他們其中一個才智高絕的人便另出機杼,想到利用他們這些個人能夠掌握的財力和人力,與身在明處的七宗五姓分離,藏到民間,這樣一旦天下大亂,七宗五姓受到致命打擊時,他們就能為七宗五姓存續血脈。”
雁九自豪地道:“這位智者,便是我盧姓中人,也是你我這一脈的盧姓先祖。你別小看他們依靠的只是個人的力量,七宗五姓的實力,若是集中起來,足以立一國亡一國,光是這些看出天下大勢的個人彙集到一起的力量,也是不容任何人、甚至一個國家敢予小覷的力量。
到後來不出他們所料,大唐盛不過三代,隨即亂象頻仍,“漁陽顰鼓”、“安史之亂”、“光復兩京,土地歸唐,仕女金帛任回鶻肆意拿取三天”、“朱泌之亂”、“劉展之亂”、“藩鎮割據”、“朋黨之爭”“甘露事變”、“李希烈之亂”、“吳濟元之亂”、“京師三陷,天子四遷”、“人人易子相食”,一系列亂局鬧得大唐日漸衰微,胡風越刮越烈。
大唐疆山取自大隋,但是自立國到亡國,哪怕國勢最盛的時候也不曾恢復隋朝時的疆土和富強,此時更是被它一手養壯了的外族人將身上的肉一塊塊剜了去。遼東被粟末靺鞨人佔領了,遼西被契丹人佔據了,安西和北庭督護府被吐蕃、回鶻、大食人瓜分;河西、川西被吐蕃佔領,長安以北、夏州、慶州被唐廷拱手送給了党項人,吐蕃、回鶻都曾攻陷長安,甚至小小的南詔國都消滅唐軍十餘萬,兩次佔領成都。鬧到現在,自秦漢以來的所有養馬之地幾乎全部淪喪於外族之手。
等到黃巢造反時,大唐根本無力平叛,於是又向沙陀人借兵,這一來引狼入室,沙陀**亂中原,十年立一國,三年立一君,一時諸國林立,戰亂不休,什麼都打破了、什麼都掃光了,門閥氏族土崩瓦解,再不復當日風光。然而我盧氏先祖和其他各宗各姓的遠智之士成立的‘繼嗣堂’卻因為以三教九流為外圍,五姓宗親為核心,隱身於民間,並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當七宗五姓掌握的朝堂力量蕩然無存的時候,‘繼嗣堂’卻在民間擁有了極大的力量,極其龐大的力量。他們擁有巨大的財富、完善的情報網,縱橫交錯的人脈甚至強大的武力。
繼嗣堂最初成立的宗旨是為七宗五姓‘繼嗣存續’,在中原一統、天下安定之前蜇伏民間,保存實力,並不公開真實身份。但是……”
雁九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説道:“但是……從‘繼嗣堂’成立之初,他們就切斷了與七宗五姓的關係,完全隱藏於民間,於七宗五姓之外另行發展出一股勢力來。兩百多年,足足兩百多年,他們與七宗五姓完全沒有聯繫,‘繼嗣、存續’這一宗旨,已經被許多七宗五姓的後代子孫淡漠了。”
這繼嗣堂的發展,和後來的青洪幫倒有某些相似之處,其實許多組織、宗教,在發展過程中都會漸漸迷失了最初的方向。要幾百年後的子孫,為了幾百年前的祖宗想要達到的一個目的,堅定不渝地繼續走他們指定的路,的確有點強人所難。因為,人心是思變的。
雁九的目光變得詭譎起來:“那一代的七宗五姓家主裏,最有勢力、最有雄心的一位家主就想,他有沒有必要為了恢復幾個數百年前的郡望、姓氏而繼續隱忍下去,浪費自己父祖幾輩人創造的心血?在這亂世之中,如果集中整個繼嗣堂的力量,難道他不能自己打一個大大的天下?要存續一個血脈,還有比成為一個國家的皇帝更好的辦法麼?”
雁九繼續道:“可是……七宗五姓的家主們並非都和他一條心,他們之中仍有人想秉承祖先的遺訓,繼續在民間隱藏下去;有人已不奢望恢復大唐初年時的門閥威風,只想要自己的龐大勢力用新的身份延續下去;有人則希望扶植一個皇帝,自己則繼續隱居幕後,想參與爭天下的,唯有那位雄才大略的人。”
雁九略微一頓,嘴角抽搐了幾下,又道:“可是隻憑他一脈的力量,成功的把握自然不大。所以……他想集合整個‘繼嗣堂’的力量。然而七宗五姓各自為政,要整合整個‘繼嗣堂’的力量,那就得想個巧妙的法兒,把七宗五姓的主事人一網打盡……”
盧一生聽到這兒,沉聲問道:“這位雄才大略想做皇帝的家主,就是我們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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