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君臣對魏徵的逝世早有心理準備。
太醫署的太醫們每日都將魏徵的病情當作大事向李世民稟奏,隨着日子的流逝,魏徵的病情也越來越重,終於沒能熬過去。
儘管早有準備,李世民仍覺得痛如萬箭穿心。
李世民對魏徵確實有感情的,當年玄武門之變後,時為息太子李建成麾下第一謀士的魏徵,便被李世民部將當場拿獲,李世民知其賢名,動了惜才之心,費了很大的力氣方才將魏徵説服歸降。
歸降後的魏徵從最初的不甘不願,到後來被李世民的人格魅力所感染,漸漸的終於真正歸心效忠於李世民,正因為效忠,所以敢言敢行,但凡大唐君臣有任何地方令他看不過眼,便勇敢站出來抗辯申斥,從貞觀元年到如今,整整十八年,魏徵上疏近萬,所言直指時弊,無數次惹怒龍顏,差點喪命,可以説,縱觀貞觀朝上下,這十八年來,若非李世民勉強壓着心頭那團火,又必須扮出聖明君王善納諫的姿態,魏徵至少死過上百次了。
用正義和道德壓制了君王的暴戾心性,然而,終究還是被歲月和病痛打敗了。
上天很公平,無論善與惡,該帶走的時候一定會帶走。
噩耗的第二天,李世民下旨罷朝五日,君臣齊赴魏府弔唁,天剛放亮,魏府門外人山人海,滿朝君臣一個不落全到齊了,不僅如此,連市井百姓胡商莊户都來了不少,裏三層外三層將整條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魏府內,李世民親自佈置魏徵的身後事,本應按國公禮厚葬,不過魏徵髮妻裴氏卻言魏徵生前遺願,一應喪葬事宜從簡,不可因他一人而勞民傷財,厚葬非亡者之志,李世民聞言更覺悲痛,掩面大哭之後下旨喪事從簡。
李素是在魏徵去世的第二天得知消息的,聞知噩耗後,李素呆怔許久,神情哀慟,隨即馬上命部曲備馬,匆匆趕往長安城。
來到朱雀大街,整條寬敞的大街已被官員和百姓們堵得嚴嚴實實,人和馬很難通過,在部曲們奮力開道下,李素好不容易來到魏府門前,只見大門外白幡林立,哭聲迴盪,無數百姓跪在門前痛哭不已,走進魏府大門,簡陋的前院內站滿了文武官員,就連關隴門閥和山東士族各家族都紛紛派人來弔唁。
李世民神情落寞悲傷,靜靜地跪坐在正堂內,堂內停放着魏徵的靈柩。
一位為國鞠躬盡瘁的重臣,逝後的棺木都只是非常簡樸無華的尋常柳木薄棺,李世民一邊垂淚一邊悲痛嘆息,見李素進堂,李世民只微微點頭示意了一下,李素抿了抿唇,沉默着朝魏徵的靈柩長長行了一禮。
魏徵的長子魏叔玉上前行禮答謝,李素攙住他,嘴唇蠕動幾下,卻終究只化作一聲長長嘆息,那些所謂的“節哀順變”之類的安慰話此時説來尤覺空洞虛偽,不如沉默無言。
當夜,李世民親自為魏徵守靈,滿朝文武一個不落,全部陪在魏府前院,靜靜地哀悼和追憶貞觀朝這位最正直的諫臣。
由於魏徵臨終前交代過不可鋪張,和尚道士們的法事都是匆匆忙忙做完,第二天便準備下葬。
李世民親自扶棺,李靖李績程咬金等八位名將抬棺,靈柩剛出大門,門內門外突然爆發出震天的哭聲,無論官員還是百姓,此刻皆痛哭嚎啕,李世民扶棺哭得幾近暈厥,朝臣們紛紛朝靈柩長揖到地,久久不肯起身,百姓們更是以頭搶地,呼天不公。
李素也強忍着悲痛,朝魏徵的靈柩長長行禮。
魏徵這個人,是個無可挑剔的好人,正直人,貞觀朝整整十八年,這十八年來,魏徵將自己全部的心血精力全部付諸於這個年輕的王朝,不畏強權,不懼刀劍,只為證得人間大道,拋諸生死於度外。
可以説,今日送葬的君臣裏,沒有一個人真正喜歡魏徵。
魏徵太正直了,他的眼裏從來只有黑和白,容不下一粒沙子,追求的就是“水至清”的大同境界,這些年來,朝中君臣大部分都被他參過本,心中或多或少對他都有些忌恨。
他是一個不被世俗所容的人,同樣的,他也容不下世俗裏的任何一絲醜惡黑暗,如今他安然辭世,朝堂裏終於少了一道聒噪的聲音,終於多了幾許清靜祥和。
可是,今日送葬的人羣規模,竟不遜於高祖喪禮,每一聲痛哭,每一次行禮,人們都是發自內心,露出的悲痛也沒有半點虛假。
這樣一個人,你可以不喜歡他,但是,你不能不尊敬他。
因為他的一生,獻給了他所奉行的“道”,並且一次又一次不惜為它捨生忘死,站在朝堂上的那一天起,他便將自己的生命當成了祭禮,供奉在“道”的祭台上,他,只為蒼生而活。
這種人討厭嗎?確實很討厭,因為他古板頑固的正直,因為他不容於世的苛刻正義。
可是,這種人值得尊敬嗎?捫心自問,他能做到的事情,換了是你,你能做到嗎?最簡單的比方,面對寒光閃閃的屠刀時,你還有勇氣堅持真理,堅持己見,並且奮不顧死地大罵三聲“昏君”嗎?
如果這些你都做不到,那麼,老老實實畢恭畢敬向他長行一禮吧。
李素跟在君臣隊伍的後面,沉默地隨隊前行。
其實李素也並不太喜歡魏徵,從貞觀九年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他與魏徵之間的來往屈指可數。
對於太正義太耿直的人,李素總是不自覺地繞道走的,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人,壞也壞得不純粹,對善惡的界定很模糊,所以自己行事便頗有些亦正亦邪的味道,李素這種人若放在魏徵眼裏,自然是容不得的,李素有自知之明,一般不往魏徵跟前湊。
交情如此泛泛,可李素今日卻仍覺得無比悲痛,這種感覺外人無法體會。
和李世民的感受一樣,李世民和李素所悲者,並非魏徵這個人,而是悲於大唐社稷少了一根擎天柱石,哭的是國家因少了魏徵這位諫臣而蒙受的巨大損失。
大浪淘沙,新舊交替,那老去的人和事,恰如一頁讀過的書,翻過去了,見不着了,讀書人咂摸咂摸嘴,還在回味着翻過去的那一頁留給自己悠長的韻味與反思,久久不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