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利益才是合作的前提,自從李承乾謀反事敗被廢后,李泰的表現令長孫無忌感到越來越滿意。
他滿意的不是李泰勤學低調的性格,而是李泰的政治傾向。在李承乾轟然倒下之前,李泰便積極與關隴門閥頻繁來往,互通有無,而長孫無忌本身也是出自關隴,李泰的這種表現無疑在向他釋放一個很強烈的信號,若有朝一日他成為大唐的太子,即或登基為帝,對關隴門閥將更為寵信重用,整個關隴門閥在朝堂中的分量也將越來越重。
李泰釋放的這個信號令長孫無忌很滿意。這個年代,家族和出身給人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這個烙印從出生便註定無法消除,哪怕貴為帝王宰相也無法免俗,家族的興盛,出身門第的顯赫,是這些帝王將相一生必須為之努力的事。
長孫無忌同樣希望他出身的關隴門閥越來越興盛,越來越顯赫。
而同樣作為競爭太子的另一位人選晉王李治,他在幹什麼呢?
他不僅在政治上毫無表現,毫無作為,對長孫無忌這位親孃舅也懷着七分敬畏三分懼意,除非逢年過節必須的問候禮數,否則一般不太與長孫家來往,不僅如此,他還時常跑到太平村,跟李素一起上山打鳥,下河捉魚,玩得不亦樂乎……
這是一個競爭太子的人該乾的事嗎?
所以,於情於理,長孫無忌心中的天平都不得不偏向李泰。
今日李泰不顧避嫌登門長孫府,説實話,長孫無忌心中隱隱有些失望。
他沒想到被寄予厚望的魏王,爭儲希望最大的皇子居然如此沉不住氣,變故才出現一點點苗頭,就迫不及待上門求助,相比他父皇的雄才偉略,殺伐果斷,李泰實在相差太遠太遠了……
“魏王,你不需要明路,直到今日,你的贏面仍是所有皇子中最大的,你是嫡出,又是第一順位,而且勤奮好學,為人謙遜,你看,你佔了如此大的先機,為何還對李素和李治心存畏意?你在怕什麼?”長孫無忌沉聲道。
李泰愣了一下,然後苦笑:“在別人面前,泰自然硬着頭皮説什麼都不怕,但在舅父大人面前,泰不敢有一絲一毫隱瞞,我……真的有點怕李素。”
長孫無忌皺眉:“李泰與你年紀相仿,不過也是個嘴上無毛的年輕郎君罷了,縱然做過一些大事,但與支持你的背後勢力相比,終究相差甚遠,不足為患,你有何可怕?”
李泰嘆道:“泰也不知為何怕他,可……我確實怕他,李素這個人,邪性得很,看着毫無勝算的絕境,他總能輕鬆度過厄難,轉危為安,好像老天爺賦予了他逢凶化吉的運氣,與他為敵,泰實在有些忐忑不安……”
長孫無忌哼了聲,道:“一個敵人都對付不了,往後你若成為下一代的大唐帝王,要對付的敵人可是成千上萬,那時你該如何是好?魏王,以往你的性子頗為沉穩,只是這次對上了李素卻變了個模樣,此非處世之道,爾當自省其過戒免之,老夫還是那句話,晉王身邊只有一個李素輔佐,他們,翻不了天!”
李泰躬身道:“還請舅父大人點撥一二。”
長孫無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輕捋長鬚,緩緩道:“晉王今年……十六歲了吧?”
李泰呆了一下,不明白長孫無忌為何突然提起李治的年紀,但還是點頭恭敬地道:“是。”
長孫無忌嘆了口氣,道:“十六歲,已受過冠,又非東宮儲君,為何還留在長安?諸皇子成年後皆應出京就藩地方才是,陛下早在貞觀七年便將其封為幷州大都督,此前一直遙領,如今也該落個實處了,否則怎掩天下悠悠眾口?”
長孫無忌説着淡淡瞥了他一眼,道:“諸皇子成年後皆應出京赴任,晉王豈可例外?而魏王你,因身體原因,陛下早下過特旨,允你不予就藩之恩,如此一來,呵呵……”
李泰兩眼徒然一亮,接着神色陷入狂喜之中。
“舅父,舅父大人實在是……謀略無雙,談笑平敵,泰今日再次領教舅父大人的風采,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李泰興奮得語聲微顫,忙不迭朝長孫無忌行禮致謝。
長孫無忌面色無悲無喜,平靜地搖搖頭,嘆道:“説來李治也是老夫的親外甥,你和他都是我胞妹的親子,老夫實在不該厚此薄彼,尤其是幫着你壞他的謀劃,只不過,公義大於私情,冊封儲君也好,將來新舊帝王過渡也好,大唐的朝堂和民間都需要一個安穩無波的過程,玄武門一幕,再也不能重演了,既然你比晉王更合適當這個儲君,老夫只好幫你一次,絕了晉王的念頭……當然,如果別的皇子亦有爭儲之念,可依此一併絕之。”
説着臉色一肅,長孫無忌眼神忽然變得嚴厲,緊緊盯着李泰,沉聲道:“魏王你要記住,老夫幫你這一次,並不代表以後也是如此,你不可恃寵而驕,欺凌同胞兄弟,不僅因為兄弟之情,而且你更要牢記,你父皇深恨兄弟相殘之事,就算為了未來的皇位,你也不能欺凌兄弟,否則萬事皆休。”
這番話説得聲色俱厲,李泰一凜,急忙應命,但神色間仍然掩飾不住喜色。
長孫無忌看在眼裏,不由暗歎口氣。
皇權爭奪向來都是非常殘酷的,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今日李泰得了這個主意,所謂的“兄弟之情”便成了個笑話,涉及到皇權,縱然是親兄弟,也要趕盡殺絕,這是根本無法化解的衝突。
不得不説,長孫無忌不愧是當朝宰相,足智多謀之極,隨便出個主意,便將李治置於被動,皇子成年後離京赴地方上任,這本是朝廷禮法。
規矩是規矩,但大唐的地方城池終究太貧瘠,所以皇子們都不願離京赴任,往往稱病死賴在長安不肯走,吳王李恪便是裝病的高手,每當有看不過眼的御史上疏參劾他,催促他離京時,李恪總能恰到好處地病倒,病得全身癱軟,藥石無醫,比死人就只多了一口氣而已,李世民心一軟,便允他暫留長安養病,特旨一下,李恪的絕症瞬間不藥而癒,簡直堪稱人類醫學史上的奇蹟……
長孫無忌出的這個主意可謂直擊要害,一言誅心。
眾所周知,爭奪儲君之位的前提條件之一是留在京城長安,所謂近親遠疏,大家每天都能見到李世民,想出什麼花招兒博李世民和滿朝文武的歡心,只有留在長安城才最方便快捷,在這個交通和通訊不便利的年代裏,如果忽然被調任遠離長安,離李世民千里之外了,這個爭儲的遊戲如何才能繼續下去?李世民每天睜開眼便看到留在長安的那個皇子行禮問安,每天處理國事時只見他在面前晃來晃去,故作老成或是故作天真問一些看似不經意卻精闢的問題或回答,一天兩天在李世民的心中留下印象,日子越長,印象越深越好。
到那個時候,誰還記得那個被調任地方就藩的可憐皇子?
所以長孫無忌只一開口,李泰便立馬明白這個主意的厲害之處,心中對長孫無忌的感激更是無以復加。
這個主意之狠辣,李泰完全可以在瞬間將主動權盡握手中,打李治和李素一個措手不及,只要把李治調離了長安,李素一人就算留下來,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勢必孤掌難鳴了,勝算的天平頃刻間移到了李泰這一方。
努力忍住心中的狂喜,李泰強作沉穩,依舊與長孫無忌談笑風生,不至於因太喜形於色而令長孫無忌對他失望。
舅甥二人的談話很快結束,在長孫無忌的示意下,李泰很低調地從長孫府西面的後門悄悄告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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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長安城暗流湧動,衝突愈見明朗之前,長安城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貞觀十八年四月底,一代諍臣魏徵與世長辭。
經過半年多的病痛折磨,魏徵終於沒能再撐下去,選擇在這個春光明媚萬物復甦的季節,永遠離開了人世。
半夜傳出消息,滿朝君臣震驚悲痛。
李世民下旨打開宮禁,半夜親自離宮赴魏徵府上吊唁。
住在朱雀大街的權貴重臣們也紛紛出門,匆匆趕往魏府。
簡陋樸素的魏府門前,悄悄掛起了白皮燈籠,魏府家眷早早預備好的後事器物也紛紛搬了出來,連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也住了兩批在府中,只等魏徵嚥下最後一口氣便從容操辦喪事。
李世民和諸多朝臣第一時間趕到魏府時,魏府上下哭聲嚎啕,聲震半城。
直入魏徵卧房,魏徵的屍身仍停在牀榻上,面上蓋着一塊方正的白布。
李世民上前,毫不避諱地抓住魏徵冰涼的手,垂頭大哭失聲。
“卿今棄朕而去,朕痛失一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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