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萬不得已,李素不願得罪人,上到權貴下到平民,哪怕是路邊的乞丐,他也願意心平氣和,儘量忍讓。
千年以前,聖賢便教給世人一句話,“禮之用,和為貴”。
人有別與禽獸的地方,在於文明,在於“禮”這個字,雖然很多時候人類做出的事情比禽獸更可怕,更髮指,但李素始終覺得活在世上還是儘量不要給自己樹敵,所以自從來到這個年代後,李素交到的朋友不勝枚舉,但敵人卻寥寥無幾,打個很簡單的例子,李素不帶一文錢,就這麼孑然一身走進長安城,他可以無憂無慮靠刷臉在長安城非常滋潤地過好幾年,每天大魚大肉美女不斷,因為他的朋友多,而李素也是個有趣的人,任何人都不會嫌棄一個有趣的人。
反過來説,如果敵人比朋友多的話,那麼李素到任何地方,李家的部曲都不能離身,而且一次又一次的刺殺下,部曲只會一年比一年少,無論住在哪裏,吃什麼,做什麼,都時刻擔心會不會有人行刺下毒敲悶棍,整天活在提心吊膽裏。
這麼一比較,怎麼做人自然一目瞭然,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會選擇朋友多一點,敵人少一點。李素也是如此,每天遇到的每一個人,看到的笑臉比怒容多,心情也會更陽光一些,何樂而不為?
所以從這一點來説,面對武家兄弟仇恨的目光,李素的心情是很複雜的,他不在乎揍一個兩個國公,連太子都敢得罪,得罪個國公委實算不得什麼,他只是覺得很無奈,在冷靜理智的情況下,不得不選擇多樹一個敵人,實在是人生最煩惱的事情。
武元慶氣壞了。
雖然是落魄失意貴族,但貴族終歸是貴族,這幾年混跡長安城,雖然看過不少白眼,受過不少慢待,但人家至少也能保持表面上的禮節,迎來送往皆是客客氣氣,從來沒人似李素這般,照了面二話不説便是一通往死裏揍,揍完了還死不認錯,一句“誤會”便輕飄飄把此事揭過去了。
此若能忍,孰不能忍?
“你這是以下犯上!”武元慶怒道。
李素慢吞吞地道:“武公爺若不服氣,明日咱們儘管去陛下階前爭個是非曲直,別拿爵位壓我,我脾氣不好,惹得火起,我今日便在這裏把你們弄死,回頭我蹲大理寺也就那麼大點事,反正大理寺我去過很多次了,裏裏外外都熟。”
武家兄弟語滯。
前面的話其實沒説錯,李素確實在長安城名聲不小,他的名聲不僅僅是曾經立過的功勞,而且還有幹過的混帳事,揍過東宮屬官,得罪過前任太子,甚至還敢寫下一篇名垂青史的長賦,當殿諷刺李世民,説得好聽,李素這種人叫有膽有識,説得難聽,簡直就是個混帳楞頭青,想得罪人的時候從來不管什麼身份,更不考慮有什麼後果,連當今陛下都敢當面諷刺,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他不敢幹的?這樣一想,弄死一個國公似乎真的算不得什麼大事,頂多蹲獄削爵,流放千里的下場,但他武元慶的命可是實實在在的沒了啊,相比之下,誰吃的虧更大?
再論各自身份,武元慶是國公,李素是縣侯,論爵位確實比人家大兩級,可是爵位不僅僅只看表面的大小,還得看各自的地位和能量,武家自武士彠死後便一直不甚如意,當初武士彠身兼的荊州都督,工部尚書等官職,死後全數被朝廷收回,另委他人,留給武家的,只有應國公的空銜。
而李素,雖然只是個縣侯,可人家幹過的事情卻至今被長安城的臣民津津樂道,聽説當今陛下對此人尤為賞識,幾乎待之以子侄,當初不到二十歲便被封了縣侯,大唐立國以來鮮聞,由此便看出李素得聖眷之隆,那是武元慶這個沒落國公拍馬都追不上的,官司若真打到陛下面前,誰輸誰贏還真説不準,就算打贏了,以李素的能力和如今二十多歲的年紀,將來必然有飛黃騰達的一天,若因此事被李素記恨,無端給武家樹下一位強敵,對武家絕非好事。
武家兄弟不蠢,自是識得利害,聞言渾身一凜,終於想起眼前這位面白英俊的少年郎其實是個怎樣的狠角色,不由深深後悔今日來得孟浪了,然而此刻自己是魚肉,人家是刀俎,幾乎一瞬間,武元慶便決定怎麼做了。
深深吸口氣,武元慶居然露出了笑臉,嘴角剛一扯,又是一陣鑽心的疼痛。
李素再次露出誠懇的表情:“剛才不是説過嗎?臉上有傷就不要勉強自己笑了,不管是冷笑還是真誠的笑,看在我眼裏都不領情,何必呢?好好説話,把你要説的意思清楚的表達出來就可以了。”
武元慶氣得一哆嗦,被揍得淤腫的臉上瞬間更多了幾分青色。
都當到縣侯了,咋還不會聊天呢?
“李縣侯,咱們好好講道理,貴府丫鬟武氏確是我的血親妹妹,當初她進宮當了才人,因事發落掖庭,我們武家一直記掛她,後來多番打聽才知,舍妹竟出宮當了道姑,武某心中愈發不忍,當道姑是陛下的旨意,武某無法為她還俗,如今聽説東陽公主殿下已將她送給貴府當了一個丫鬟,李縣侯,武家怎麼説也是名門之後,先父曾是高祖皇帝陛下的從龍功臣,功臣之女怎麼也不該淪落到別人家當丫鬟吧?還請李縣侯看在武家體面上,放舍妹一條活路,也為武家留幾分薄面,此情來日必報。”
李素笑了,不得不説,從見到武元慶到現在,只有這番話説得最像人話,最順耳。
李素喜歡講道理的人,世上不管任何事情,但凡能用“道理”二字解決的,都比用暴力好得多,如果剛才揍武元慶之前他能匍匐在地上雙手拜神狀大喊一聲“拒絕暴力,講道理”之類的口號,……李家部曲得省下多少體力啊,每一分體力都是一個白麪饅頭呢。
“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妹妹送還給武家?”李素眨眼朝武元慶笑道。
武元慶急忙點頭:“對對,李縣侯果然深明大義……”
旁邊的武氏聞言神情漸漸緊張起來,惶恐地盯着李素,生怕他真的把自己送回給武家。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轉頭朝武氏瞥了一眼,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樣,心中忍不住浮起一些惡趣味般的想法,如果這個時候把武氏還給武元慶,等於徹底改變了歷史原有的軌跡,若干年後,還會不會有二聖臨朝的武后,和登基稱帝的女皇?
這樣一想,感覺歷史的大馬車正駕馭在自己手裏,往左還是往右,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間,哎呀,爽很。
李素此刻沉浸在自己滿腦子的惡趣味裏,一旁的武氏卻已心驚肉跳,見李素不發一語,還以為他在猶豫衡量得失,武氏急了,若今日真被武家兄弟帶走,自己便不得不委從他們的安排,把自己許給崔家的某個世家子弟,那麼自己從此永無出頭之日,只能在高門大户的府宅裏終老一生了。
想到這裏,武氏撲通跪了下來,焦急悽苦地道:“侯爺開恩,奴婢與武家早已恩斷義絕,寧死不願跟他們回去!”
武家兄弟聞言大怒,卻不便出聲,怨毒地瞪了她一眼。
李素回過神,見武氏滿面惶急地跪在面前,不由一愣,然後笑了。
轉頭望向武家兄弟,李素無奈地攤開手,道:“你們看到了,令妹不肯跟你們走,我也不好相強……”
武元慶急道:“李縣侯,此事哪裏由得婦人做主?長兄如父,她的將來自有武某為她打算……”
李素皺了皺眉:“你的意思是,非要聽你的才行?包括我在內?”
武元慶深吸一口氣,使勁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李縣侯,大家都是體面人,咱們講講道理……”
李素大手一揮:“懶得講道理了,令妹是我李家的丫鬟,她若不肯走,那便不走,武家若不服氣只管來找我,李家接下此事了,文的武的,黑的白的,李某全數奉陪,五叔,走,回家!”
“李素!你這個農户出身的破落田舍奴……”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武元慶的話頭,方老五若無其事的收回手,面無表情地退回李素身後。
李素回過頭,冷冷瞥着他,道:“武元慶,你雖是國公,在我眼裏卻算不得人物,武姑娘這個人,李某保定了!別説縣侯欺負國公,我這個田舍奴便等着看你應國公的威風!”
…………
…………
出了這樁事,東陽的道觀自然去不成了,李素領着部曲和武氏回了家。
抬腳剛準備進後院,武氏忽然攔在他身前,滿面感激之色,盈盈朝他下拜。
“奴婢謝侯爺相救。”
李素笑了笑:“沒必要謝我,好好過日子,你如今對外的身份雖説是丫鬟,但在我心裏,你其實是李家的客卿,只是自古鮮有婦人當客卿,於是假以丫鬟之名,自家客卿有難,我自然義不容辭。”
武氏不由愈發感激,泣道:“侯爺予奴婢多次再造之恩,恩似海深,無以為報,唯以此生為侯爺鞠躬盡瘁,赴湯蹈火。”
李素失笑:“沒那麼嚴重,大多數時候咱們都是過的平靜日子,沒有湯讓你赴,也沒有火讓你蹈,安享太平便是,武姑娘,我知你非池中之物,我這個小小的李家遲早也容不下你,將來若有機會,我當為你尋得一個好去處,你若能記得曾經在李家的這段香火情分,自是歡喜,你若騰達之後便忘了,也是情理之中,那時咱們好聚好散,相忘於江湖。”
武氏神情惶急,連稱不敢。
李素笑得很淡然。
不管如今説得多動聽,騰達之後的武氏只怕此生最不願回憶的便是如今在李家當丫鬟的日子,那時的她為了抹除這段記憶,暗中記恨他李素也不一定,人心難測,升米恩,鬥米仇,恩惠給予太多,未來恩將仇報的幾率便越大,李素從來不敢把人性估測得太偉大,醜惡黑暗的一面終歸比光明的一面多太多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