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表面仍一片平靜,最近的被長安臣民津津樂道的大事件,只有太子李承乾説的那句混帳話,以及被李世民打斷了腿的消息。
表面平靜,但朝堂的表象之下卻是暗潮洶湧,長孫無忌,房玄齡,李靖等這些重臣每日都被召進太極宮,其餘的朝臣則各自串聯,議論,原屬於太子陣營的朝臣們紛紛生出動搖之心。
令這些人動搖的不僅僅是太子的混帳話,而是説出這番混帳話以後衍生出來的惡劣後果,任何人站隊之前,首先要對比的,其實跟買東西的道理一樣,所謂“貨比三家”,覺得哪一家最實在,最有前景,他們才願意掏錢,站隊也是一樣,太子李承乾不需要表達什麼,只需要亮出身份,便足以令許多人擺明立場了。
不出意外的話,他就是未來的大唐皇帝了,不站他這邊還能站哪邊?
相比之下,李泰籠絡人心艱難多了,名不正,言不順,按道理説,他根本連奪取東宮的想法都不應該有,可惜的是,李世民這個失敗的父親毫無保留毫無底線的寵溺給了他錯覺,或許李泰本來是個好孩子,然而李世民的寵溺卻滋長了他的野心,漸漸的,這個好孩子也變了味道,開始不擇手段欲將兄長取而代之。
在李素眼裏,李泰是個悲劇人物,因為他活在一種非常逼真的假象裏而不自知,如猴子撈月,又如夸父追日,看似近在眼前觸手可及的東西,伸出手卻是一片虛無幻相,誰能想象得到,下一任的太子人選爆出了一個大冷門呢?
此刻李泰仍興奮不已,他非常篤定自己離太子寶座越來越近了,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時機!因為李素的算計,太子已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他只需要輕輕往太子的背上壓下最後一根稻草,這個龐然大物便會轟然倒地,永世不得翻身。
李素也笑,整個大唐只有他最清楚誰是最後的贏家,這是絕頂的機密,就算他此刻告訴李泰,叫他別忙了,太子就算倒了也輪不到你,李泰的反應想必也是嗤之以鼻的,權欲野心存在這麼多年,蠅營狗苟這麼多年,成功只離他一步了,這種關鍵時刻,他怎會相信李素的話?
所以李素選擇沉默。
人就是這麼可愛的動物,即將一頭栽進坑裏時,旁邊若有人拉他一把,告訴他前面是個坑你別跳,大多數人通常都不會信的,往往非要真的一頭栽進去了,痛了傷了,才會相信這果真是個坑。
“悔恨”這種東西,基本上都是這樣栽進坑裏的人所獨有的。
“如今朝堂議論紛紛,太子失德離心,父皇多次召長孫舅舅,房相等人進宮議事,想必已動了易儲之念,泰求子正兄賜教,我下一步該如何做,才能讓父皇愈發堅定易儲之心?”李泰長揖為禮,圓滾滾的身子彎腰頗為吃力,直起身時臉都漲紅了。
李素笑道:“殿下王府裏謀士如雲,皆是才德兼備之人,殿下該如何做,他們會給你正確的答案,你問我一個懶散疏憊之人,卻是緣木求魚了。”
李泰跺了跺腳:“哎呀,子正兄你就莫矜持了,這都什麼時候了!我王府裏那些貨色我難道不清楚嗎?他們只會勸我趕緊進宮在父皇眼前晃來晃去,順便告太子的狀説他平日對我多有欺壓等等,讓父皇對太子越發厭惡,這種蠢法子我能用麼?”
李素噗嗤一笑:“你都招了些什麼人呀,一個個都是落井下石的行家。”
李泰嘆道:“人家是太子,我只是皇子,情勢未到完全明朗前,真正的人才幾個願意站到我這邊?不怕子正兄笑話,我王府謀士雖多,但大多都是一些讀死書的呆子和庸碌之輩罷了。”
李素想了想,道:“殿下如果真欲圖東宮之位,此千鈞之時,萬不可輕舉妄動,陛下或許有了易儲之心,此時或許正在遲疑不定,你若選擇在這個時候上竄下跳,必然適得其反,奪嫡的心思昭然若揭,落在陛下眼裏,恐怕對你有弊無利。”
李泰直起身子,面帶喜色:“聽君一言,果然振聾發聵,受益良多,依子正兄的意思,此時我索性隱忍不發,冷眼觀變?”
李素笑道:“不,這個時候你應該向陛下上表,態度堅決地站在太子一邊説話,從兄弟情義説到國本動搖,説太子以前多麼勤學為善,如今偶有失言,不過是酒後醉語,勸你父皇不可因小過而施重懲,……總之,這次你就當是太子的鐵桿心腹,一心一意全站在他那方説好話,進美言。”
李泰小眯縫眼一耷拉,頓時有些不樂意了:“要我為他進美言?子正兄,你莫鬧了,本來情勢一片大好,太子就差一步便被推倒了,我若為他美言,父皇萬一真聽進去了,不再計較太子的過錯了,我該怎麼辦?”
李素嘆道:“欲進先退,欲取先予,殿下,你父皇是萬眾拜服的天可汗,不是軟耳根子,他行事極有主見,不可能因旁人一句話而搖擺,你上表只是表明你的態度,向你父皇表現你‘善’的一面,讓你父皇對你更高看一眼……”
説着説着,李素有點不耐煩了:“殿下,你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我們能繼續聊下去嗎?”
李泰畢竟是聰明人,其實李素説完後,他便大致明白意思了,此刻再細細一琢磨,兩隻小綠豆眼不由一亮,眼睛太小,亮度有限。
“‘欲進先退,欲取先予’,子正兄高才啊!”李泰讚道。
李素眨眨眼:“殿下明白意思了?”
“明白了!”肥腦袋使勁點。
李素接着道:“還有,明裏你上表,暗裏,你還是需要做點別的事,比如……給這件事再添上一堆火,讓太子殿下往懸崖邊再邁一步……”
李泰急道:“子正兄快説……”
李素悠悠道:“我丈人被誣陷下獄的案子你還記得吧?丈人雖然無罪開釋,但總得有個結尾呀,不能説把人放了就當沒這回事,我丈人在獄裏可受了不少苦呢……”
“子正兄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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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只打算當個看客,至少前期是個看客,看客別無所求,只希望更熱鬧點,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嘛。
李泰被帶壞了,以前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跟李素來往了兩次後,被他開發了腦洞,於是事件漸漸朝李素希望的方向發展。
兩個聰明的壞人湊在一起琢磨出來的壞主意,當然是屬於壞到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那種壞。
走出魏王府,李素情不自禁深深吸了一口長安城的新鮮空氣,空氣夾雜着市井的嘈雜,喧鬧,甚至還有一絲絲不知從哪裏飄來的馬糞味道,可李素卻覺得空氣比魏王府強多了。
在魏王府裏,李素呼吸的全是滿滿的陰謀味道,壓抑,沉悶,每一句話彷彿都帶着濃濃的算計謀策,人類陰險狡詐欺騙的本質在王府內展現得淋漓盡致,全都是負能量,相比之下,李素情願多聞幾下馬糞味,畢竟,馬糞也是陽光下的馬糞。
天空有些陰沉,快下雨了,也許是這一年夏天的最後一場雨,眼看要立秋了。
李素嘆了口氣,似乎眨眼間,半年又過去了。
與李承乾結怨幾年了?也許是貞觀十一年吧,有人説人性本惡,恩情轉瞬即忘,而細微的仇恨卻能記住一輩子,可李素卻真的不大記得與李承乾之間到底是哪一年結的怨了,仔細想想,似乎連結怨的原因都有些模糊,可是,莫名其妙的,他和李承乾之間的仇恨卻越來越不可化解,彷彿背後有一雙大手使勁的刻意的將他推到李承乾的對立面,從此不共戴天,勢不兩立。
直到現在,李素對李承乾仍談不上太大的恨意,除了刺殺老爹令他確實生了怒火,不管不顧地報復了回去,其餘的恩怨,實在不值一提。
然而,他和李承乾之間的仇恨終究還是無法調和了,人性就是這麼奇怪,明明沒有太大的恨意,可彼此就是想********置對方於死地。只因李素心裏清楚,自己絕不能讓李承乾繼續當這個太子,因為他也不知道歷史會不會因他而改變了軌道,所以李素必須要推翻他,否則一旦歷史改變,李承乾果真當上了皇帝,那便是李素全家的末日,李承乾絕不會容許自己的仇人在眼皮子底下蹦達的。
鬥爭到了這一步,置對方於死地已經與曾經的恩怨並無太大關係了,很簡單的道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時勢決定敵友,踏進朝堂的人都身不由己,利益高於一切,哪怕沒有任何恩怨和理由,該出手弄死就必須弄死,不弄死他,他就要弄死我,塔尖的風景雖美,但殘酷得令人心寒。
這一次,李承乾也該倒了。
靜立於魏王府前,李素呆呆出神,不知過了多久,方老五喚醒了他。
“侯爺,回嗎?天快下雨了,想回家咱們得快一點……”
李素仰頭看了看天色,然後嘆道:“是啊,快下雨了,但願雨後又是一個朗朗乾坤。”
方老五咧嘴笑道:“下不下雨都是朗朗乾坤,誰敢不朗朗,老子活劈了他。”
…………
太極宮。
裴儼走在通往萬春殿的路上。
裴儼四十來歲年紀,其父曾是跟隨高祖李淵打江山的功臣之一,大唐立國後,裴儼蔭父恩而入官,朝堂沉浮二十年,如今已是中書省右諫議大夫,專司上諫,廷議,封事。
裴儼的腳步很輕,但每一步邁出皆中規中矩,步履之間彷彿用尺量過似的,每一步的距離大小完全一樣,只從他的邁步姿態便可看出,其人在生活中怎樣的嚴謹自律。
他的表情永遠帶着不苟言笑的肅然,就連與人閒聊都彷彿在討論軍國大事一般,每説一句話都要細細思量過後再説出口,所以二十年朝堂沉浮下來,因為他的性格,裴儼並未交到多少朋友,卻也沒有什麼敵人。
今日進萬春殿,裴儼打算履行自己的職責,“右諫議大夫”的主要職責,就是上諫。
李世民在萬春殿內批閲奏疏。
萬春殿就在立政殿的旁邊,立政殿是三省宰相辦公的地方,而李世民批閲奏疏比較隨性,有時候在甘露殿,有時候又在別的宮殿,召見朝臣也是如此,對於比較親近的朝臣,如長孫無忌,房玄齡,還有那幫老殺才將軍以及李素等人,基本都在甘露殿召見,至於別的朝臣,可就沒這般殊榮了,裴儼便是如此,這種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性格,導致李世民也對他親近不起來,召見他便選在萬春殿。
走到萬春殿外廊柱下,裴儼整了整衣冠,然後揚聲道:“臣,右諫議大夫裴儼,請覲天顏。”
過了片刻,殿內走出一名宦官,面無表情地道:“陛下宣裴儼進殿。”
裴儼謝過,邁着小步跨進了殿門,見李世民頭也不抬地批閲奏疏,裴儼躬身行禮,道:“臣裴儼,拜見陛下。”
李世民擱下筆,揉了揉額頭。
最近很煩,煩心事太多,夏末各地汛情不絕,黃河再度決堤,沿岸州縣災情慘重,大唐從內務到外交皆忙得一塌糊塗,更不省心的是,家裏還出了一個天字第一號的大混帳,偏偏這個混帳是自己冊封的太子,幾次動了易儲之心,無奈卻被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人勸住,説的都是場面話,什麼“禮不可廢”,什麼“廢長立幼於禮不合”,話裏話外都是勸他息了易儲之心,當然,眾人的言下之意李世民也聽出來了。
你本來是老二,大逆不道弒兄殺弟才繼承了皇位,這事兒天下人都記着呢,都盯着你呢,現在你又想把嫡長子廢了立另外一個皇子,你是想作死嗎?這麼大的江山你還想不想玩了?
這個理由比天大,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也沒多説,畢竟天家易儲這種事太敏感,處處都是雷,饒是半生君臣半生諍友,這種敏感的話題他們也不敢多説什麼。
但李世民聽進去了,易儲的念頭再次被壓制下來。自己已經帶給天下一個壞榜樣了,下一任的大唐皇帝必須是嫡長子,不可輕易。
揉着發疼的太陽穴,李世民抬眼看到裴儼仍躬着身,於是笑道:“裴卿免禮,今日見朕,有何要事?”
裴儼臉上閃過一絲遲疑,接着神情很快恢復了堅定,從懷裏掏出一本奏疏雙手捧着高舉過頭頂。
“臣啓陛下,臣有事奏。”
殿內的宦官馬上將奏疏接過,捧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笑着取過奏疏,隨手翻開,嘴裏卻道:“有事你直接面奏不行嗎?非得寫奏疏搞得如此正式,朕實在……”
語聲忽然一頓,李世民已看清了奏疏上的字,神情不由一滯,接着露出幾分古怪的表情。
仔細將奏疏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李世民眼皮跳了幾下,然後合上奏疏,長長嘆道:“裴卿為何上此本?”
裴儼凜然道:“管人間不平事。”
“東市黃守福一案,刑部和大理寺已然了結,唯一剩下的是刑部侍郎韓由的受賄案,裴卿選在這個時候重提此案,到底為了什麼?”
裴儼道:“案子結了不代表高枕無憂,世間還有惡徒逍遙法外,除惡不盡,誰能説此案真正了結了?”
李世民揉着太陽穴,只覺得頭更痛了。
眼前這位諫議大夫是個棒槌性子,能拿他怎麼辦?當初了結此案是李世民的授意,大家都不蠢,當然清楚此案背後涉及甚廣,一個刑部侍郎只能算是炮灰,再往深裏挖,實不知會挖出怎樣的驚天人物,為了一樁尋常的兇殺案,有必要把好好的朝堂搞得人心動盪嗎?
所以李世民果斷喊停,查到韓由這一步就夠了,黃守福的家眷突然翻供説是誤飲了藥物,朝中君臣也非常聰明地默認了這個事實。
這就是火候,無論蒸煮煎炒,講究的都是一個火候,火候過了,一鍋菜便糊了,大家都沒法吃,李世民目光老辣,在一個最適合的點上果然停下,火候把握得特別好,從此風平浪靜,大唐的馬車繼續滾滾向前行進……
可是這個該死的裴儼,今日的奏疏上又把此案翻了出來,奏疏上不僅把漢王抖落了出來,而且言語間隱指東宮太子與此案有關。
這就非常討厭了,逼着李世民把這團火燒得更旺盛,生生燒糊了一鍋菜。
“此案到此為止,裴卿不必再深究了,連苦主的家眷都説是苦主本人誤服了沖剋之藥而喪命,主動撤回了狀訴,所謂民不舉,官不究,裴卿何必又把此案翻出來?”説着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
討厭啊,左看右看討厭!還嫌我事不夠多,不夠煩麼?硬生生又給我添了一樁。
裴儼卻絲毫不肯妥協,作死之態頗具魏徵神韻。
“陛下!這樁案子已不止是苦主的事了,而是朝堂之事!陛下,漢王跋扈長安,縱奴欺壓良善,也不止這一樁案子,臣這裏還有本,歷數漢王殿下多年惡行,請陛下御覽!”
説着裴儼從懷裏又掏出一份奏疏,雙手高捧過頭頂。(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