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多人不怪”,就是這個意思。
對李素來説,不管任何人登門拜訪,只要拎了禮物上門,哪怕不共戴天之仇也暫時擱下,客客氣氣待若上賓,收了禮物後再決定砍他還是捅他,畢竟,禮物是無辜的。
李素收到禮單後,眼睛一直盯着禮單上的每一個字,表情充滿了驚歎和貪婪。
送這麼重的禮,先不管他什麼目的,至少應該給他五星級酒店的服務標準,定要給他賓至如歸的喜悦和安寧……
“夫君,吐蕃是異國番邦,異國使節登門本就有些不懂規矩了,還帶了如此重禮……”
看着李素手攥禮單,傻了似的笑個不停,許明珠不由擔心而委婉地勸道。
李素回神,神情忽然變得無比正義:“夫人放心,我只是見見那位使節,他們送的禮我是決計不會收的,你要相信夫君的人品!”
許明珠這才高興地點點頭:“妾身相信你,夫君記得把禮回了人家,若然收下,傳出去令官又會參你了。”
“相信我,為夫是有底線滴,絕非見錢眼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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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第一次接待外賓,全家上下有些緊張,內院傳出吩咐,家主前堂接見吐蕃副使,薛管家急忙命下人清掃前庭,前庭掃得一塵不染了,薛管家還左看右看不順眼,看得李素眉頭直皺,有點看他不順眼了。
不過是個異國番邦的副使而已,如今的大唐倒沒有崇洋媚外的風氣,恰好相反,都是異國番邦視大唐為發達國家,無論穿着,禮儀還是風俗,甚至連國家官制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模仿着大唐,薛管家搞出如此隆重的陣仗,實在有點喪權辱國的意思了。
李素翻着白眼,在前堂接見了吐蕃副使。
很有意思的相識過程,這個名叫拉扎的傢伙身材很魁梧,説話也是粗聲粗氣,有種一言不合就幹仗的剽悍架勢,可偏偏説的每一句話都非常客氣,想象一下那種滿臉橫肉硬擠出來的和煦笑容,還用“你瞅啥”“我瞅你咋地”這樣的語氣説出來的生硬客氣話,老實説,李素都替他尷尬了,有點後悔今日的接見,不過看在禮物的面子上,李素決定再忍一忍,五星級酒店的賓至如歸嘛,不能見面就逐客。
拉扎進門行禮便定下了基調,此行是代替大相祿東贊而來,由於大相在長安城內身份比較敏感,不便親自上門拜訪,請李侯爺海涵云云。
然後拉扎繼續把今日的拜訪內容劃定了範圍,只提吐蕃大相願以私人身份與李侯爺結交,希望李侯爺與大相以後成為好朋友,從此相親相愛永不分離,絕口不提兩國邦交以及任何私人交情以外的話題。
很善解人意的吐蕃大相,將拜訪限定在私人交情以內,李素也鬆了口氣,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如果拿什麼兩國大事來當話題,李素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得住。
賓主就坐,東拉西扯半天,基本都是大唐的天氣哈哈哈,吐蕃的天氣呵呵呵之類沒營養的廢話,拉扎顯然不是個好的聊天對象,李素看得出,雖然這傢伙是副使,但從性子和風格上來看,他應該是吐蕃軍中的將領,是個久經沙場的戰將,説不定當初大唐與吐蕃的松州之戰也有他的份。
相比李素的強自忍耐,拉扎的感受比他好不到哪裏去。
他確實不太會聊天,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位姓李的侯爺,態度不但和氣得一塌糊塗,而且盯着他的目光怪怪的,就好像看着一條轉發就能得到好運的斑斕錦鯉在水裏遊啊遊,很瘮人。
李素耐着性子和他聊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大家都受不了了,於是拉紮起身告辭,李素也如釋重負,親自將他送出門外。
滿臉堆笑揮舞着小手,直到拉扎一行人騎馬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鄉道上,李素這才放下手,長長舒了口氣。
權貴掙點錢也不容易啊,為了這點禮品,強堆了多久的笑,才算把禮品攏進了窩裏……
“夫君,你……怎麼還是收了人家的禮?”身後的許明珠滿臉嗔意地跺腳。
李素轉身,垂頭注視着自己的手,愕然驚奇狀道:“我收禮了嗎?”
許明珠俏臉氣得通紅,瞪着他道:“收了,一件不落,夫君你全收下了。”
李素嘆息:“怎麼就收下了呢?實在太沒節操了……”
抬頭看着許明珠,李素眼裏充滿了真誠:“夫人你要相信我,我真不想收的,可是從那個吐蕃蠻子進來到出去,我的身體彷彿被一股莫以名狀的洪荒之力控制住了,不准我把禮品退回給人家,否則洪荒之力會讓我原地爆炸,見過震天雷嗎?就是那種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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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許明珠的智商,當然不相信李素的鬼話。
只不過成親這些年了,她對李素的毛病多少有些瞭解,比如潔癖,比如貪財。
平日表現還算正常,然而一看到錢財就走不動道了,非要想方設法把它們搬到自家庫房裏,更何況還是別人親自用大車送上門的錢財,錢財既然進了門,豈有往外吐之理?
收下了禮物,李素滿足了,從頭到尾透着一股子舒爽,心滿意足地躺在庭院內發呆順便思考人生。
祿東贊派人登門拜訪,還送了如此重的大禮,李素當然不相信他只是純粹為了想與他交個朋友。
朋友沒有這麼個交法,見面剛認識就送兩大車重禮,送了禮還無慾無求,這種朋友最應該防備,當面客氣得不像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背後捅一刀。
祿東讚的雅意,李素當然也明白了,很狗血的套路,想收買大唐的重臣嘛,看誰比較得勢便燒誰的灶,以得勢的排名來定送的禮物的輕重,在送禮之前想必吐蕃使團是提前做過功課了的,不管花多少錢財收買,只要兩國衝突和利害關頭能夠適時遞出一個消息,花出去的錢財便是百倍千倍的收益。
這幾年大唐與吐蕃的關係有點微妙,一方面兩國曾經交戰過,大唐勝,吐蕃敗,以松贊干布自負的性子,當然接受不了這個結果,所以與大唐交好的決定實在是從大局出發,松贊干布心裏還是憋了一肚子火的,更何況兩國之間在許多方面都有着無法避讓也無法割捨的利益關係,比如兩國民間的貿易,佛家僧侶的來往,還有一個名叫吐谷渾的國家夾在中間既是緩衝又是互相爭奪的焦點,所以兩國之間哪怕如今已有了通婚和親之好,仍存在一些若有若無的敵意。
李素相信,祿東贊送的禮絕不止他這一家,長安城裏大大小小的權貴吐蕃使團應該都送過,而且送給誰,送多少,他們都暗地裏估好了價,送給李素的這兩大車禮物,就是他們收買李素的價,李素值這麼多,所以他們出手絕不保留,花一百兩銀餅才能辦成的事,絕不會只花十兩,不是有錢燒得慌,而是一百兩買到的東西才是真東西,十兩隻是個假貨,頂多也是個山寨品,他們要的是真心實意,所以自己出手也必須真心實意。
躺在大銀杏樹下想明白了這些,李素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吐蕃人還是太單純啊,可能常年生活在高原地區,所以腦子都有點缺氧……
他們還沒見識過什麼叫提上褲子不認帳,別的權貴李素不清楚,反正祿東贊扔進李家的錢,其作用大抵跟肉包子打狗差不多,臉皮是個好東西,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
所以李素坦然收下祿東讚的禮物後,按禮應該登門拜謝的,李素也沒去,就連陪着吐蕃大相逛長安城吃喝玩樂的本職工作也懶得應付,居然就這樣把堂堂一國大相扔在四方館裏曬太陽,而李素……則躺在自己家裏曬太陽,大家各曬各的,有點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
李素偶爾忍不住也揣度一番,他覺得祿東贊到了這時應該也有了一絲不妙的預感,就像走路上丟了錢包的那種不妙。
畢竟,送了兩車重禮居然沒收到任何回應的事情,祿東贊這輩子估計都沒遇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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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説大不大,李素收禮的消息自然瞞不住有心人。
兩天後,宮裏來了人,宣李素進宮面聖。
李素眼皮子直跳,硬着頭皮換上官服,惴惴不安地跟着宦官進了宮。
仍舊是甘露殿,李素戰戰兢兢跨進殿門,恭恭敬敬行禮。
李世民穿着一襲尋常樣式的圓領黃袍,天氣炎熱,黃袍下襬撩得老開,露出兩條毛茸茸的大腿,赤着兩隻大腳板,旁邊還有倆宮女使勁扇着扇子,累得香汗淋漓,殿內四角分別擱置着大堆的冰塊,透出幾許涼意,可李世民滿頭大汗的樣子,似乎冰塊並未起到多少作用。
恭敬地垂着頭,李素的嘴不易察覺地撇了一下。
嘖!還皇帝呢,這副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真龍天子,反而跟王直那些烏煙瘴氣的市井痞漢手下的形象頗有幾分神似。
“哼!”
按慣例,李世民每次見李素都要哼一下的,李素幾乎都以為這是李世民見面時的口頭禪了。
抄起矮桌上的茶碗,李世民狠狠灌了一口,長長吐了口氣,方才斜眼瞥着他。
“子正啊……”
“臣在。”
“朕聽説,你最近的日子頗為逍遙自在,每日在家不是躺着就是睡着,不是去河邊釣魚就是上山打兔子,嗯?”
李素抬頭,正色道:“回陛下,絕對是謠言!”
李世民挑了挑眉:“哦?難道朕所聞不實?”
“恕臣無禮,確有不實,上山打兔子有,但臣絕對沒有下河釣過魚!……但臣決計不會去河邊釣魚的,太陽那麼曬,臣怎會自找罪受?”
李世民一滯,接着又怒哼了一聲。
“朕交給你的差事呢?啊?要你代朕招待吐蕃大相一行,你卻把祿東贊扔在四方館不聞不問,你就是這樣給朕辦差的嗎?”
李素急忙道:“陛下恕罪,臣……有苦衷。”
“有何苦衷,説!”
李素抬眼,小心看了看李世民的臉色,然後嘆了口氣,道:“陛下想必知道,前些日子,臣的丈人捲進了一樁兇殺案,人還關在大理寺,這些日長安城流言四起,説丈人倚臣的權勢胡作非為,草芥人命,連帶着也壞了臣的名聲,説是我李素亦是欺男霸女之輩,滿城風雨,李家飄搖,丈人捲入命案,臣為自證清白,早已言明閉門謝客,輕易不外出,所以接待吐蕃大相之事,還請陛下令委他人……”
李世民臉色有點難看,又重重哼了一聲,語氣森然道:“朕聽出來了,説什麼自證清白,其實你在跟朕訴苦,對嗎?你丈人的案子朕也知道,此案牽扯了刑部官員,鬧得不小了,律法無情,你丈人若是清白,刑部和大理寺自不會冤枉他,他的案子是他,你李家沒必要做出這等委屈姿態,平日該做什麼還做什麼,此案牽扯不到你李家頭上,明白朕的意思嗎?”
李素垂頭道:“臣明白了。”
李世民頓了頓,臉上又露出既嫌棄又鄙夷的表情:“還閉門謝客,還自證清白,吐蕃副使一車車的禮物往你家裏送,你收禮收得不亦樂乎,朕還真沒見過閉門謝客閉得似你這般不要臉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