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死官差是很嚴重的事件,幾可與造反大罪並列。
城外的百姓人羣仍在騷動,熙攘攢動的人潮中帶着一股濃濃的無法遏制的恐慌氣氛,恐慌氣氛在不斷地蔓延,加深,由一個點變成幾個點,最後漸漸變成了一個面,隨着恐慌的蔓延,人羣漸漸如洪流拍岸般狠狠地朝棚帳區邊緣的柵欄邊蜂擁而去。
晉陽縣的差役和李治帶來的禁衞把臂列於人流前,彷彿一道抗洪的防線,拼命做着最後的努力,試圖抵擋人羣衝破柵欄四散而逃。
李素臉色愈發陰沉,抿着唇久久不發一語。
李治已慌得沒了主張,求助般望向李素,身邊的禁衞見他沒反應,也顧不得失儀放肆,強行架着李治的雙臂朝相反方向的城門而去。
“方五叔!”李素忽然道。
“在!”方老五抱拳。
“傳我令,差役和禁衞人等全部放開柵欄,任由百姓離去,不可強行阻攔,更不可呵斥打罵!”李素冷冷道。
方老五愣了一下,接着馬上明白過來,領命匆匆而去。
緊緊護侍李治身邊的都尉付善言也露出讚賞之色。
稍有見識的人都明白,李素此刻的命令是正確的。剛才有心人暗裏點了一把火,森嚴國法擺在面前,百姓又都是一羣沒有安全感的難民,出了這樁事,人羣的惶恐騷動是正常的,都怕被官府株連追究,所以不管這樁事是誰幹的,大部分人都下意識地選擇了逃跑,此時若差役們強行攔阻或打罵,便等於是在即將爆炸的火藥桶上添了一把火,百姓不爆都不行了,這一爆炸,事件可就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堵不如疏,大禹治水的理念,可不僅僅只是治水,治民亦當如是。
扭過頭看着付善言,李素道:“你們保護好殿下,我去城外看看。”
付善言剛抱拳,卻見李治死命掙扎起來,漲紅了小臉道:“我是嫡皇子,父皇命我赴晉陽正是安撫賑濟百姓,此刻怎可避之?子正兄,我隨你一起去!”
奮力一甩臂膀,李治扭頭瞪着付善言怒道:“你們這些狗才,欲陷我於不忠不孝不義乎?”
李素猶豫了一下,深深看了李治一眼,展顏笑道:“如此,殿下便跟來吧,付將軍,好生保護殿下便可。”
見付善言仍不肯放手,李素加重了語氣,道:“付將軍,晉陽情勢危殆,陛下遣我等來此不是遊山玩水的,既然踏上了這條路,便該有舉身赴難的準備和擔當!皇子亦當如是。”
李治急忙點頭:“子正兄所言正合我意,付善言,你個狗才再不放手,就給我滾回長安享福去!本王不需要你保護!”
付善言臉色變幻不定,猶豫了片刻,惡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終於不情不願放開了李治。
李素與李治相視一笑,然後並肩抬步,堅定地朝城門外走去。
二人的身邊,數十名禁衞拔刀緊緊圍着,一邊走一邊如臨大敵地注視着城外的騷動。
李素神色坦然,仿若閒庭信步,扭頭看了一眼李治,淡淡地道:“那些難民,或許很快會變成亂民,甚至反民,我等走出城外無異羊入虎口,殿下,你怕嗎?”
李治神情緊張,吞了口口水,努力地挺直了胸膛,道:“子正兄不怕,我也不怕!”
李素噗嗤一笑,道:“誰説我不怕?我其實怕得要死,此刻恨不得掉頭就跑,跑得越遠越好,哪怕逃回長安被陛下治罪,也好過被一羣亂民亂拳打死,殿下,我可是越走越心虛了,你呢?”
李治愣住了,這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啊!按理説不是應該一臉無畏無懼兼一臉正義凜然神聖不可侵犯地給自己熬一鍋香噴噴的心靈雞湯嗎?比如“雖千萬人,吾往矣”之類的,看着亂感動亂激盪燃起自己一腔熱血然後傻乎乎出城受死,留給世人一抹夕陽下孤獨而悲壯赴難的偉岸背影……
可是……,李素這傢伙居然在如此緊要的關頭説出這樣一番話……
你這是不按牌理出牌啊,套路呢?啊?我需要的套路呢?
李治忽然之間彷彿被紮了洞的輪胎似的,嗤地一聲泄了氣,此刻不用李素再説,他已經有了一種掉頭就跑的衝動。
瞥了一眼臉色越來越難看的李治,李素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開心,像一隻白撿了一百隻雞的狐狸,眼中閃爍着惡作劇的光芒。
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此時此刻,自己為何跟瘋了似的,居然笑得如此開心,回長安後應該找個大夫看看了,或許,跟孫思邈道長聊聊如何煉丹成仙的話題也不錯,大家瘋魔的症狀比較相似……
…………
事實證明,城外並非龍潭虎穴,付善言等數十名禁衞緊緊護侍着李治二人走到棚帳區柵欄邊緣,百姓們都處於恐慌逃跑的情緒裏,亂哄哄的一團糟,誰都沒注意到李治這一行人的存在。
李素站在柵欄外,皺眉看着不遠處驚慌逃離的百姓,婆娘叫,小孩哭,一派兵荒馬亂景象。偌大的平地上,人羣驚慌失措狼奔豕突,中間卻露出一塊誰都不敢靠近的空地,空地上,三名晉陽縣衙差役模樣的人倒在血泊中,鮮血將黃色的土地浸染了一大片,伴隨着周圍慌亂的腳步,顯得那麼悲涼。
李素抿了抿唇,揚手指着遠處道:“來人,把所有的柵欄全部搬開,讓百姓自定去留,官府絕不留難。”
禁衞和差役領命,紛紛上前搬走柵欄,然後離得遠遠的,一臉漠然地看着百姓離開。
奇怪的是,原本驚慌逃離的百姓看到官府差役搬開了柵欄以後,卻紛紛停下了腳步,驚疑不定地看着面無表情的差役們,亂哄哄的景象頓時為之一靜。
李素適時大聲道:“鄉親父老們,我乃陛下欽封涇陽縣侯,奉旨巡視晉陽,今日城外突生事端,但本侯絕不留難,更不會對各位父老株連牽扯,實話説,晉陽官府差役被刺,查是肯定要查的,此事斷不可姑息!但本侯可以發誓絕不冤枉無辜,與此案無關的人,本侯絕不會教他身陷莫白之冤,冤有頭,債有主,天公地道,恩怨分明,現在,若各位父老還想離開,本侯絕不留難,各位儘可放心離去,若有人願意留下,像往日一樣每日能吃兩頓飽飯,本侯更是歡迎,官府的善棚仍然每日發放賑糧,咱們一切照舊!各位父老,是走是留,任由各位自己選吧。”
這番話令驚疑不定的百姓心中愈定,沉默中面面相覷,有人猶豫想離開,又怕差役們忽然翻臉拿人,有人猶豫想留下,又擔心官府説話不算數,一時之間人羣竟陷入膠着僵持狀態,久久沒人敢妄動。
李素抬頭看了看天色,時已上午,豔陽高照,於是嘴角一勾,轉身朝遠處的伙伕重重一揮手,揚聲喝道:“今日提早一個時辰,馬上開飯!”
伙伕們急忙快速地攪動大鐵鍋裏的米粥,很快平地上瀰漫着一股誘人的粥香,不少百姓喉頭蠕動不已,目光貪婪地注視着那十幾口冒着嫋嫋白霧的鐵鍋。
然後,一位老婦人終於忍不住,悄然向前跨出了一步,有了第一個馬上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很快,幾乎所有的百姓全都彷彿被控制了靈魂似的,不由自主地邁步朝鐵鍋走去。
還剩下十幾個站在棚帳區邊緣的人,這些人原地不動,神情猶豫,最後終究還是選擇了離開。
李素神色自若地看着這些人離開,方老五飛快朝李素瞥了一眼,李素不易察覺地搖搖頭。
他明白方老五的意思,但他覺得此舉並無意義,按常理揣度,事發之後,真兇應是第一時間選擇和那些百姓們一同離開了,沒有留下來看熱鬧的道理,畢竟暴露的風險很大,兇手沒有理由留下來挑戰自己的生存極限。
就算兇手果真是這十幾個離開的人之一,拿住了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收穫,還是那句話,親自動手的人往往都是邊緣的炮灰角色,幕後之人不會傻到讓他知道什麼內情給自己留下禍患的。
跑了兩三千個百姓,萬幸的是,留下的近七千百姓已被李素一番話安撫下來了,此刻大家都捧着碗,非常有秩序地排隊領粥,情緒比較穩定。
李素舒了一口氣,查兇手的事不急,該冒出來的,終歸會冒出來,遲早而已,最重要的是穩住了人心,沒有鬧出更大的亂子,這就足夠了。
看着李素三言兩語把這一切擺平,李治崇拜兩眼冒光,不住地在旁邊“哇”“哇”的讚歎個不停。
李素照例笑撫他的狗頭,道:“誇我的話留到回長安後再説,添油加醋也無妨,辭藻越華麗越好,現在,殿下覺得咱們下一步該做什麼?”
李治想了想,道:“把三名差役的屍首抬回縣衙驗屍,派人明察暗訪,仔細詢問事因,抽絲剝繭查緝兇手!”
李素笑了笑,讚道:“殿下有長進了,不錯。”
李治喜道:“如此説來,我蒙……不,我説對了?”
李素望向方老五,沉聲道:“派幾個人回縣衙,把衞從禮拿下!擇日不如撞日,今日該從他嘴裏掏點東西出來了!”
方老五抱拳匆匆而去。
李治不解地道:“子正兄,剛才不是説查緝兇手嗎?找衞從禮做甚?”
李素笑道:“那是你説的,我可沒説要查緝兇手……”
“可你不是誇我長進了嗎?”
李素翻了翻白眼,沒搭理他。
孩子嘛,哄哄就好,真不真心的,昧着良心誇幾句,但不能老哄,還是那句話,畢竟李素不是他爹,沒義務時刻照顧小屁孩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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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追查刺殺三名差役的兇手,提審衞從禮更重要。
兇手只是炮灰,抓不抓住對目前的晉陽亂局並無影響,但衞從禮知道的東西,或許能為破局帶來一線曙光。
“本”與“末”,李素一直判斷得很清楚,捨本逐末的事大概只有李治這種小屁孩才會經常幹。原本李素打算派人明察暗訪,將晉陽百姓無故大規模消失的事情查個大概的脈絡出來後再提審衞從禮,方便兩相對證,解開疑團,可是今日城外刺殺差役之事明顯是幕後有人指使,搶先出手欲鬧出大亂,李素不得不更改策略,先提審衞從禮再説。
這是無奈的做法,因為上輩子追狗血懸疑劇的經驗告訴李素,但凡一個人知道太多秘密,總是活不長久的,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再狗血一點的話,説不定死之前還留一口氣,斷斷續續抖抖索索,説半句“兇手是……”然後果斷嚥氣,或者用顫抖的血手寫下兩筆似是而非令人薅禿頭髮的筆劃,寫到一半同樣果斷嚥氣,非得留個懸念讓人分分鐘想把他分屍一萬片……
李素不希望自己莫名其妙成為這種狗血劇的主角,所以,他必須趕在衞從禮被人弄死之前掏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來。
雖説衞從禮是“本”,但李治和李素二人的禁衞部曲眾矣,二人在邁進縣衙之前,下面已有人將刺殺差役的事由查問清楚了。
起因很簡單,差役們巡弋棚帳區,兩名百姓模樣的人早起後嘻嘻哈哈在居住區解開褲子便尿,差役發現後果斷阻止,並厲聲命二人去如廁區解決,二人不聽,很快雙方起了爭執,然後二人同時掏出短刀,將不曾防備的三名差役捅死,圍觀的百姓見殺了人,而且殺的是差役,於是嚇壞了,兩名兇手趁勢大喊道“我們殺了官差,官府追究起來你們也跑不了,殺官差等同於造反的大罪,此時不逃更待何時?”。話説完,周圍的百姓瞬間全亂了套,兩名兇手則趁着百姓逃離時將自己隱藏在人羣裏跟着一塊離開,杳杳不知所蹤。
李素聽了部曲稟報後,皺眉沉吟不語。
李治眨眼道:“這只是尋常的因爭執而起的兇殺案呀,似乎……沒那麼複雜吧?”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道:“製造恐怖氣氛,煽動百姓鬧事且先不説,尋常的百姓會隨身攜帶短刀,並且出手狠辣果決嗎?”
李治摸了摸鼻子,訕笑幾聲,沒話説了。
…………
二人邁進縣衙,方老五當先迎了上來,李素提心吊膽地看着他,見方老五神色正常無異,李素終於放了心。
還好,沒那麼狗血,看來衞從禮沒被人幹掉,也沒機會有出氣沒進氣的給大家制造懸念。
事實上衞從禮活得很滋潤,這幾日被李素強行留在縣衙包吃包住,説是留客實則軟禁,衞從禮似乎比以往更圓潤白胖了幾分,在這個大災之年的晉陽縣,衞從禮的變化委實有點脱離羣眾,在錯誤的體重上越走越遠。
李素見到衞從禮的模樣後不由嘆了口氣,心中暗恨那個把他喂得白白胖胖的……飼養員?説是包吃包住吧,你也不能太實誠了呀,飽一頓餓一頓,差不多有個意思就好,何必糟踐糧食。
此刻衞從禮的表情很惶恐,剛才方老五等人破門而入,臉上清楚寫着“來者不善”四個字,眾人把他架出房門,令他老實蹲在庭院內,衞從禮馬上明白,白白胖胖的好日子從此一去不復返了。
見李素滿臉笑意走到他面前,衞從禮二話不説,撲通跪倒,神情愈發惶恐不安。
“侯爺饒命,小人實不知犯了何罪,請侯爺明訓。”
李素笑吟吟地蹲下,眼睛直視着他,道:“衞員外,我們做個遊戲如何?”
衞從禮一呆:“什……什麼遊戲?”
“一個新遊戲,名叫‘真心話大冒險’,就是互相問對方一個問題,對方可以選擇説真心話,也可以選擇大冒險,‘大冒險’的意思是,如果回答不了問題,那麼就必須做一件匪夷所思難度很高的事情,比如脱光了裸奔,抽孫縣令耳光等等,否則就選擇如實回答問題,嗯,很刺激很好玩的。”
衞從禮嚇得面如土色,抖若篩糠,一旁毫無相干的小屁孩李治卻兩眼忽然放出光亮,興致勃勃地道:“這個遊戲好有意思,子正兄,我也參加好不好?”
李素扭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李治腦袋一縮,癟着嘴沒吱聲了。
回過頭,李素又恢復了一臉如沐春風的笑容,笑道:“這裏是縣衙,我是官,你是民,我是主,你是客,無論官還是主,都應該有點風度的,所以,衞員外先提問題,不管是真心話還是大冒險,我若做到了,便換過來由我提問,衞員外,你先請。”
遊戲很新鮮,這個時代的人顯然聞所未聞,李治一臉躍躍欲試,衞從禮的臉色卻越來越白,此時此刻,他大概明白李素的意思了,跟軟禁的形式一樣,這根本就是另一種温婉的提審手段。
期期艾艾半晌,衞從禮始終沒説話。
李素沒有半分不耐煩之色,一直保持着風度翩翩的笑容,等着衞從禮開口,只是眼裏的寒光卻越來越盛。
終於,衞從禮實在受不了李素森然的目光和活閻王收命似的笑容,抖顫着打破了沉默。
“如此,小人……小人無禮了,先問侯爺一個問題……”衞從禮抬起頭,可憐巴巴地問道:“敢問侯爺……您早上吃了嗎?”
李素笑了:“沒吃,還餓着呢,好,該我問了,請問衞員外……”
話音一頓,李素的語氣不知不覺變得寒森起來:“請問衞員外,……晉陽二十萬百姓離鄉背井,他們……究竟跑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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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五千多字大章……嗯嗯……老賊心中仍滿滿的愧疚是腫麼回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