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告而登門,謂之曰“惡客”。
李世民就是李家的惡客,當然,他的身份有點特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理論上整個大唐境內的任何一個角落,所有權都是他的,所以他完全可以在大唐境內的任何地方像螃蟹一樣橫着走,想進哪家院子就進哪家院子,想幹嘛就幹嘛。
這些李素都理解,你是皇帝你最大嘛。可是……這位皇帝一聲不吭便跳進他家的浴池,這就很令他無法理解了。
李素不是沒有想象過有人跳進他的浴池,當然,這個人必須要正確,就算不是私自下凡的仙女吧,至少也該是不小心墜入凡間的天使,臉着地的也算。
一個摳腳大漢二話不説光溜溜的就跳進來了,李素很無奈,不僅無奈,而且噁心。
很想不通啊,為何每次都選擇他泡澡的時候微服私訪,而且一點也沒把自己當外人,你是禮儀之邦的皇帝啊……
池子已髒得不要不要的了,跟泡在臭水溝裏沒區別,李素泡在熱水裏,身上卻莫名其妙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只覺無數細菌爬在自己的肌膚上,獰笑着使勁往毛孔裏鑽,一邊鑽還一邊吐口水,散播病毒……
哧溜一下,李素飛快從池子裏竄了起來,連滾帶爬出了水,手忙腳亂地拿着布巾在身上使勁擦,使勁擦……
李世民臉都綠了,這豎子,以為朕有多髒?朕是皇帝,而且是歷朝歷代最雪白乾淨的皇帝好不好……
對李素,李世民的瞭解還是不少的,知道他有愛乾淨的毛病,只是看今日李素的做派。李世民也沒想到他的毛病竟如此嚴重。
“子正啊,你的病很嚴重,要不要朕把孫道長宣來給你看看,開幾副養神且吃了以後……不那麼愛乾淨的方子,嗯,對你很有益處的。”李世民用關懷的語氣道。
李素氣炸了。這説的是人話麼?什麼叫“不那麼愛乾淨的方子”?給你開一點愛乾淨的方子才對吧?
“呃,多謝陛下,臣沒病,臣很正常。”
李世民嗤笑:“笑話,你很正常,難道不正常的是朕嗎?”
李素無辜地看着他,眼睛眨啊眨,李世民笑容頓止,一股綠氣從腳升到頭。
李素的無辜眼神他看明白了。裏面透露的意思大概是……“是的,沒錯,你不正常,你才有病。”
李世民抬手指了指他,估計想罵髒話,後來想到自己畢竟泡在別人家的浴池裏,沒有吃完齋飯打和尚的道理,只好悻悻放下手。不悦地哼了聲。
“給朕滾出去,速速安排酒宴。朕泡一陣便來,滾遠。”
李素急忙應是,穿好衣裳一溜煙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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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的酒宴很客氣,至少在李素看來很客氣,有酒有肉,有葷有素。每一道菜都是李家獨有的煎炒蒸煮法門,長安城裏的權貴家縱然府邸再奢華,李素也敢保證他們每日吃的東西絕不如自己家這麼精緻美味。
酒是上好的西域葡萄釀,擔心當今皇上在自己家喝出個好歹,李素沒敢上五步倒。葡萄釀挺好的,柔和温吞,不易醉。
李世民看來在浴池裏泡得爽歪歪,一個時辰過去還沒見出來,看來果然是別人家的浴池更舒服,這跟別人家的媳婦永遠比自家媳婦好是一個道理。
李素耐着性子站在浴室門外等着,李家的各個角落和房室都已被羽林禁衞佔據,每間屋子每個庭院甚至每個房頂都黑壓壓站滿了人,可以説,李家從來沒這麼熱鬧過。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李世民穿好衣裳,伸着懶腰從浴室裏走出來,滿臉舒坦的表情,連黝黑的臉都彷彿白皙了許多。
李素站在門外等候,李世民揮了揮手:“帶路去你家正堂,朕今日賞光,便賜爾君臣同飲。”
蹭別人家的酒飯還説得彷彿給了別人天大的榮幸似的,這蠻不講理的做派太招人恨了……真想像放牛的孩子王二小一樣,把他領到八路的埋伏圈裏去啊。
李素躬身行禮,默默領着李世民穿過內宅庭院,來到正堂外。
今日的李家頗有些雞飛狗跳的感覺,薛管家和下人們全都集中在正堂外的院子裏,戰戰兢兢又滿臉興奮地看着自家侯爺招待當今皇帝陛下,臉上隱隱露出無比榮耀的光輝。
嘖嘖,當今陛下親自來侯府飲宴,侯爺的祖墳上頭得冒多麼濃的青煙才有如此風光和榮幸呀,將來出去跟人吹牛,好歹也是親眼見過陛下的人了,下人的面子都增三分光彩。
皇帝微服而來,李家無論主僕全都驚動了。
李道正和許明珠靜靜等在正堂外,見李世民走來,翁媳急忙下跪行禮。
李世民一反在李素面前拽得二五八萬的樣子,堆起滿臉笑容,快走兩步親自將李道正攙扶起來,又朝旁邊的許明珠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笑道:“朕不告登門,來得唐突了,還請李家翁莫怪。”
李道正神情緊張侷促,老臉漲得通紅,連道不敢。
李世民又看了一眼並肩站在一起的李素和許明珠,笑了笑,點頭道:“佳兒佳婦,不錯,李家翁好福氣。”
李道正也不知該如何答話,咧嘴憨厚地呵呵直笑,許明珠畢竟以前見過李世民,而且還是欽封的誥命夫人,倒也不怎麼緊張,依禮稱謝,神情矜持且雍容。
客套了一陣後,李世民大步走進了正堂,李素急步跟隨,而李道正和許明珠行禮過後便很識趣地退下了。
進了正堂,李素恭敬地將李世民請上主位。
李世民也不客氣,袍袖一揮便當仁不讓地坐了下來。緊接着,不知從哪裏冒出一羣宮女宦官,端着李家剛做好的酒菜走上堂來。
李素表示很理解,君臣飲宴是正式場合,就算是李世民的客場,按規矩端菜斟酒這種事也輪不到李家下人丫鬟來做的。李素甚至深信在酒菜端上來之前,必然有宦官試嘗過每一道菜,確認菜裏無毒無農藥無副作用後,才放心把酒菜端上去。
想到這裏,李素不由嫌棄地朝身旁給他斟酒的宦官看了一眼,如果這菜真被試吃過,裏面不知有沒有口水……嘖,不能吃了!
酒菜擺滿了矮腳桌,當然。都是分餐制的,每人面前的酒和菜都一樣,李素以主人的身份舉杯遙敬李世民,李世民哈哈一笑,很豪爽地端杯一口飲盡。
再然後,李世民立馬露出嫌棄的表情,那模樣好像被人強灌了一口尿似的,差點吐出來。
“小子啥意思?朕難得來你家一次。就拿葡萄釀打發朕,嗯?”
“啊?這個……這個是西域正宗的……”
“什麼狗屁西域正宗。西域了不起嗎?西域如今便是朕的掌中之物,朕欲取之,易如反掌,廢話少説,拿你的五步倒上來!”
李素苦着臉應是。
沒多久,仍是宦官抱着兩個小罈子上堂來。清澈白亮的酒嘩嘩地倒進杯裏,李世民仰頭一口,表情痛苦齜牙咧嘴半天,方才長長呼出一口氣,笑讚道:“好酒!腹中如火燒一般。這才是男人喝的酒,那酸不拉嘰的葡萄釀算個屁!”
一杯烈酒下腹,李世民的臉馬上就紅了,舉筷吃了幾口菜,頓時讚歎不已,皇帝一讚嘆,李家就沒法輕鬆了。
“這幾個菜不錯,秘方抄給朕一份,……算了,朕明日派御廚來你家學,小子不準藏私。”
李素暗歎口氣,今日不告而來,不但強行跳進自家浴池,還蹭吃蹭喝,完了還惦記上李傢俬房菜的核心技術……這傢伙當皇帝前兼職幹過盜匪不成?
相比之下,李素忽然覺得齊王可愛多了,人家也是明搶明奪,至少態度很客氣,而且還給了錢……
李世民又喝了幾口酒,李素默默在一旁相陪。
李素知道李世民有話説,一個皇帝不可能閒到這份上,大雪天裏走那麼遠的路就為了來他家泡澡兼蹭吃蹭喝,李素不急也不催,李世民喝酒他陪着,李世民擱杯他也擱杯。
喝了幾口後,李世民忽然眉頭一皺:“酒菜都不錯,為何沒有歌舞伎助酒興?”
李素面現難色,道:“陛下,臣家中沒有歌舞伎……”
李世民大奇,挑眉道:“少年臣子,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更且相貌風流英俊,正是眠花宿柳,白日縱歌的年紀,為何府中未置歌舞伎以娛己添香?”
李素苦笑道:“臣不喜此道……或者説,臣覺得,家中女人多了未必是好事,正因為臣的身份地位,她們總會不惜一切代價來巴結逢迎,各人各出奇謀,耍心眼,弄心機,哪怕為了一個侍妾的名分也會廝打爭鬥,本來平靜安逸的家會被搞得烏煙瘴氣,這是臣絕對不能忍受的。”
李世民若有所思,沉默半晌,緩緩道:“子正説得對,朕深有體會,先不説太極宮裏的那些妃子吧,只説朕那些皇子皇女,為討朕的歡心,不知背地裏耍弄了多少心眼,哼,他們自以為耍得高明,把朕當成了蠢貨,朕這半生是從屍山血海裏蹚出來的,不知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他們那些小機謀豈能入得朕的眼?”
“人多了,是非也多,想法和欲*望也多,人世間的爭執,多為‘名利’和‘權力’這兩樣,朕那十幾個皇子,無論有沒有可能,每個人都眼巴巴盯着太子這個位置,每個人費盡心機在朕面前裝乖扮巧,可是……他們之中有幾個人在看着朕時,能真正拋卻朕的皇帝身份,只簡單的把朕當成一個父親來孝敬?”
李世民臉上露出苦笑之色,仰頭喝了一杯酒,抬頭盯着李素,道:“知道朕今日為何來你家麼?因為朕親自冊立的太子做了不該做的事,不僅如此,連禍不及家小的規矩都不顧了,朕是他的父親,他無心悔改,但朕不能視而不見,所以,朕今日是來代他賠罪的。”
李素嚇得一激靈,急忙伏地拜道:“臣不敢當,陛下萬莫折煞臣。”
李世民搖頭,道:“道理就是道理,與身份無關,錯了就是錯了,皇帝錯了也要認錯,朕的貞觀朝已歷經十四年,這十四年裏,朕所出之策亦有諸多錯處,被魏徵無數次指摘出來,朕每次都認認真真認了錯,錯了,就是錯了,就得認。”
説着李世民忽然直起了身子,直視着李素,道:“太子借刀殺人,嫁禍齊王,累爾父受驚,此皆東宮之錯,亦是朕這個父親之錯,今日正式向子正賠罪,子正可願恕我?”
李素伏地道:“臣實不敢當,請陛下揭過此事,否則便是臣之罪也。”
李世民點點頭:“好,朕認了錯,你也願揭過,此事不提了。來,子正,與朕飲勝。”
“臣敬天可汗陛下,願陛下威服四海,德被萬民,實蒼生之幸也。”
李世民目露奇色,笑道:“朕還真很少聽你逢迎拍馬,今日為何破例?”
李素直起身正視李世民,肅然道:“臣非逢迎,因為臣直到今日才親眼看到了天可汗陛下的胸襟氣度,世上沒有千秋萬世之社稷基業,但有名垂千古之明君聖主,帝王胸襟可納四海,平天下,則大唐基業亦可納四海,平天下。”
李世民臉上湛然生光,大笑道:“説得好,子正到底是個伶俐人,雖誇讚中帶着幾分勸諫,一番話卻説得四平八穩,不像魏徵那老匹夫,每次勸諫都説得硬邦邦的,只差沒指着朕的鼻子罵昏君了,這幾年尤其過分,説實話,朕想把這老匹夫剁了的念頭已然很久了。”
李素笑了笑,端杯遙敬。
李世民仰頭飲盡,臉色愈發通紅,儼然已有幾分醉意。
“不過,子正倒也是一身好本事,朕把你送去西州,原只為打磨你的性子,卻不曾想,你在西州經歷了幾場血戰之後,性子表面上圓滑許多,實則卻更暴戾了,你看透了太子心生忌憚,竟敢僱遊俠兒東宮門前當街殺人,眾目睽睽之下,東宮卻不敢言,連帶着朕的皇威都掃地無光,朕不得不説,子正好手段,好心計,不愧被朕待之以國士……”(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