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看人很準,當初收東陽為徒時他便看出來,這位出身尊貴的女徒弟擺脱不了凡塵,塵心未死,談何出家?
東陽確實做不到出塵脱世,她只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女子,不可能看透紅塵裏的喜怒哀樂,身邊的人和事總能左右她的情緒,特別是李素的事。
東陽想為李素做一些事,什麼事都好。
她只想用沉默的方式告訴李素,許明珠能做到的事情,她也做得到,甚至,比許明珠做得更好。
今日許明珠登門拜訪,雖然只是閒聊,一句正題都沒説,更沒有向東陽求助或提要求,聊了幾句便告辭,似乎登門的目的純粹只為認門順便聯絡感情,但是東陽何等的冰雪聰明,寥寥數語間她已看出許明珠的猶豫掙扎。
長安城不是玉門關,玉門關內許明珠敢做的事,長安城就難如登天了,所以,這件事裏,許明珠無法做什麼,但是許明珠做不到的事,並不代表東陽做不到。
出身終究不一樣,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東陽再如何不摻和世事,畢竟也是大唐公主,李世民的親女兒,大唐公主的底氣與誥命夫人不可同日而語。
道觀內的禁衞很快被派遣出去,東陽跪在老君像前誦經,表情平靜,心如止水。
既然決定做了,就沒有必要再擔憂和不安。
許明珠今日登門,雖然話説得含糊不清,但東陽很清楚,李素即將要闖一個大禍,對新興的李家來説,這個禍李家擔當不起,可是卻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東陽決定由她來做。她的身份決定她最適合做這件事,也能把後果的嚴重性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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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槐樹下,李素蹲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遠方出神。
王家兄弟站在他身後,王直最近的氣質有了一點變化,説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身子的重心放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無意識地抖啊抖,嗑了藥似的根本停不下來,用句俗話來説,這叫“站無站相”,還有句俗話李素都不忍心説出來打擊他,正所謂“男抖窮,女抖賤”……
顯然這些日子跟長安城裏那些閒漢潑皮們來往多了,王直這傢伙不知不覺間帶了一股子痞氣。
王樁就有點意思了。畢竟軍伍裏廝混久了,站倒是站得筆直,像支標槍般一動不動,只不過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唇角還腫了半邊,至於他受傷的理由……李素懶得問,因為不必問他都知道答案。
倆兄弟站在李素身後久了,頓覺不大爽利。於是二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後。也不管地上乾不乾淨,一個蹲着,一個坐着……
李素終於忍不下去了。
深深嘆了口氣,李素緩緩道:“二位兄台,説實話,我可以忍受你們不愛乾淨。但是……你們可不可以工整一點?一前一後,一蹲一坐,你們想逼死我嗎?我要求的一絲不苟的對稱呢?”
王家兄弟互視一眼,二人馬上並排坐在地上,與前面的李素恰好形成等邊三角形。畫面非常的賞心悦目。
李素滿意了,神情漸漸變得柔和,發出舒坦的嘆息。
王樁嘴唇囁嚅了一下,道:“兄弟,你的病越來越嚴重了,明我進城請孫神仙給你瞧瞧可好?”
李素嘆道:“追求完美,怎麼是病呢?一個不工整不對齊的世界,跟地獄有何區別?”
王樁眨了眨眼:“你真能忍受我們不愛乾淨?”
李素沉默地看着他們,半晌忽然道:“……好吧,我剛才説謊了,不愛乾淨我也忍不了,你們別坐地上,學我一樣蹲着,回去後記得洗手洗屁股……”
王樁大笑,不過還是沒起身,笑容扯動臉上的青腫和傷痕,疼得直吸涼氣,李素只好轉過頭,眼不見為淨。
王直卻一直很沉默,李素望向他,目光充滿了詢問。
“李素,我給你丟臉了……”王直的表情很愧疚:“我的手下查了好幾天都沒查出究竟,倒是長孫家和程家隨便一伸手就查得水落石出了,這幾年你花的錢布的局,全沒起到作用。”
李素笑道:“愧疚個屁,拿你手下一羣剛認識沒幾年的閒漢潑皮去跟人家門閥權貴去比,要臉不?偌大的長安城裏,門閥的網鋪了多少年,咱們才多少年?根本沒得比。”
王直仍愧疚得不行,有種分分鐘切腹死給李素看的跡象。
瞥了他一眼,李素悠悠地繼續道:“再説,長孫家和程家查出來就是真相嗎?”
王直赫然抬頭盯着他:“你的意思……幕後指使之人不是齊王?”
李素嘆道:“也許是齊王,也許不是,凡事多留個心眼總是沒錯的,此事有因有果,齊王因被陛下責打而記恨於我,然後暗中派遣刺客對我爹下手,事敗後果斷殺了王府裏參與此事的管事滅口,撇清干係,你看,有動機,有過程,有結果,什麼都有,按説幕後之人是齊王沒錯了……”
王直茫然地道:“對呀,樣樣證據都指向齊王,板上釘釘的事了,難道幕後指使者另有其人?”
李素嘆道:“你不覺得揪出這個幕後指使之人的過程太順利了麼?”
王直眼圈頓時泛了紅,臉也紅了,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太順利?這是什麼鬼話!你可知長安城成百上千手下這些日子上竄下跳打聽動靜,吃不香睡不着,為了這件事奔走多日卻仍一無所獲,太順利?啊?太順利?”
李素充滿歉意地看着他:“對不住,我説錯了,我的意思是……長孫家和程家揪出幕後指使的過程太順利了,可以説不費吹灰之力……”
這話令王直的眼圈更紅了。有種泫然欲泣的悲悽。
我們上竄下跳一無所獲,人家卻“不費吹灰之力”,這是人話嗎?
王直黯然神傷,王樁卻道:“幕後指使之人若非齊王,會是誰呢?”
李素搖搖頭:“現在説不準,很多人都有嫌疑。我身負聖眷,家中幾樁買賣又是日進斗金,既有名也有利,外人看我風光無限,殊不知我如今的處境其實已有累卵之危,背地裏眼紅我的,嫉妒我的,嫌我擋了道的不知凡幾,誰都有可能背後捅我一刀。”
“至於齊王……原本他的動機最充足。證據最確鑿,但正因為如此,我反倒覺得他並非幕後指使之人,似乎有人故意誤導,將追查的證據暗中引向齊王,所以長孫家和程家追查起來才如此簡單容易。”
王直愕然道:“若不是齊王,你覺得誰的嫌疑最大?”
李素垂頭不語,良久。忽然道:“王直你今日便回城,想辦法往東宮遞個消息。問問那個稱心,看他有什麼説的。”
王直愣了一下,驚道:“你懷疑……太子?”
李素嘆道:“我懷疑誰並不重要,只是個方向而已,畢竟齊王被陛下責打後,在宮門前遇見了太子。二人説了很多話,若幕後之人不是齊王,就剩太子的嫌疑最大了。”
“如果查出來確是太子所為,你打算怎麼做?”
李素想了想,正色道:“選個月黑風高的黃道吉日。我灌幾口毒藥,死在東宮大門前,……怕不怕?我就問你,太子怕不怕?”
王家兄弟愕然睜大了眼:“…………”
“放鬆,別搞得那麼嚴肅,不管誰幹的,這事終究沒完。”李素拍着他的肩笑道。
頓了頓,李素的目光瞥向王樁,看着他臉上的萬紫千紅,還有一處處淤青紅腫,李素搖了搖頭:“好了,現在説説你的事……”
王樁茫然:“啊?我的事?我有啥事?”
“你沒事,我只好奇,所以想問問你臉上的傷咋回事?”
王樁閃過一抹尷尬之色,咳了兩聲,道:“昨晚起夜,天太黑,撞門上了。”
李素悠悠地道:“臉撞門我能理解,只想請問你,你家門板的形狀到底多奇葩,居然能把臉撞得如此色彩斑斕,美不勝收……”
王樁老臉一紅,索性一跺腳:“好了!我婆姨揍的,咋樣?”
“你婆姨為啥揍你?”
王樁嘆了口氣,一臉困頓苦悶的憂傷表情,低聲道:“這不,冬天了嘛,地裏不播種不收割的……”
這下輪到李素愕然了:“你婆姨揍你跟莊稼有啥關係?”
王樁臉頰抽搐了一下:“流年不利,沒事在她面前晃悠了一下,而她,閒着也是閒着,也就不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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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後的第一場雪還沒停,貞觀十四年臘月初九,長安城西面延平門外,徐徐行來一支騎兵。
騎兵大約二百餘人,為首之人四十多歲年紀,渾身披甲,頜下青須半尺,面色沉靜,雙目如電。
離延平門尚距五里時,此人忽然單臂高舉,喝道:“下馬步行!”
二百餘人一聲不吭下了馬,牽着馬兒朝城門躑躅而行。
寒風裹挾着雪片漫天飛舞,風刺骨,雪亦刺骨。
一行人走到城門外時,赫然發覺城門正中佇立着一位中年宦官,身着絳紫長袍,頭戴黑色籠紗帽,神情冷漠地盯着徐徐行來的二百餘騎,肩頭和紗帽上堆積着厚厚的白雪,顯然已等候多時。
見眾人走近,宦官揚聲道:“有旨意,陳國公,陳州刺史,交河道行軍大總管侯君集跪聆。”
為首之人正是從西域班師回朝的侯君集,領軍回到關中道後,便下令兵馬駐紮長安城百里外,而他則領着二百親衞回長安。
見宦官揚聲高喝,侯君集和身後的二百親衞二話不説便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裏。
“臣,侯君集接旨。”
宦官滿意地點點頭。停頓片刻,吐氣開聲道:“交河道行軍大總管侯君集奉詔西征,橫掃西域,揚我大唐國威,甚善!然,西征府兵軍紀糜爛。暴戾成性,征伐高昌不臣之時竟悍然屠城,殺戮都城百姓三日不絕,終致高昌都城赤血遍地,百里不聞人聲,此殘虐之舉,敗我大唐聲名,毀我上國清譽,主帥侯君集當領全責。擔治軍無方之罪,另查,我西征軍屠高昌都城時,侯君集令親衞數百封閉高昌王宮,廢其宮室,破其國庫,大肆斂財以肥己,惡劣行徑尤令朕心寒。着令撤去侯君集大總管之職,除甲卸盔。剝去官衣,拿入大理寺嚴加查問!”
宦官宣完聖旨,侯君集身後的二百親衞忽然挺直了身子,空氣中頓時殺氣瀰漫。
宦官大驚,嚇得急退三步,指着沉默不語的侯君集顫聲喝道:“侯君集。爾欲違旨造反不成?”
侯君集扭頭朝親衞惡狠狠掃了一眼,然後以頭觸地,伏首大聲道:“臣,侯君集辜負聖恩,愧對陛下。臣願領罪。”
宦官驚魂方定,陰沉地看了他一眼,揮了揮手,陰暗的城門甬道內忽然出現一隊羽林禁衞,上前將侯君集的鎧甲頭盔卸去,又剝掉了裏面穿着的紫色官袍,再給他戴上一副鐐銬,一行人押着侯君集進了城。
當初李素領着百名傷殘老兵回到長安,李世民於鬧市中接連三道聖旨封賞,滿城百姓禮讚,風光之甚,大唐立國從未見聞。
同樣是得勝還朝,論功績甚至比李素更高,橫掃西域,諸國未能與敵的大將軍,還沒走進大唐都城彰耀功績,卻被拿問下獄,成為階下囚。
截然不同的待遇,給了長安城臣民們極大的震撼。
…………
侯君集被拿問的消息很快傳揚開來。朝野和市井皆議論紛紛,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爭論的焦點在於侯君集到底該不該被問罪。
這是一個很大的話題,侯君集及西征大軍高昌屠城的行徑嚴重挑戰着大唐臣民的價值觀。
有的堅持認為侯君集無罪,因為高昌國失臣禮在先,兩軍對壘便是戰爭,戰爭從來都是殘酷無情的,青史裏面提一句“某某破城,斬首多少級”等等,所謂的“破城”,破的不是敵人的城牆,而是屠殺,而所謂的“斬首”,斬的也不一定是敵人的軍隊將士,裏面或許大部分都是百姓,大唐立國開始,李靖李績程咬金這些名將誰沒有破過城?唐軍攻佔敵人城池後,誰沒有默許過軍隊屠城甚至搶掠?
大家都幹過這樣的事,為何偏只侯君集因此而下獄問罪?
所以,侯君集入獄的消息傳開後,長安城內不服者,異議者至少佔了半數。
這是個民族自信心無比強大的年代,無論大臣還是百姓,對唐軍的戰鬥力幾乎已是盲目到病態般的信任,民族自信心一旦膨脹,漸漸就會變了味,變得自負,不可一世,漸生驕縱。
高昌是異國,是敵國,對大唐失了臣禮,甚至舉兵攻打過大唐的西州,蠻夷小邦犯我在先,我大唐順應天命,王師徵西以伐不臣,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攻破敵人的都城,殺了一些敵國的百姓,有什麼問題?勝利者有權處置自己的戰利品,高昌都城裏的任何東西都是唐軍的戰利品,從金銀財寶到百姓,自動淪為大唐所有,我處置自己的戰利品有什麼不對?
朝堂民間吵吵嚷嚷,因侯君集入獄一事鬧翻了天。
…………
太平村。
王直笑着把侯君集入獄一事當成趣聞告訴李素時,李素的神情有些沉重。
“爭來爭去,最終決定侯君集有罪與否的人,終究還是陛下。”李素嘆息搖頭。
“陛下會治侯大將軍的罪嗎?”
李素沉默片刻,緩緩道:“必然會治罪的,只看輕重與否。這件事鬧得太大了,侯君集不治罪,陛下無法服眾,主要是無法服異國番邦的眾。”
王直斂了笑,若有所思道:“難怪侯君集被拿入大理寺的當日,高昌國的使節便跪在太極宮前嚎啕大哭,國都被滅了,那位使節的腰桿還挺得筆直,不停高呼請陛下為高昌國無辜傷亡的百姓做主……不僅如此,那使節倒也靈醒,一個人哭求還不夠,拉了十幾位大唐鄰國的使節一同跪在太極宮前大哭,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一口一聲‘天可汗陛下’叫得特別響亮……”
李素嘆了口氣,道:“如此,陛下愈發騎虎難下,侯君集被治罪已是鐵定的事了……”
王直盯着他的臉,道:“你似乎……有些傷懷?”
李素嘆道:“畢竟侯大將軍橫掃西域,也算為我報過仇了,我算是間接承領了他的恩惠,如今我風光封侯,而他卻落得鋃鐺入獄,教我怎能不傷懷?”
王直嘆息搖頭,隨即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驚怖地道:“你不會想把侯大將軍救出來吧?此事幹系太大,你可別犯傻惹怒了陛下!”
李素飛身踹了他一腳,沒好氣道:“當我跟你兄長一樣傻嗎?這事是我能摻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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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5000字大章,懶得分章了……就醬紫……(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