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讀得多,不一定事情做得好,有的時候讀書人反而更壞事,先古聖賢的許多道理確實動聽,可那些道理很多都是以極度理想的社會狀態為前提,比如一個人人都是君子的國度,聖賢告訴他們要“仁”,要“義”,君子們自然毫無異議地遵行,路上踩死只螞蟻都會內疚得扇自己半個月的耳光。可是,若在一個人人都是小人的國度呢?聖賢大抵會被揍得很慘。
曹餘也是純粹的讀書人,這種讀書人行事呆板,思想僵化,再加上西州這座城池絕對稱上什麼“君子之城”,形形色色,牛鬼蛇神,什麼人都有,曹餘連他自己都管不住,哪裏有能力管這麼一座城池?於是這座城被他治理得亂七八糟,民不聊生。
李素其實也不懂治理,這幾天侯君集一口一聲“大將之才”,曹餘一口一聲“治世之才”,一夜之間李素彷彿文韜武略,無所不精,只差穿上紅褲衩飛天了。
話是好話,李素聽在耳裏喜滋滋的,而且不介意別人多説,説得越多越好,越大聲越好,大丈夫一輩子活得太實在了也是悲哀,總得有點虛榮心的。
聽歸聽,自己幾斤幾兩李素還是很清楚的,所謂大將之才,所謂治世之才,真把肚裏的東西掏出來,李素自己也會覺得羞恥,所以曹餘向他請教治城方略,李素心裏還是很發虛的。
“無為而治……”曹餘嘴裏喃喃唸叨幾句,然後一臉欣喜之色,朝李素拱手為禮,讚道:“李別駕果然大才,四個字道盡治世之道,佩服!”
“不要怕犯錯誤。犯了錯改過來便是,摸着石頭過河嘛……”李素以偉人的口氣道,此刻的他,形象偉岸得一塌糊塗,若擺出一個憑欄遠眺,單臂前指的造型。畫面足可造成一尊雕像立在城門外,每逢年節供人許願兼表忠心。
“當初我給你的那份治城方略,上面已寫得很清楚了,西州這地方農桑興不起來,唯有另闢蹊徑,農業不行可以搞工業,放下官府的架子,與商賈們多談幾次,城裏建幾個大工坊。但凡織布,燒窯,釀酒,車馬店等等,該修的都修起來……”
李素嘆道:“侯大將軍西征,高昌龜茲滅國只在指日,那時整條絲綢之路已牢牢掌握在大唐手中,大唐的國境線要往西推進近千里。據説還會建安西都護府,大勢所趨。無可抵擋,西州也將由大唐的邊城漸漸轉化為西域重鎮,南來北往的商隊都要在這裏駐足停留,四面八方的貨物和錢財也將在這裏匯聚,官府治理起來確實不易,單憑‘無為’二字。亦非萬全之策,總之,不要欺壓良善商賈,不要盤剝平民百姓,不能任由邪惡滋長。但也不能太過嫉惡如仇……”
曹餘一邊聽一邊點頭,嘴裏不時還默誦幾句,似乎要把李素這番話背下來,聽到這裏卻忽然一楞:“不能太過嫉惡如仇?這是何意?”
李素笑道:“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曹刺史應該比我更懂,將來四方商賈齊聚,城中不但有東西集市,還有綢緞鋪,瓷器鋪,成衣鋪,客棧,車行等等各種店鋪,還要有一些能讓有錢的商賈們花錢消遣的地方,比如賭檔,青樓,酒肆等等,有吃的,有穿的,有尋歡作樂的,這些所有的東西加起來,才叫一座有聲有色有朝氣的城,曹刺史覺得呢?”
曹餘眉頭皺了皺,然後仔細思索了一陣,方才遲疑着點點頭。
李素頓時有些擔心了,這態度不端正啊,萬一等自己前腳離開,曹餘後腳緊跟着便將城裏他看不順眼的青樓賭檔一棍子全掃了,那時李素遠在數千裏之外,捏不扁他搓不圓他,該拿他怎麼辦?
想了想,李素決定把話再説透一點。
“最重要的是,西州城裏那些青樓賭檔,咳……都是我的。”
曹餘頓時一楞,呆呆地注視着他,許久之後,捋須搖頭苦笑:“李別駕真是……真是生財有道,你都把話説得如此明白了,老夫怎敢再對青樓賭檔妄動一根手指?只不過你這生財的手段實在是……將來你走以後,西州城若因這青樓賭檔搞得烏煙瘴氣,可如何是好?”
李素笑道:“曹刺史放心,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他們不會做出格的事,若有,曹刺史儘管下手拾掇,不必給我面子。”
曹餘嘆道:“但願如此吧……”
李素遲疑了一下,道:“關於城中規劃佈局,還望曹刺史趕緊籌備起來,時不我予,不可拖延啊……”
曹餘奇道:“為何這麼急?”
李素臉上閃過赧然之色:“因為我幫你欠了不少錢,大戰以前,各地商人往城裏運了無數磚石泥瓦,用來修繕城牆,當時城裏那麼窮……”
曹餘驚道:“此事我知道,你給各路商人籤的欠條,可是……你蓋的是官府的印,何謂‘幫我欠了不少錢’?”
李素耐心解釋道:“那些欠條,我左思右想,估摸報上朝廷後,陛下很可能不會認這筆帳,畢竟是先斬後奏,犯了忌諱,陛下若動了疑心,派人來查帳,你和突厥部落那樁事怕是瞞不住了,報上去不但朝廷不會認,反而會引禍上身,所以,欠下那些商賈的錢,只好……”
曹餘接口道:“只好咱們自己來還了?”
李素停頓片刻,不得不説出一句很殘酷的話:“用詞不要這麼親切,這種事呢,不能叫‘咱們’,而是‘你’,嗯,你一個人還,收税也好,以地抵債也好,宣佈破產也好,都是‘你’,不是‘咱們’。”
曹餘呆了一下,然後急了:“……憑什麼只是我?”
“因為欠條上蓋的是官印啊。”
“那又怎樣?”
“官印是誰的?是西州刺史的啊,誰是西州刺史?”
曹餘呆怔片刻,頓時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
李素急着撇清,於是很不厚道地補了一刀:“……如果有天被債主們逼得要從城樓上跳下去以死清債,那麼,跳城樓的人也是‘你’,你一個人,不是‘咱們’,親兄弟明算帳,這個還是要算清楚的。”
曹餘神情黯然望天,許久,發出蕭然一嘆:“……當初守城之戰時,我便該從城樓上跳下去才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