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此刻,李素方知曹餘這幾年在西州幹了什麼。
從赴任西州第一天,城裏文官武將對自己的排擠敵視,曹餘的種種掣肘,城裏氣氛低迷壓抑,過路商賈不敢駐足,以及每次危急關頭,總有一支神秘的兵馬殺出來為西州解困等等,所有的疑團終於完全解開。
西州的水不僅深,而且渾濁,今日一個猛子扎進去,終於知道這水有多深多渾濁。
知道真相後的李素許久沒出聲,蔣權也呆呆的看着巴特爾,二人神情分外凝重。
毫無疑問,李素挖出了一樁驚天巨案,此事上奏長安,李世民絕不會放過曹餘,西州的文官武將估摸要殺掉一大批,甚至於大唐對西面的戰略佈局,也會因為西州的這樁大案而不得不做一次大調整,因為西州從實質上來説,已不是大唐朝廷的西州,而是曹餘的西州,私自苛以重税,私自僱請外軍,折衝府與刺史府勾連一氣,曹餘一手遮天,這座城若不從上至下全部換一遍血,李世民已無法掌控。
“猢猻兄,你説的……不會有假吧?別忘了你還在我手裏,若我發現你説了半句假話,你的下場我都不忍心告訴你……”李素盯着巴特爾,臉上卻笑得很燦爛。
巴特爾顯然對這個稱呼很不滿意,又不敢發火,只得重重一哼,道:“我巴特爾也是頂天立地的漢子,説謊誑人只有你們唐人才做得出,我們草原上的漢子不屑為之!”
啪!
鄭小樓又是一記狠狠的反抽,抽得巴特爾殺豬似的大叫。
李素朝鄭小樓讚許地點點頭,既然淪為階下囚,就必須有階下囚的覺悟和態度,李素當初也蹲過大理寺的牢。那時的他可從來不會……
好吧,他是例外,雖然蹲過兩次大理寺,享受的卻是鑽石貴賓待遇,整個大理寺的獄卒就差朝他納頭便拜了。
沉吟片刻,李素問道:“數月前。一支突厥騎兵襲我城外大營,卻撲了個空,那支突厥騎兵……就是你們吧?”
巴特爾猶豫了一下,垂頭沒出聲。
李素點頭,嗯,沒出聲也算是一種回答,好,又解開了一個疑團。
李素想了想,又問道:“再往前推移一段日子。當我從長安離開,赴西州上任的路上,玉門關外,沙州城不遠,也是一支兩三百人的突厥騎兵夜襲我騎營駐地,後來被我騎營殲殺,那支騎兵……也是你們吧?”
巴特爾垂頭依舊不語,身後的鄭小樓不爽了。重重哼了一聲。
巴特爾一驚,只好回答道:“不錯。都是我們……那次您從長安離開不久,西州已收到消息,説有一位大唐皇帝陛下親自委任的別駕要來西州上任,這個消息引發了整個西州刺史府的緊張,他們不希望有外人發現西州的秘密,於是馮司馬命我們突厥騎兵星夜出發。直奔沙州而去,如能在沙州將你們剿滅則為上策,至於數月前襲營,也是我們所為,因為你李別駕自上任以來越來越強勢。曹刺史已漸漸無法掌控西州,所以他必須要改變西州的局勢,李別駕你要麼死,要麼回長安去。”
李素神情不變,解開最大的疑團後,一切想不通的問題此刻迎刃而解,他已猜到與曹餘脱不開干係。
可蔣權的臉色卻變了。
玉門關外遇襲,那晚月黑風高,他和麾下的騎營將士差點着了突厥人的道,若非李素提出扔火把以照明的法子,那晚誰勝誰負猶未可知,今日得知那支襲營的突厥人竟是曹餘所遣,蔣權頓時臉色鐵青,肺都氣炸了。
“好個狗官,竟敢勾連異族,謀害朝廷官員,差點害我們全軍覆沒,今日必不與他甘休!來人——”蔣權大吼。
李素拉住了他,瞪了他一眼:“該算的帳跑不了,你急什麼?”
“李別駕,曹餘這狗雜碎犯下這天大的罪過,九族被誅亦不為過,別的事問不問已不打緊了,先剁了這雜碎才是正經!”蔣權怒道。
“我自有分寸,現在你給我老實點!我還有事情沒問完。”
説着李素轉頭望向巴特爾,轉瞬換上一副瘮人的笑容:“猢猻兄,我還有一問,望你不吝賜告。”
巴特爾神情頹喪,蓋子揭開了,西州眼看醖釀大變,不管怎樣變,西州從此以後怕是不會再給他拔野古部任何糧食和錢財方面的供養了。
“李別駕問吧,天大的事都被我捅出來了,還有什麼我不能説的……”巴特爾垂頭嘆道。
李素沉思片刻,然後抬頭盯着他,緩緩地道:“除了供養你們拔野古部外,曹餘是否還供養了別的異族部落?或者……與西域別的小國有勾結?”
巴特爾想了想,斷然搖頭:“據我所知,除了我拔野古部外,曹餘應該沒有再供養別的異族了……”
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巴特爾道:“西州這幾年苛以重税,而致城中百姓離心,許多百姓不得不舉家遷出西州,商賈們得知西州官吏如虎,亦不敢停留駐足,而西州所轄六縣皆無所產,所以西州的賦税一年比一年少,最近這一年來,給我們拔野古部的錢財和糧食都少了許多,曹餘何來餘財餘糧供養別的異族?西州數次危急時刻,除了我拔野古部的勇士,也根本不見有別的部族為西州解圍。”
李素盯着他的臉瞧了半晌,緩緩點頭。
看來沒錯了,説的應該是實話,曹餘根本不懂如何發展民生,只是以內耗而苦苦支撐西州不被陷落,如同擠海綿一般,每擠一點水出來,海綿裏的水便少一分,如此惡性循環,他又不懂如何讓海綿去吸收更多的水,所以西州的税越來越高,也越來越窮,幾乎已到了即將崩盤的邊緣。
營帳內一片沉寂。
李素擰眉思索着什麼,巴特爾垂頭不語,蔣權和鄭小樓卻死死盯着李素,似乎在等他下令。
思忖良久,李素緩緩地道:“猢猻兄,看得出你是條漢子,雖然捱揍的時候叫得比誰都慘,但我覺得你應該還是條漢子……”
巴特爾頓時露出無比委屈的表情,忍不住道:“我本來就是漢子!叫得慘有錯嗎?你挨這頓揍試試!你旁邊那個揍我的人下手如此狠辣,他根本不是人,是畜生!”
啪!
某鄭姓畜生很不客氣地再抽了他一記。
巴特爾仰天長嘆口氣,一時悲從中來,眼中不禁流出淚水。
這畜生果然不懂何謂温柔……
李素笑了笑,道:“既然是漢子,捶你幾下也無妨的,心眼別那麼小,你剛才説的話,我相信都是真話,曹餘用西州百姓民脂民膏供養你們突厥人固然是殺頭的大罪,不過反過來説,你拔野古部收西州錢財,為西州解圍,嚴格説來你並沒有錯,咱們一碼歸一碼……”
巴特爾狐疑地看着他,不知李素接下來要説什麼。
然後他看見李素的臉漸漸陰沉下來,語氣也變得冰冷無比:“剛才我説過一碼歸一碼,你們拔野古部雖然守西州有功,可你們這些年搶掠絲綢之路上的商賈,殺人越貨,罪行累累,而且還敢兩次襲我騎營,這些罪過,你大概是逃不過去的。”
巴特爾呆了一下,垂頭嘆道:“你待如何處置我?”
李素不答,卻轉過頭對蔣權道:“蔣將軍……”
“末將在!”
李素沉默片刻,緩緩道:“集結騎營兵馬,再入西州城!這次,該算總帳了,至於這位猢猻兄和突厥降卒,嗯,先留在大營嚴加看管吧。”
巴特爾急了:“你説過只要我招了,便會放我部族離去的……”
李素眨眨眼:“你剛才是不是還説過,你們草原上的漢子頂天立地,而我們唐人卻常説謊誑人?”
巴特爾呆了一下,脱口道:“是説過……”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然後露出沉痛又愧疚的表情:“……猢猻兄,你的判斷很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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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還有一更……昨晚實在沒狀態了……嗯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