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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應作如是想

    範閒的眼睛微眯。眼瞳微縮。然後很直接地在大棚前方站起身來。直挺着腰身,靜看着正朗朗而頌地雲之瀾。

    此時劍廬四周地人都是跪着地。哪怕是慶國的使團成員。也在四顧劍這位大宗師的靈柩前,很真誠地跪行下禮,這是來之前。慶國皇帝陛下便親自核準的細微禮節處,沒有人出現半點問題。

    於是乎範閒長身而起。便顯得格外刺眼,裏裏外外上千人,就只有他與雲之瀾站在黑色的大棺前面。

    範閒此生不願跪人,除天地父母之外,便是每次上朝跪皇帝老子,他的心情也不是怎麼愉快。今日肯用心跪下。乃是尊敬強者,尊敬逝者。然而云之瀾所傳述的遺言震驚了他,也把他心中對於四顧劍地淡淡敬意全數化成了隱隱的怒意。

    所有人都聽清楚了雲之瀾所轉述的四顧劍遺言。這是劍廬十三子跪於牀前同時聽到地話語。雲之瀾不會做假。也不敢做假,於是乎,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向了小范大人,已經霍然站起身來的小范大人。

    母籍東夷?

    親授劍技?

    實為大材?

    主持開廬?

    無數雙震驚疑惑有趣地目光打在範閒地身上。卻沒有讓他地衣袂有絲毫顫動。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雲之瀾。似乎想分辯這句話究竟是自己地幻聽。還是什麼。

    簡簡單單地一句話裏透露了四個信息。四個四顧劍想宣告天下人地信息。

    範閒的母親是葉輕眉,葉輕眉雖然助慶國崛起於世間。但她畢竟應該算是東夷城地人。這一點。並不是什麼秘密。而至於親授劍技一事。四顧劍地遺言裏既然這麼説了,眾人自然也就信了。一位大宗師,本來就有資格傳授小范大人四顧劍的真義。而至於實為大材這個評價。眾人也認為小范大人當得起。

    問題在於這些信息裏都隱約透露着一種味道,一種親近地味道。一種要把範閒生生往東夷城拉地味道。

    母系指的是血緣親疏,授劍這是師徒之義,大材這是東夷城對範閒的認可。

    而至於最後讓範閒主持開廬。則是重中之重。

    劍廬現世數十年。真正有開廬收徒儀式,也不過二十年出頭,每一次主持開廬儀式的不是別人,正是四顧劍自己。

    除了重傷待死地這三年外。四顧劍對於劍廬的開廬儀式格外重視。這也造就了天下間的一個默認。

    凡主持開廬者。必是劍廬地主人。

    四顧劍地遺言指定範閒開廬。自然也就是把這座藴藏着無數高手。閨計三代弟子的劍廬,交給了他。

    這確實是範閒沒有想到。這兩天裏。他還一直在思考。要通過怎樣地方式,才能真正地讓除了雲之瀾之外的十二把劍為自己所用,十三郎不用考慮,這位年輕人地性情已經被他摸透了,那其餘的劍廬高手呢?

    沒有想到。四顧劍提前就替他想好了這個問題,解決了這個問題。只是這個問題的解決方式,卻讓範閒一下子懵了。

    三個信息,一個遺命。劍廬歸於己手。從今往後,自己説地話便等若是當年四顧劍説地話。一座山門就此歸於己手。似乎是很美妙的一件事情。但範閒清楚,美妙地背後其實是四顧劍藏着地狠厲。

    這是一根針。紮在範閒和皇帝老子之間地一根針。身為慶臣。卻成為了劍廬地主人。皇帝地心中會怎樣想?就算皇帝再如何信任範閒。可是能眼睜睜看着範閒手中明處地力量越來越大?尤其是當東夷城表現的對範閒如此親近忠誠地情況下!

    即便皇帝胸懷如大海,自信如日月。根本不在乎什麼。但是情緒呢?人都是一種被情緒控制的動物。皇帝肯定不喜歡自己的私生子太過明亮,甚至快要亮過自己。

    天空之中,永遠只能掛着一個太陽。

    範閒盯着雲之瀾的嘴唇,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四顧劍在臨死之前,終究還是涮了自己一把,挖了一個坑讓自己跳了下去。

    雲之瀾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地目光。自然而平穩地將四顧劍所有地遺言講完。然後走到範閒地身前,恭敬地行了一禮,説道:“請。”

    請什麼?請上座?請而後請?範閒的唇角泛起一絲冷笑。眼角地餘光下意識裏往場下瞥去,此時場中眾人已然起身。卻還在用那種驚愕地表情。盯着黑色大棺前方發生地一切。

    範閒看了使團官員處一眼。尤其是那位禮部侍郎,禮部侍郎感應到他地目光,皺眉思考許久之後,緩緩點了點頭。

    慶國使團內部兩位大人地思想交流到此為止,這位禮部侍郎自然知道小范大人在擔心什麼。只是眼見着東夷城便要歸順。他不希望因為這件事情,而影響到大局。慶人對開邊拓土地野望太濃烈,以至於這位侍郎認為。陛下不會因為小范大人擅自接受劍廬主人的位置而動怒。

    範閒沉默地思考了許久。在腦海裏評估着此事地利弊。尤其是猜忖着皇帝老子知曉此事後。究竟會做出怎樣地反應。

    雲之瀾並不着急。微帶一絲嘲諷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應。

    範閒知道對方在嘲諷什麼,就和父親所説的一樣。自己表現的確實有些首鼠兩端。不怎麼幹脆利落,只是…這些人哪裏知道,欲行大事者。必要小心謹慎,更何況是面對着那位深不可測地皇帝老子。

    最後範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微笑説道:“沒想到令師死都死了,還是不肯放過我。”

    “既然要幫助小范大人立不世之功。劍廬弟子自然要投入大人帳下。”雲之瀾似乎聽不出他言語裏的尖刻,説道:“天時已經不早了。請大人接劍。然後前去開廬。”

    範閒沒有動,忽然開口問道:“開廬之後。劍廬三代弟子便皆聽我指令?”

    “不錯。”

    “那你呢?”他看着雲之瀾地眼睛。微笑説道:“如果我讓你去挖三萬六千根蚯蚓,你會不會答應?”

    挖蚯蚓是另一個世界裏另一個故事裏的有趣段落,雲之瀾沒有聽過。但並不妨礙他的回答無比迅速,很明顯不論是已死地四顧劍還是此時地他。對於範閒地這個問題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我如今是東夷城城主。既然任官,就是破廬而出了。”雲之瀾嘆息説着。話語裏卻沒有什麼惘然的意味。“如今我已不是劍廬一員。大人是管不住我地。”

    “原來如此。”範閒暗想四顧劍果然還不是完全放心自己。還要把最棘手地雲之瀾挑出事外。他頓了頓後,回以一個微微嘲諷地笑容,説道:“但你不要忘了。你這東夷城城主的位置。還需要我大慶皇帝陛下地御封,若陛下不喜你,你也是做不成的。”

    雲之瀾面色不變。應道:“我想小范大人應該會讓此事成真。”

    他們二人説話地聲音極低,又孤伶伶地站在黑棺之前。不虞有旁人可以聽到,範閒明白他的這句話就是在看自己究竟是願意與東夷城的力量合作甚至結盟。還是迴歸到一位慶國地純臣身份。

    四顧劍死後突然冒出來的這手。確實打亂了範閒地計劃,他必須擔心京都方面地反應。陛下的反應。不過這一招雖然有些誅心。然而卻不是範閒不能接受。至少比他曾經無比擔心害怕地那個局面要好很多。

    他一直害怕四顧劍在死後,會忽然遺命影子接任劍廬的主人。

    那樣一來,四顧劍便等於是逼迫範閒一系地力量,直接與皇帝陛下看羽臉。

    而眼下這一幕。雖然也讓範閒和皇帝之間可能會出現一些縫隙,但四顧劍還是比較仁慈地多給了範閒一些時間去做準備。

    想到這位瘦弱的大宗師在臨死前佈下這麼多暗手,範閒不禁嘆了口氣,又想到苦荷死前在西驚和京都佈下地暗手。這才知道。宗師之境界。不僅在於武道修為,而在於人心世事,無一不是妙心玄念。

    範閒低頭沉默片刻。又看了下方地禮部侍郎一眼。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輕輕握住了雲之瀾地手。

    雲之瀾微微皺眉。

    “笑一下。既然是演戲,就要演地漂亮一些,我們以後就是夥伴了。就像我大慶朝廷與你們東夷城一樣。”

    範閒沒有看他,而是微笑着將雲之瀾地手舉了起來。

    第二代劍廬主人與不知道第幾代東夷城主的手緊緊地相握,在四顧劍的黑棺之前,在無數觀眾地眼前。

    開廬儀式並不繁複。然而卻自有一種神聖感覺在。範閒自己沒有神聖地對劍地信仰,但是當他輕輕地推開草廬緊閉地門後。他發現劍廬弟子們對自己的態度隱隱發生着轉變。那種恭謹與合作。開始有了些發自內心地意思。即便是王十三郎也不例外。

    一應事畢。範閒回到了南慶使團。與禮部侍郎進入了一間安靜的房間。這一次只是開廬儀式以及第二次談判。雖然談判進行地極為順利,但終究還是最後地合併關口。所以慶國方面派來地官員最高級別地除了範閒,就是這位侍郎。

    如果真是要宣告天下,東夷城歸於南慶,只怕不止禮部尚書,或許連皇帝陛下都很有興趣親自前來。接受地圖。享受曾是異國子民的萬千東夷百姓跪拜。

    禮部侍郎看着小范大人沉思無語。半晌後和聲説道:“小公爺。不要太過煩心,東夷城方面想地是什麼。我們心知肚明。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話雖是如此説。但總有些不妥當。”範閒嘆了口氣,温和説道:“還得麻煩大人趕緊寫個摺子,送回京都。必要讓陛下第一時間知曉此事。”

    他忍不住煩惱説道:“今天若不是忽然被逼住了。依理論,怎麼也要有旨意才敢接手。”

    “東夷城的人還是有些心不甘。”侍郎搖頭説道:“不過陛下聖明。定能一眼看出這些人的挑撥。”

    範閒笑了笑,知道這位侍郎大人看出自己地煩憂。只是對方卻並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想法。他當然不會説破。皺眉説道:“看樣子,我還得回京一次。”

    “眼下談判雖然順利,但東夷城方面的牴觸情緒依然很強。”禮部侍郎眼珠一轉,説道:“若無小公爺坐鎮。只怕事情有變。來之前陛下嚴旨。必須一鼓作氣。將此事做成。我看公爺還是繼續在此坐鎮。這些具體事由。就由下官回京向朝廷宴報好了。”

    範閒等的就是這句話,思忖片刻後才點了點頭,又道:“辛苦大人了。”

    範閒地心上壓着一塊石頭,他知道劍廬主人地身份,並不會讓皇帝老子馬上弱了對自己的信任,只是這些年裏,自己有很多做的比較過頭的事情,都是在從那份信任中挖肉吃。誰知道哪一天,這塊肉就會被自己吃光了。

    四顧劍這一手就是防着範閒將來會轉手把東夷城賣了他先把東夷城賣給範閒再説。寧贈範閒。不贈慶帝。如果四顧劍賭輸了。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個結局。而範閒和皇帝再如何鬧騰,又關死了地四顧劍什麼事兒?

    範閒再一次來到了東夷城外的海濱。他眯着眼睛,坐在青石之上。看着緩緩起伏地白色海浪,似乎在裏面看到了四顧劍那雙冷漠而沒有感情的雙眼。

    “都在把我往那條路上逼,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很辛苦的。”範閒看着浪花裏的四顧劍問道。

    四顧劍似乎回答了一句話:“我應該愛你以及慶人嗎?”

    範閒搖了搖頭。

    四顧劍説道:“所以你苦不苦,慶國亂不亂。關我什麼事兒?”

    範閒望着海浪笑着説道:“我苦可以。但不能死,而且慶國不能亂。我愛慶國甚於你們地東夷城多矣。”

    “是我們地東夷城。”

    “我是慶人。”

    “你不是慶人,你是天下人。”

    範閒緩緩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心想自己其實並不是這個天下的人,可為什麼卻捨不得這個天下的人。難道…這是母親大人留在這具肉身裏的理想主義光輝終於開始散出來了?

    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如果阻止不了血流成河地戰爭到來。如果改變不了歷史的變化,那就離開這個世界,過自己的小日子去吧。

    應做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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