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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搶院奪權

    府後宅的大牀還是那樣的柔軟,那一雙兒女平日裏像被供着,此時也正在嬤嬤們的細心呵護下,安靜地睡覺,沒有人會吵着主房裏的人們。不過範閒確實困了,只和婉兒略説了幾句話,便陷入了夢鄉之中,那雙腳甚至還泡在熱水裏面。林婉兒嘆了一聲,起身披了件單衣,開始繼續後續的工作。

    深夜裏的京都,一片安寧,絕大多數人都已經進入了黑甜故鄉之中,只有我們那位勤勉不似常人的皇帝陛下,還在批閲着七路州郡裏發過來的奏章,雖然這些奏章已經由門下中書過了兩遍,但皇帝他習慣了鉅細無遺地審視天下,所以工作量依然很大。

    御書房裏的燈光沒有一絲顫動,門卻顫抖了起來。姚太監領着另一位面相樸實的太監,沒有開聲請示,便直接走進了御書房。

    皇帝抬頭看了兩人一眼,眉頭皺了皺,説道:“查到了什麼?”

    洪老太監死在了大東山上,侯公公死在了京都突宮行動之中,如今的內廷太監,全部由姚太監一手掌握。內廷的力量雖然並不強大,但由於它的地位特殊,所以能力不容小覷。這個部門除了宮內的防衞之外,最主要的一項職責,便是皇帝陛下暗中控制監察院的橋樑。

    這便是當年監察院官員們無比頭痛的內務部了。

    只不過由於陳萍萍的存在。內廷放在監察院地眼睛都顯得比較謙卑,並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加上後來皇帝陛下又讓都察院開始與監察院打擂台。所以很多人都開始遺忘了內廷還有這樣一個功能。

    姚太監沒有敢説什麼,直接從那名面相樸實地太監手裏接過兩個卷宗,放在了陛下身前地案几之上。卷宗很薄,裏面的內容肯定不多。皇帝淡淡掃了幾眼,臉色微微一變,馬上又回覆了尋常模樣。

    但就是這樣細微的變化,卻讓姚太監的心墮入了冰雪之中,陛下便是東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兩大宗師圍攻之下。依然談笑無忌。卻因為這張薄薄地紙而動容,可想而知,裏面的內容對陛下的心神造成了極大的衝擊。

    紙上的內容與懸空廟刺殺一事無關,就算有關。也只不過後來的那一部分。內廷這兩年裏着手調查地內容,是那年冬天,內庫丙坊出產地幾架守城弩的去向。

    那幾座守城弩,在京都的郊外山谷裏。險些讓範閒死無葬身之地。後來皇帝和範閒都查出來。此次狙殺是秦家所為,但是這幾座守城弩卻是用定州軍的名義定下地軍品編號。

    皇帝將眼光從案宗上收了回來,沉默許久一言不發,似乎也有些看不明白這件事情。當日範閒在京郊遇刺。他身為一位君王。一位父親難抑憤怒,可是這查來查去,卻始終查不到什麼具體的事項。直至今日。內廷辛苦調查之下。才發現了。原來那件事情的背後。竟然還有一個坐着輪椅的影子。

    皇帝震驚之餘,便是不明。即便是他這樣地人物,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那條老狗當時會做出這樣地事情。

    而且安之明顯不知道這件事情,不然今天晚上不會繞了這麼多道彎,也要替那條老狗謀一個光彩而舒服的退路。皇帝揉了揉有些發緊的眉心,輕輕地咳了兩聲,揀起了另外一張宗卷,略看了兩眼後問道:“北齊那位也去了東夷?”

    “是。”那位面相樸實的內廷調查人員恭謹説道:“澹泊公擄了北齊皇帝入廬,事後又曾在海邊私會,至於具體説了些什麼事情,屬下們查不到。”

    這件事情範閒沒有向皇帝做過稟告,皇帝看着那張紙,看着上面記錄地範閒在東夷地一舉一動,眉宇間變得有些陰沉起來,半晌後説道:“還有什麼?”

    “青州城內出現的刀,確實是內庫丙坊的出產,但這是試用型號,還沒有配到軍方,所以不可能是從軍方流出去地。”那名面相樸實地太監繼續説道:“那種刀一共出現了三把,最後我們只得了一把,遵照陛下地吩咐,這把刀送到了小范大人手裏,給他提了一個醒。”

    “依後來看,應該是草原上地那位將其餘兩把刀奪走了,看樣子是在替泊公遮掩什麼。”

    “夏明記和范家二少爺地越境行貨一直盯着,都是有些民生用品,這些刀應該不是從這個渠道出去的。”

    姚太監雖然名義上是內廷地首領太監,但實際上內廷的向外調查直接向陛下負責,所以他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看似模糊,實際上卻是令人心驚膽顫的消息,他的臉有些發白,知道如果陛下真的相信了內廷的調查報告,只怕小范大人要倒大黴,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也不會有太多好日子過。

    出乎姚太監的意料,皇帝此時卻冷笑了起來:“區區三把刀,就想離間大慶君臣,疏離朕與安之父子之義?”

    此言一出,姚太監和那位面相樸實的太監悄悄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裏的惶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是陛下的私生子,可是全天下人的都不可能當着陛下的面説出這

    ,偏生今天,陛下卻在他們兩個太監面前,直接把這了!

    “上京城裏那個小傢伙兒很有意思啊。”皇帝微微笑了起來,“利用安之地一點兒小慈悲,竟然想了這麼件事兒出來。”

    那名太監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説道:“陛下,還要繼續查嗎?”

    “山谷狙殺的事情繼續查,懸空廟的事情…也可以查一查。”皇帝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説道:“安之那邊不要查了,以後任何事情只要查到他那裏。就放手。”

    “是,陛下。”

    皇帝閉目沉默良久。他不明白陳萍萍究竟曾經瞞着自己扮演過什麼角色。他忽然心裏一動,想到。也許範閒這個兒子陳萍萍扮演地那個角色有所知情,才會如此急着要扮院奪權。

    他相信範閒地忠誠。正如天底下所有人一樣,從利益、道德、心性所有地角度出發。範閒都不可能背叛他。皇帝有這個信心。哪怕將來有一天。這個兒子知道了很多年前發生地故事。頂多也只會對自己施以悲鬱地怒火,而不會背叛這片國度

    第二天京都有雨。又有雨。範閒穿着一身黑色蓮衣。在雨中前行。身後跟着啓年小組地三個成員。外加一批六處地護身劍手,沉默地進入了一條小巷,出巷後往外一繞。便看見了那個並不寬敞地府門。

    每次他來言府。似乎都在下雨。也許老天爺也知道,這個府裏住着的父子二人。是天底下最厲害地無間行者之一。在黑與光地格調中保持着與世俗社會地疏離。有些同情他們。

    靜澄子府還是靜澄子府。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言府依然如此低調,陛下地賞賜。朝廷地恩寵,都沒有擺在面子上。

    範閒在門房處脱了濕漉漉地雨衣。也不等通報。便直接向着後院行去。沒過多時,便看見了擋着後院視線地那座大假山。

    第一次進言府的時候。範閒就曾經注意過這座大假山。雖説建築裏確實講究個遮門隱景地套路。只是這座大假山未免也太大。太假,太突兀。太難看了些。

    今日是旬假,平日裏忙碌地不可開交的小言公子,難得偷了半日閒。正在和自己地妻子下着跳棋。他與沈大小姐成婚有些時日了,但沈大小姐地肚子裏依然沒有動靜。不過言冰雲也不着急,看情形。整個言府都不着急。

    看到範閒地到來,言冰雲的臉上明顯閃過一絲意外。他知道範閒昨天夜裏便回了京。但總以為以提司大人地懶惰,今天不是在屋裏玩春困,便是去和親王府與大皇子拼酒。卻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找到了自己地府上。

    小言公子少年時在京都。後來喬裝在上京城時。都是有名的才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但是在範閒面前,他卻根本不願意揮灑自己地半分才氣和幽墨情趣。像方冰塊一樣。嚴守上下級之分,好不無趣,所以範閒一般不願意和這傢伙進行公事之外地娛樂活動,每當範閒進入言府時,那就是監察院…有大事要發生了。

    “今兒好興致啊。”範閒笑着説道。

    沈大小姐向着相公的頂頭上司草草地福了一福,便退回了後宅。這位沈重地女兒一直還是北齊女逃犯地身份,前些年她在範府裏住過很長一段時間,與範府裏的婦人們關係不錯,但是當着範閒地面,心裏總有些很複雜地情緒,自然不知如何相處。

    雖然從來沒有人明説過什麼,但沈大小姐知道,自己父親地死亡,家族地破滅,不僅僅是北齊皇族地縱容,上杉虎的殺意,而和這位南慶監察院地年輕領導者,也有極大的關係。

    看着隱入房內地女子身影,範閒地情緒低沉了下來,忽然開口説道:“上次和你説的事情怎麼樣?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讓她脱了北齊逃犯的身份。”

    言冰雲站起身來,站在廊下似在看雨,似在思考,半晌後冷聲説道:“你和北齊人的那點勾當,不要以為天底下就沒有人知道。以前倒無所謂,可如今是什麼局勢?雙方一旦開戰,你這就是資敵地行為…不趕緊洗脱,居然還想用這層關係討些好處,莫以為你身份特殊,便不會有人疑你叛國。”

    “叛個屁啊。”範閒笑罵道:“我這不也是急着掙銀子?再説了,大部分銀子我可沒自個兒花了,往年打到杭州會和河工衙門地帳,你也一樣過眼了。”

    “我就不明白這一點,反正這銀子你是給了朝廷,為什麼中間要繞個彎?最關鍵地是,中間避了次税,朝廷得的銀子更少。”

    “少道程序,便少了次被官場剝皮地不好體驗。”範閒説道:“而且我喜歡自己掌握這些事情。”

    “宮裏肯定知道這些事情。陛下一直隱忍不語,你也清楚是為什麼。你不要做的太過頭。”言冰雲忍不住提醒了一聲。

    “長公主撈得,我就撈不得?”範閒説道:“和尚能摸。我也能摸…怎麼又轉了話題,先前我説地那事兒你到底願不

    願做我就得趕緊往上京城裏去信。”

    “她家裏人都死光了,反正又不會再回北齊,在乎那個做甚?”言冰雲搖了搖頭。

    “故土總是有回去的那一天。”範閒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説道:“找個安靜地方,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言冰雲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來,説道:“就在這裏吧,我府上沒有人敢偷聽什麼。”

    範閒沉默片刻。認可了對方的自信,言若海是監察院安插在軍方數十年的明諜,言冰雲也是慶國曆史上最成功的間諜之一,這樣地父子二人。肯定眼尖如針,斷不會容許有不可靠的人留在府中。

    “我馬上要接任院長一職。”範閒看着廊前滑下的雨絲,輕聲説道。

    言冰雲的臉上沒有什麼吃驚地表現,陳萍萍如今早已不再視事。範閒和院長本身也沒有什麼區別。至於他自己會不會馬上接手提司一職,他也不是很關心這件事情,但是範閒既然開了口。他沉默片刻後。還是説了一聲:“恭喜。”

    範閒低着頭。輕聲説道:“所以我需要你趕緊擬一個條程出來,我要做真正的院長。”

    言冰雲眼光一凝。靜靜地盯着他,似乎要從他的這句話裏分辯出對方真正的意思。

    “包括你父親,七處那個光頭主辦,甚至是老子身邊地那個老僕人,其實對院裏的控制力,都遠在我們想像之上。”範閒似乎感覺不到他的目光,冷漠説道:“如果我要當真正的院長,我就要讓老同志徹底地休息,這些人必須隔絕在院務之外。”

    “你的意思是説,讓陳院長徹底與監察院脱手,甚至是他想伸手,也無手可伸?”

    “就是這個意思。”

    饒是以言冰雲的冷靜,此時也不禁感到了無窮地驚愕,他怔怔地看着範閒,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忽然生出這個念頭,半晌後怒氣反笑説道:“你是要讓我對付我自己地親爹。”

    “新陳代謝嘛。”範閒笑了起來,“和對付無關,只是割裂罷了。”

    “我需要一個理由。”

    範閒沉默片刻後,説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有關於山谷裏風雪中地故事。”

    故事講完了,範閒看着言冰雲

    “我不明白。”言冰雲的臉色相當難看,“老院長對如此看重疼愛,怎麼可能做出那些事情。”

    “我也不相信。”範閒有些痛苦地低着頭,“但是陛下似乎查到了些什麼,如果真讓陛下相信了這一點,如果老子真地想殺我,你説這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

    “陛下曾經召你入宮,你是他心中的七君子之一,秦恆死了,可你們這拔年輕人還有六個。幫我這個忙,讓監察院真正地落到我的手上。”

    …

    坐在出城的馬車上,範閒又開始得意地笑了起來,昨天夜裏他把皇帝老子騙了一次,今天又倚仗着絕佳的演技把言冰雲騙了一道,有這位監察院官員出手,再加上呆會與陳萍萍的面談,想必自己最擔心的事情,將會因為監察院的全面休整,而變成一椿永遠也不可能發生的故事。

    山谷狙殺的背後本身就有監察院的影子,如果當初不是言若海稟承陳萍萍的意旨,與秦家配合,單憑秦家崤山衝的私兵,以及秦恆京都守備師的遮掩,根本不可能算到範閒一行從江南來車隊的前行路線,更不可能發起那樣猛烈的攻勢。

    如果説陳萍萍想殺範閒,單憑這一點便足夠了,範閒也正是用這個故事,説服言冰雲相信自己的真心,並且讓言冰雲相信自己沒有絲毫報復之意,只是想循着打擊二皇子的舊例,搶先出手,讓老院長安穩地退休去。

    之所以要繞這樣一個彎,是因為關於影子的事情,關於葉輕眉的事情,範閒是打死也不敢和任何人説的,言冰雲不行,甚至是妻子都不能説。

    “你説天底下到底有幾個人知道,你曾經想過要殺我。”範閒眉開眼笑地坐在陳園的靜室之中,聽着遠房的咿咿呀呀,看着身旁面色蒼老的陳萍萍。

    陳萍萍面色平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説道:“為了逼我離開京都,你倒是捨得,那件事情是言若海做的,難道言冰雲會查?”

    “我可不指望查,我只是指望你趕緊回老家找初戀去。”範閒哈哈大笑道:“要知道打明兒起,我可就是監察院院長了,你只不過是個內退的孤寡老頭兒,你拿什麼和我拼?”

    此言一出,範閒忽然沉默下來,極為沉重説道:“你當初答應我放手,説你想開了,可是你沒有,那我只好逼你走了。”

    “你這個小王八蛋!”陳萍萍一面咳嗽一面罵道:“老子什麼都沒管了,你還不放心?”

    “放心?”範閒有些悲傷説道:“放心你就不會做這些事情了,告訴我…三年前,你為什麼讓自己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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