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站在大青樹下,一手撫腰,一手輕拍樹幹,嘴裏説裏透着笑意,這副模樣要多無恥,便有多無恥,整個人渾身上下似乎被劃了很多小格子,每個格子裏都寫着一個大大的賤字。
正所謂賤格。這位南慶來的年輕人,當着四顧劍的面,説話行事不止犯嫌,甚至開始犯賤起來。
一直在旁邊沉默聽着二人對話,在心裏消化着震驚,意圖捕捉機會的北齊小皇帝,看着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望着範閒嘆息説道:“人怎麼能無恥到這種地步。”
範閒回頭望了她一眼,自嘲一笑説道:“你應該知道我學了天一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會霸道功訣,如果我再學了四顧劍,雖説藝多不壓身,但我總覺得我會成為一個怪物,而且説不定抹殺了將來的一切可能性…最關鍵的問題是,我從來不認為世上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恨。”
他轉向輪椅上的四顧劍,輕聲説道:“您還是沒有放棄心中的想法,難道老傢伙們死之前,一定要給我的皇帝老子培養出一個對手來?”
四顧劍滿臉冷漠,開口説道:“你們三個人當中,我以前最不看好你,但是沒想到這兩年多時間裏,你變了很多,進步了很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範閒微低着頭應道:“生死之事經歷多了,總是會有所感慨的。”
他清楚四顧劍所指的三人分別是自己,海棠和王十三郎,三位最有可能接近大宗師境界的年輕人。他想了想後。接着説道:“十三應該學過,不過他都不能體悟其中真義,更何況我。”
四顧劍沒有説話,反而是北齊小皇帝微微笑了起來,對範閒説道:“如果你真地不想學。不如把這個機會讓給我。”
“你?”範閒哈哈笑了起來,説道:“陛下還真是行事大異常人。”
小皇帝抿着薄唇一笑接道:“劍聖大人只不過是想在死後,多給慶帝找些麻煩,你總是他的私生子。只怕終究狠不下這個心來,傳給我,似乎更直接一些。”
聽着這話,便是連四顧劍也忍不住嘶聲笑了起來。説道:“想不到世上的有趣人是越來越多了。”
“好了,閒事不須提。”範閒很認真地站在四顧劍的身後,雙手輕輕扶着輪椅的後背,説道:“既然要學。就得抓緊時間,我是不是要去沐浴齋戒幾天?”
四顧劍地臉色有些怪異。回頭看了他一眼,説道:“劍是用來殺人的,你就算洗一百天,可最後身上還是要染血。何必去洗?”
範閒搖了搖頭。説道:“您既然想教我。總得有個先生的模樣。”
“劍訣這個東西,你應該從他那裏學的差不多了。”四顧劍微眯着眼睛,冷漠説道:“劍就是一個死物,握着它地是手。不論你從哪個方向刺出去,斬下去,窮極變化。也不可能超出萬種之數…終究空間只有這麼大。”
範閒沉默而認真地傾聽着,小皇帝在一旁也緊緊閉着眼睛。不肯放過四顧劍的每一個字,就算她的境界不足以令她聽懂太多,可是強行記下來。北齊朝廷中總還是有許多天才絕代的高手。比如此時遠在草原之上地海棠。
“一把劍怎樣刺出去可以殺死人?這是劍法的問題。而劍法的變化總是有窮盡之時。千萬年以降,不知多少前賢高人在其間下過苦功。正所謂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再怎樣的變化,其實早就已經被人推斷出來。”
“所以劍訣從來不是最重要地環節。”四顧劍僅存的那隻手臂,平靜地放在輪椅地扶手上,緩緩撫摩着,就像在撫摩一把古劍的劍柄,“當你感受到某種境界的時候,就應該明白,殺人之利劍需要你考慮的,不是怎樣去殺人,而是你…應該殺人。”
似乎是很玄妙地語句,但偏生範閒就聽明白了。五竹曾經對範閒談過所謂實勢二字,實便是人體內地真氣修為層次,勢卻包含了太多,比如氣勢比如具體地手法,劍法毫無疑問要被歸納在勢之一字當中,而四顧劍此時所説的,卻已經超出了實勢二字的範疇。
“是心念,是意志,當你的實勢已至巔峯之時,需要突破地,便是心念與意志。”
四顧劍冷漠開口説着,然後抬頭向着頭頂的大青樹望去,一眼瞬間,兩眸劍意凜然,直刺天際。大青樹內的無數鳥蟲敏感地感受到了充斥於天地間地殺意,悽惶地逃離,發出無數聲鳥鳴蟲叫,十分淒厲,鳥兒們化作無數黑點,從深廣的青色樹冠裏飛了出去,直奔天穹之下地雲中,直欲離此地越遠越好。
四顧劍的聲音越來越低。
“人不是神,他的肉身便是容器,終究是有極限處。真氣地修練,實境地增加,到了某個階段,某個肉身經脈無法容納地階段,便會停止。”
“如果再強行修練提升,只可能讓經脈盡斷,成為一個廢人,當然,滄海之上再升一尺,已經到了九品上的境界,再想提升,本身也是件極困難地事情。”
四顧劍的眼睛依然靜靜地望着青色的樹冠,範閒和小皇帝在一旁安靜聽着,場間的氣氛有些怪異。小皇帝不是武道強者,所以有些聽不明白,然而範閒卻是馬上捕捉到了其中的真義不論是狼桃,雲之瀾,還是自己,如今都已經邁入了九品上的境界,然而卻是再也無法提升修為,便是因為他們已經到達了人體的極限,再如何苦修,也只能將自己保持在這種境界之中。
“實便是罐中的水,勢便是灑水的方式。”四顧劍悠悠説道:“一罐水,永遠無法滋潤萬傾良田,這便是所謂極限。如果你不能突破勢的範疇,便永遠只能一瓢一瓢地灑水,小家子氣是改不了地。學再多的手法劍訣,根源卻只有那麼多,你當然體會不到。大江決堤時的感覺。”
“所以關鍵的還是體內的真氣。”範閒下意識裏接。想到了皇帝陛下體內如東海般深不可測的王道真
“境界之間總是保持着平衡與互相地制約…實固然是最重要地事物。但如果你不能掌握一種方法,將體內的實釋放出去,你就不可能擁有超出凡俗的實。”
“就像一條大江如果決堤,如果你不能控制江水的流向。這玄妙地上天。肯定不會賜予你一條大江。”四顧劍譏諷一笑,説道:“因為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會讓一個人隨便死翹翹。”
“這説法太唯心,而且我忽然發現。雖然您培養了天下底最多地強者,但要説到教學生的水平,其實和五竹叔也差不多。”範閒嘆了一口氣,心想四顧劍説地這些話,都很有道理,只不過是廢話罷了。沒有一種駕御體內真氣的法門。人體內地自我限制。當然不會任由真氣無限制地膨脹,可是如果不能讓真氣向上提升。超過那個臨界點,又不可能掌握到那種玄妙的法門。
真的是廢話,而且是一個在邏輯上説不通的命題。
“因為體內的真氣已經不是人體所能承納的程度。已經脱離了人世間地範疇,所以相應地。操控這種真氣地法門,也不應該是人類所具有的東西。”四顧劍將目光從頭頂收了回來,望着範閒冷漠説道:“這是很自然地道理。”
“那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所以你要先找到一個不屬於人世間的法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四顧劍將目光收了回來。大青樹上的風也停了。樹葉輕輕搖擺。那些沒有來得及逃離大樹地幼鳥和蟲兒陷入了沉默。有着一股死裏逃生的喜悦。
“也正是我先前説過地心念與意志。”
四顧劍看着範閒的雙眼,不知道這個年輕人能體悟多少,能領悟幾許。緩緩説道:“超凡脱俗的實力,必須通過超凡脱俗地方式。才能夠出現在這個世間。你要忘記你曾經學過地一切,小手段,大劈棺。四顧劍。霸道法門。天一道地法門…你要忘記這一切能夠捕捉到痕跡地法門。”
“但凡有痕跡,必有道理可循。然而大宗師境界的實勢,委實是沒有什麼道理的。”四顧劍雙眼裏地瞳孔漸漸縮了起來,看着範閒厲聲説道:“你要忘了你是一個人!要忘了你有手有腳,要忘了你身上的毛髮,骨中地痠痛,不要試圖用任何身體可以控制的方式,來安撫你體內的真氣。”
“只有心念和意志,才能拋卻肉身地限制。”四顧劍地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卻像是無數鐘聲響徹範閒地心頭,“脱了衣服去。”
…
脱了衣服去,範閒的心頭如遭雷擊,汗水忽然滲出了他地身體,將他身上的衣衫全數打濕。他對這句話很熟悉,因為這是五經《宿語錄》中的一段,苦荷大師的師祖根塵大師悟道之時,曾經喝道:人之身體,便是汗衫,只有脱了,方才大道!
在澹州的懸崖上,霸道功訣修行至最關鍵的那一刻,五竹叔一棍砸向他的腦心,也是喝出了這句。
沒有想到,今時今日,竟又在四顧劍的的口中聽到了這句話。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也在向範閒證明,這句話的深深意味,彷彿間,似乎向他展示了一個神秘而不可測,又極富魅力的全新境界。
四顧劍這位大宗師,在説完這句話之後,便再也沒有開口,平靜而沉默地坐在大青樹之下。
範閒身上盡是冷汗,隱約間知道自己明白了一些什麼,但實際上卻是什麼也不明白,他知道四顧劍説的是真的,是對的,只是這種法門卻太過虛無縹渺,根本無跡可尋,最關鍵的是,如此唯心的説法,與他自幼修行的霸道功訣,完全是兩個方向,無人身以為橋樑,難道僅憑心意,便能影響這實實在在的世間?
人之存於世,與萬物相異者何處?便在心意二字,人乃萬物之靈,能言能思,能觀花開而喜,觀花落而悲,觀月圓月缺,卻生天地永恆滄桑之感,觀潮起潮落,生人生無常之落寞。
首於黃土的老人們,也知道皮影戲的愉悦,奴隨潘郎宵宿久…便是本能的快感,卻也能經由脱離了本能或物質的方式,影響人的心思。奸惡無雙的權臣,卻也可以枯座靜齋半日,寫一幅中堂,得意良久,把自己感動的涕淚直下。
沒有哪種生物比人類更復雜,只有人才能擁有如此豐富的情感與不可一時或忘的心意。天地冷漠,觀眾生死滅,卻只有人,能反觀天地,心意隱隱與之相通。
範閒身上的汗水漸漸幹了,他知道那種境界是怎樣的令人心折,但他更知道,這種境界,不是想達到便能達到的。他沙啞着聲音問道:“真正的四顧劍,可以不用劍…你怎樣教我?”
“法門不傳二耳,非不願傳,實不能傳。”四顧劍打破沉默,冷漠説道:“你今日跟我在東夷城內閒逛,我只能讓你看,至於你能體會多少,那就全憑你的造化了。”
範閒誠懇一禮,説道:“願為您帶路。”
小皇帝在二人身旁閉着眼睛,眼皮急顫,看樣子是在試圖將這老少二人今天的談話,一字不落地全部記下來。
四顧劍卻也不理會這兩個年輕人心裏在想些什麼,示意範閒推着自己的輪椅,離開大青樹,向着繁華的東夷城內行去。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當四顧劍抬頭望天的那一瞬,大青樹下的行人旅客們早已驚懼地向四周散去,此時樹下一片靜寂,只有淡淡陰影,籠罩着樹下的土地。
嘩的一聲,海風吹拂而過,大青樹之下驟然一片青葉飛散,不知落下多少片葉來,露出了兩方空洞,可以看見湛藍的天空,就像是有一尊神祇的目光,曾在某時,淡淡向着天上掃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