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閒及衞華,這兩位天下間最大的特務頭子,就像是兩位心性純朗的學生士子般攜手寒喧,感佩無言,立即攜手入座,把酒言歡,憶當年上京城外事,輕聲細語走私事,開心處哈哈大笑,感慨時真是思緒萬千…
如此真情實意的表現,讓宋國陪同的官員以及北齊南慶兩方的禮部官員,隨侍護從們全部看傻了眼,心想這二位難不成感情好到了這種程度?但馬上眾人便想明白了其中緣由,大感讚歎佩服,心想到底是最頂尖的特務頭子,這樣死不要臉的虛偽性情,果然是將遇良才,棋逢對手,惺惺相惜,情不自禁。
略坐着説了會兒閒話。眾人知道,這二位既然在宋國相遇。自然要代表身後龐大的勢力,進行一番試探,用言語逼出些刀劍來。而自己這些人若在一旁。卻永遠只能看到他二人在哈哈哈哈,便很自覺地退了出去。
婢女們上完菜後便也退下,抱月樓最豪華的單間內頓時陷入了安靜之中。範閒沒有上桌。而是在一旁地雕花木椅上坐下,眼神十分平靜。看着衞華説道:“你們是昨兒個到的。今天就找上門來,還真不肯給我喘息地機會。”
衞華笑了笑。拾起桌上的熱毛巾擦了把臉。走到範閒身旁坐下,思忖片刻之後,輕聲説道:“雖然全天下人都能猜到小范大人一定會親自來。但如果沒有親眼見到,我大齊千萬百姓。如何能夠放心?”
範閒眼睛微眯,笑着説道:“怎麼?這是替你大齊百姓來向我討公道?”
去年時節。監察院在西涼一地發動攻勢,將北齊潛入定青二州,與胡人勾結的間諜密探一網打盡,殺了無數人。此事引得北齊朝廷大驚之後大怒,往常北齊小皇帝與範閒盡力維持地表面和平。也終於被撕開了一大道口子。
此時廳內再無旁人,範閒與衞華自然也不會再聊天氣如何。説話地聲音都清淡冰冷起來。衞華看了他一眼。寒聲説道:“小范大人,當年你我合作,也算是彼此信任,可是去年你弄出這麼一出事情。事先一點兒風聲也沒有知會。是不是做的太過頭了一些?”
範閒眉梢一挑。眼眸裏狠勁兒大作,説道:“你們勾結胡人,殺我大慶子民,難道我辦事兒之前。還得提前告知你們?你以為你們是誰?”
衞華心頭微凜。才知道如今的範閒。早已不是當年在上京城內初出茅廬地温柔可親少年。
他沉默片刻。開口説道:“舊事莫提。只是此行往東夷城參加開廬儀式。不知小范大人心頭究竟做何想法。”
“傻了吧?”範閒微嘲説道:“我乃大慶澹泊公,此去東夷所謀自然是我大慶利益,你又不是不清楚,何必多此一問。”
衞華皺了皺眉頭,心裏有些寒意。心想雖説陛下天賦其材,將朝政打理的井井有條,然而如今天下大勢在此。慶國強盛如昨,此行東夷,如果要説動劍廬及城主雙方,不被慶國強勢所壓倒,着實是件極困難地任務。尤其是此次南慶派去地是範閒,這個自己一直沒有看清楚底細的南朝同行,他心裏着實有些打鼓,並沒有幾分信心。
“有人託我問您一句話。”衞華坐在範閒地身旁,壓低聲音説道:“當年酒樓上地協議,可還算數?”
此言一出,範閒面色微變,眸子裏透出一絲難以捉摸的自嘲之意,輕聲説道:“哪裏有什麼協議?”
衞華表情不變,只是眉頭皺的更深了一些,大概連他也不知道陛下讓自己問地協議究竟是什麼內容,嗓子有些乾澀,問道:“小公爺準備毀諾?”
範閒聽到這句話,微微皺眉,站起身來説道:“第一,從來沒有什麼協議,第二,這種事情,難道應該是你來和我講的?”
衞華雖是北齊錦衣衞指揮使,也深得北齊皇帝地信任,但是在國中的身份地位,卻是遠遠不及範閒。尤其是涉及某些大事,範閒更是確定對方沒有這個資格來與我談判。
“東夷城是好大一塊鹿肉。”範閒轉過身來看着他,説道:“有能者得之,我是不會讓地。”
衞華起身平靜應道:“我大齊自然也是不肯讓的。”
廳內
凝,緩釋刀劍之意,寒冷頓起,將桌上那些熱氣騰騰都冰的不敢吐氣。範閒卻只是笑了一聲,便坐到了桌子上,一手執箸挾菜,一面隨意説道:“四顧劍相邀,北齊當然不止就來了一個你,我很好奇,你們真正主事的人是誰。”
這個問題衞華自然不會回答,但他地心裏的寒意卻愈來愈濃了,看着面前這位南朝地年輕英俊官員,生出了極大地忌憚。如今地世間,都清楚,範閒一手控監察院,一手控內庫,乃是慶國皇帝陛下地左膀右臂。如果想要削弱慶國的實力,能夠殺了此人,當然是件很美妙地選擇。
然而衞華下不了這個決心,也沒有資格做這個決定。北齊朝廷在最近的兩椿事之後,都察覺到了範閒此人的厲害。對於這種人。能殺死固然好,但如果殺不死。則將會後患無窮。
而這世間。又有誰能殺死範閒?當年地長公主不行。秦家在山谷里布置地狙殺也不行,難道就憑北齊地錦衣衞,還是這一路上東夷城劍廬地九品刺客們?
衞華收斂了心神。復又坐了下來,儘量穩定自己地情緒。陪着已經恢復平靜地範閒用着菜食。説着閒話
—
南慶北齊乃天下最強大地兩方勢力。而赴東夷城觀開廬之禮地兩大使團。居然如此湊巧地在甫入東夷城控制範圍之初便遇見了。這個事實。讓很多人感到了惶恐和不安。尤其是東夷城劍廬地接引弟子,城主府地禮事官員。更是警惕萬分。生怕這兩家眼紅心急之後。打將起來。
兩邊的使團加起來。足足有五百人,恰好又住在相鄰地兩間別院,每每出入之時。雙方官員橫在長街兩側,敵意對峙之下。着實看上去有些恐怖。一千隻眼睛在用目光殺人。誰如果處在這種環境下都不會太好過。
衞華憂心忡忡,但表現地還算平靜。真正平靜地是範閒,他根本不擔心此行會遇到什麼危險。除非四顧劍此時已經下了瘋狂地決定,整個東夷城都沒有人敢冒着慶帝暴怒地風險。對南慶地使團下手。
宋國地官員王侯們是哪一邊都不敢得罪。紛紛用最高級地禮儀和最奢華地用度表示自己地誠意。尤其是對於南慶澹泊公範閒。更是謙卑到了極點。
好在雙方的使團在東夷境內地第一次親密接觸。只維繫了一天。衞華沒有從範閒這方得到任何可以聊以安慰地信息。心裏地不安愈來愈重。沒有什麼精神去繼續試探南慶將要給予東夷城地條件,提前離開了宋國。
宋國官員和東夷城過來地接待人員們看着這一幕。齊齊鬆了一口氣。然而就在北齊使團離開地當天下午,範閒一聲令下。南慶的使團也跟了上去。
這一跟便是三天,範閒只是在馬車上犯春困,似乎並不擔心東夷城那邊會發生什麼事情。只是慶國禮部官員知道北齊地使團在前,也把自己隊伍的速度壓住。沒有與對方再次發生接觸。
春眠不覺曉,大夢誰先知。範閒無比慵懶地睡了幾天後。終於從隊伍地行進速度上,發現了一些問題,他皺着眉頭問道:“按原定的行程,現在應該是到龍山了。為何才進淮上?”
史闡立也覺得有些奇怪,問了問前方地監察院啓年小組成員,才明白了原因,回車稟道:“北齊地使團速度太慢,也不知道那位衞大人。是不是不願意去東夷城迎接失敗,所以刻意走地慢。”
這番話是帶笑説出,範閒卻沒有笑。史闡立住了嘴,心想難道速度慢些也有大問題?
範閒撓了撓頭,皺眉問道:“如果…北齊有人從上京城離開,情報傳到我地馬車上,需要幾天時間?”
“至少要八天。”
“也就是説,如果有人在五天前離開北齊上京,而我卻沒有辦法知道?”範閒搖頭説道:“如果真地是那女人來,消息一定掩藏地好。如果她真的來了東夷城,只怕就這兩天便進了劍廬。”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説道:“而我們卻還在路上。”
史闡立心頭微凜,輕聲説道:“海棠姑娘就算提前去了東夷城,也影響不了什麼。”
範閒笑了笑,沒有説什麼,心裏卻想着衞華那小子,居然用這種擺不上台面的手段,給北齊地説客爭取與四顧劍單獨相會地時間,實在是有趣。
然而對北齊來説有趣地事,對如今地範閒來説,便是相當地無趣。所以當使團浩浩蕩蕩地車隊剛進入龍山城時,他便召來了使團地官員及監察院部屬,做出一個令下屬們瞠目結舌的決定。
然而沒有人敢反對範閒的決定
又是一年春來到。柳絮滿天飄,飄飄灑灑千萬裏,仿似雪花於暖風中招搖。扶搖直上,遮城廓。掩海光,令得行人掩面疾走。做集體悲痛狀。哪有半分享受感覺。
兩個戴着笠帽地行商,就站在
飛絮之中。很明顯這是兩個外地來的陌生人,一點惱人的柳絮,反而有些陶醉其中。站在馬車之旁欣賞不止。
“真是人間至景。只是可惜把這座天下第一雄城遮住了。看不清楚模…阿訖!”年輕一些地笠帽客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頓時破壞了他賞春地興致。
他旁邊那位年紀約大一些的笠帽客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怔怔地望着空中的柳絮。半晌後才醒過神來,淡淡説道:“那麼大一座城,走近些自然看的清楚,這些柳絮小時候倒經常見,只不過是兩天的功夫便散盡了,少爺你地運氣不錯…不過説到人間至景。這幾日車過春道。你都在睡覺,沒看出是個好賞景地人。”
年輕地笠帽客抬起帽檐,眯着眼睛看着穿梭的行人行商,以及遠方看不清楚的城池,露出了那張尋常端正地面容,眸子裏閃過一絲笑意。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南慶範閒,不知為何,他冒着風險脱離了使團的大部隊。只帶着身旁那人,來到了東夷城前。
雖然東夷城此時應該不會對範閒動手。但誰知道北齊人在這處佈下了怎樣的安排,範閒如此行險本不應該,只是他有種複雜的預感,似乎自己必須提前來,不然四顧劍説不定便會倒向北邊了。
而且在安全方面。他並不如何擔心。雖説東夷城內九品高手雲集,可是他如今已經是九品上的頂尖強者,加上身邊這一位世間第一刺客。打不過人,逃跑應該不難。
身旁帶着影子,就等若是帶了監察院半個六處。
範閒回頭看了影子一眼,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他此行東夷,讓影子現出了身形,就在身邊跟着自己,那些天底下無比了解自己的敵人,想必絕對猜不到。
少小離家老大回,範閒清楚影子為什麼此刻表現出與往常大不同地感慨,以及為什麼會忽然變得如此多話。
五竹叔離開前地話便越來越多了,身為他第一號崇拜者的影子的話也越來越多了,在範閒看來,這是很好的事情。
“難道這麼多年,你都沒有回來過?”範閒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驚訝問道。
影子將笠帽的帽檐往下壓了壓,擋着天下落下的飛絮,遮着自己地面孔,冷漠説道:“我殺不死他,回來做什麼?”
範閒笑了笑,沒有再説什麼,當年東夷城的滅門慘案太過怪異,除了用四顧劍發瘋白痴來解釋之外,根本説不大通。只是四顧劍身為大宗師,誰也不敢去問他什麼,範閒即便想幫影子解決影響他一生的悲慘往事,也找不到線索。
“你那位白痴大哥馬上就要死了。”他拍了拍影子地肩膀,嘆息説道:“人死如燈滅,將來黃泉路上一家團聚再去問去。”
影子的肩膀僵了僵,説道:“他必須死在我地手上。”
範閒心情一緊,有些不知道自己帶着影子回東夷城,這究竟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
影子雖然許久未回東夷城,但畢竟少年之前,都是在這座大城之中長大,對於那些街道方向還記的清清楚楚,關於柳絮的闡述也沒有説錯,待他們二人走到東夷城近處時,天上的飛絮便已入了泥土,再也尋不到飛舞的痕跡。
範閒從車轅上跳了下來,看着周遭地熱鬧市井與行色匆匆地商人們,感慨道:“果然是一座商城,只是去了飛絮,卻也沒有什麼雄城感覺,實在是有些失望。”
他確實很失望,天下傳聞,東夷城乃天下第一大城,沒有料到待範閒真地看到這座城池時,竟然發現,這座所謂第一大城,竟然沒有城牆,只是無數的市井樓房拼接而成!
“東夷城建城極晚。”影子在一旁冷聲説道:“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修過城牆。”
範閒看着塞滿視野地灰色樓宇,與層層疊疊的街道,暗自心驚,這東夷城的面積實在是大的有些可怕,聽影子解釋後皺眉説道:“可是如此大城,沒有城牆,豈不是更容易被外敵所侵?”
“最初的東夷城內,都是些好利商人和愚痴百姓,根本沒有什麼可以抵抗外敵的能力,即便花費無數,修起一座天險般的城牆,也不可能抵抗北齊或是南慶的大軍?有無城牆,對於東夷城的影響並不大。”
影子停頓了片刻後,説道:“有些人説,大兄就是東夷城的城牆,如果他活着,東夷城沒有城牆,也無外敵敢來進犯,如果他死了,就算東夷城有千仞之牆,也依然是國破家亡的下場。”
範閒沉默許久,明白了東夷城不修高牆的隱義,他的目光投往東夷大城郊外的某處所在,暗想那位藏在劍廬裏的東夷城城牆,在垮塌之前,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而那個人,是不是已經開始在劍廬裏,試圖修補這座城牆心上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