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閒手頭有兩套情報班子,對於天底下的動靜,偵知極為迅速。但是東夷城開劍廬一事乃是各方勢力注意事宜裏的重中之重,他離京極快,那時監察院和抱月樓尚未有情報回來。燕京地處偏北,與天下另兩方勢力多有交雜,而且軍方也有自己的情報系統,所以他急着問一下王志昆,看看對方有沒有什麼消息。
王志昆皺眉思忖片刻後,不怎麼堅定説道:“依常理推論,應該是長寧侯爺。”
東夷城日後的傾向,影響太過深遠,不論是北齊還是南慶,都極為緊張,南慶派出天字第一號打手範閒,估計逃不脱天下人的分析判斷,而北齊方面必然也要派出與之相對應的人物,才能讓東夷城感覺到他們的誠意以及籌碼。
長寧侯爺乃是北齊太后的親兄弟,而且如今掌管着北齊內庫地銀錢往來,確實是個極重要的人物。
範閒卻挑了挑眉頭。有些猜疑意味地輕聲説道:“這位侯爺也是老熟人了,喝酒倒是不錯。可真要做起事來,比他兒子差地可不少少。”
王志昆知道此時説的是正事兒。以他大都督地身份亦不敢怠慢,應道:“衞華雖然是錦衣衞指揮使。但北國錦衣衞。地位卻遠遠不及院裏,他也沒有這麼大的權限。”
範閒點了點頭。監察院這個特務機構實在太特殊。除了自信到掉渣地皇帝老子。沒有哪位帝王敢允許這樣一個機構存在。北齊錦衣衞在雖然承自當年肖恩組織地緹騎,但在北齊太后皇帝母子二人的打擊下,聲勢早已遠不如大魏之時。
尤其是沈重被上杉虎當街刺死後。錦衣衞能力雖在。地位卻是日趨低下,如果北齊那位小皇帝。真地想在東夷城有所作為。衞華也不是一個好選擇。
“兵來將擋。不管派誰來。終究比拼地是國力。還是不要再想了。”範閒飲了一口酒。眉宇間浮出淡淡地疲憊之意。
王志昆微笑看着他,開口説道:“小范大人此去,必然馬到成功。”
範閒苦笑了一聲。離京都前。包括胡大學士在內地所有人。都和這位王大都督一樣有信心。甚至皇帝陛下在御書房裏做交代,也似乎根本沒有想過範閒會輸這一仗。
他不瞭解。在慶國官員百姓的心中。小范大人這四個字。當年所竹的金邊。早已變成了一片金芒,所有人對他都有極強地信心,五年來地過往早已證明了。只要他親自出手,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
慶曆十年地這個春,慶國朝野上下。似乎都在安靜地等待着東夷城地臣服,等待着小范大人馬車進入劍廬,不費一兵一卒。就開始接收一大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生活地子民以及藴積無數年地巨大財富。
只是範閒自己卻不會做如此想法。雖然通過王十三郎。他感受過四顧劍此人地態度,也小心翼翼地向這位劍聖大人表示過自己地態度,雙方在某種程度上尋找到了利益的交叉點。然而此行東夷。要為慶國爭取的利益着實太大。
換一個角度説,東夷城要付出地利益太大。這不是過家家。也不是涉及上百萬兩白銀地大生意,而是實實在在地歷史改變,一個真正的歷史大事件。就將發生在範閒地眼前,甚至是他地手中。
當此時局,由不得範閒不惶恐,他時常在想,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能夠開土擴疆,而且還可能是走地九七地路子?
問題在於,四顧劍重傷將死。對於慶帝的恨意與怒意,只怕傾盡東海之水都難以洗清。這位大宗師雖然明知自己死後,東夷城必然要被兩大國家瓜分,他要為這座城,以及城旁的諸侯國考慮,所以才會邀請北齊南慶去參加他人生最後一次地開廬儀式。但他仍然要替東夷城的子民,最後一次爭取利益。
範閒不由想起了離京前,在御書房內與皇帝老子最後的一次深談,其時陛下地臉上浮着淡淡的微笑,雖然與眾大臣一般,對於範閒此行東夷充滿了信心,但是言談舉止間,卻根本不是很看重這次開廬儀式。
皇帝的心思,範閒很瞭解,自信強大如陛下者,根本不在乎東夷城大廈將傾時所釋出地和解之意與最後的善
在皇帝看來。這只是東夷城最後地悲鳴,如果慶國能夠花更少的代價,得到東夷城地土地與財富,那當然是極合算的事情,可是如果四顧劍提出地條件,讓慶帝覺得很無稽,慶帝並不憚於直接舉起手中地刀槍,將這聲悲鳴變成慘號。
而以範閒的分析及對這兩位當世強者性情地瞭解,四顧劍即將提出的條件,肯定是慶帝無法接受的,這才是他此行所要面臨地最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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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使的隊伍不敢在燕京城裏耽擱太多時間,第二天一大清早,範閒便在王志昆和梅執禮相送下出了城池,會合了由江南一地趕過來地監察院四處部屬,往官道之上駛去。
車隊向着南慶國境線附近行去。還未完全離開燕京大營護送的官兵。便又迎來了一枝會合地隊伍。一位商人在眾人納悶地目光中。登上了範閒地馬車。
“辛苦了。”範閒拍了拍史闡立地肩膀。這些年裏。範門四子有三位在慶國朝中打拼。而只有當年未中舉地史闡立成了範閒地私人助力,一直在江南和境外豪華郡中,與桑文一道開設抱月樓。暗中替範閒梳理情報來源。
史闡立低聲對門師範閒交代了最近抱月樓地狀況。以及在東夷城內所打聽到地一些小道消息。
“看來十三郎説地對,東夷城內部也有紛爭。這一次天下人都以為我大慶是要去摘果子。哪裏會想到這果子也可能是有毒的。”範閒聽了半晌後。自嘲一笑説道:“只是我看不清楚。那位東夷城地城主。究竟是哪裏來地勇氣。居然在四顧劍馬上便要離世的情況下。還敢和我大慶對着幹。”
“北齊人肯定在暗中支持他。即便是劍廬內部。也有很多人不願意和我大慶靠近。”
“這些事情不是由得他們願不願意地。”範閒嘆了一口氣,“實力決定一切。四顧劍一死。北齊東夷再無大宗師。雙方只能在疆場上見。北齊國境寬闊。民富土肥。與我大慶倒是有一戰之力。而東夷城以貿易立城。富則富矣,強卻不怎麼強,哪裏是我慶軍地對手?”
“關鍵問題是。四顧劍傷於陛下之局。劍廬上下恨我南慶入骨。只怕他們寧肯拼死一戰。也不願意就此屈服稱臣。”史闡立這些年過着大老闆地生活。養地胖了些。頭上也未生出白髮。較諸當年地青澀寒酸模樣,不知改變了多少。但唯一沒變地。則是對範閒地忠心與敬佩。自年前起,他便留在東夷城打探劍廬方面地意向。所以知道如今地劍廬死寂之下藴着風險,不免有些替門師擔心。
“關鍵還是四顧劍的態度。”範閒低着頭。閉着眼。隨着馬車地行進一起一伏,苦笑説道:“他若真是個擰脾氣地白痴。只怕還是要大打一場。不過如果真要打一場,那十三郎又算什麼呢?你這幾年傳來地消息如果確實地話。十三郎將是他地衣缽傳人,這麼強而有力地態度。逼着我都要替他東夷考慮再三。四顧劍總不至於白出了這步棋。”
“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東夷城倒向我大慶還是北齊,是一椿事兒。然而四顧劍之後地劍廬,究竟由誰掌管,這又是一椿大事。”史闡立憂心忡忡説道:“雖然十三大人深得四顧劍寵愛。但是雲之瀾才是劍廬首徒,他交遊廣闊。極得人心,又有無數師弟妹及晚輩造勢,加上城主府和北齊地支持。四顧劍如果死了,只怕雲之瀾不會給十三大人任何機會。”
範閒睜開雙眼,眸中寒芒微作。自言自語道:“難道又要像很多年前殺盡滿門。劍廬才能定了歸屬?”
這説地是很多年前東夷城地一椿舊事,大事,四顧劍令人髮指地連斬家族逾百人。甚至連自己地親生父母都沒有放過,瘋子白痴地惡名不脛而走。同時也讓監察院揀了一位影子,直至今日。
史闡立沉默着。不知該如何回答。
“東夷城城主肯定是不可能接受我們地條件地。”範閒輕聲説道:“有本講三國的説本里提過,臣子們可以投降,因為他們還是在做臣子,只有那位城主。如果投降了,那他什麼都不是了。”
“還有個關鍵就是東夷城的傳承。”他揉了揉眉心,“如果雲之瀾真要和十三搶。我們這些外人,在事前也起不了什麼太大地作用。”
史闡立沉吟片刻後,小聲問道:“老師離京前,陛下給地底線是什麼?”
“稱臣,納貢,散軍,各諸侯國開國境,我慶軍入境進駐,王公一律集於京都居住。”範閒低着頭説道。
史闡立大吸一口冷氣,心想這些條件開將出來,東夷城直接等若是廢了,陛下地胃口太大,想僅憑着強大地國力進行恐嚇,就不戰而屈人之兵,這等喪權辱國地條件,只怕東夷城沒有人敢接受。
“當然,年限可以再談,不見得爭於一時。”範閒輕聲説道,其實這是他與慶帝私下爭論許久之後,才替東夷城爭取了更多的時間。他頓了頓後,接着説道:“如果這些小王公們不敢去京都住。陛下在燕京替他們另修新府,自然是不會虧待他們。”
史闡立壓下心頭的震驚,搖頭説道:“沒有人會答應,這等條件,等若是將他們的人頭端入於我大慶的案板之上。只怕他們寧肯拼死一戰。至少還有些希望。”
範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説道:“北齊人肯定不能眼睜睜看着東夷被我們吞了,這一次他們一定會做足手腳。”
“他們能做什麼?”
範閒掀開車窗的窗簾,望着官道上地青青樹木,隨意説道:“北齊那位小皇帝,會首先試圖在四顧劍臨終前,説服他與北齊聯手,由北齊給予東夷城大量支持。如果一旦被北齊人察覺。東夷城真的抗不住,準備答應我大慶朝的條約,那麼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破壞這次協議。”
不等史闡立開口,他繼續輕聲説道:“殺了我,或者是殺了東夷城內某位重要的人物。挑起東夷城與我南慶之間本就濃烈的仇恨與血腥,只要戰爭開始了,東夷城便是再想投降,以陛下地性格。也不會答應,到那時,北齊人便可以騎在牆上,再做打算。”
便在説這些話的時候,車隊向着東南方向轉了個彎。依着一座小山,畔着一道清流,往着宋國的方向行去。範閒眯着眼睛往後望去。燕京城依然清晰可見,那處大營裏的士兵們正等待着戰爭的來臨,或者是驚恐於戰爭的來臨。
王家小姐要嫁入和親王府為側妃了,所以今天自然不可能來送範閒,但依然是很恭謹地託王大都督給範閒帶了禮物。每每思及這位起始刁蠻無雙,後來卻被自己整治的悽苦不堪的大小姐,範閒地心情便會覺得有些複雜。
不管是什麼樣性情的人,不管是大宗師還是驕蠻權貴之女,如果他或她在這個世間,有一件一定想達成的目標,那麼他或她,肯定都願意為此事而付出平日裏根本不可能付出的代價。
“我現在只擔心一件事情。”範閒收回望向車窗外的目光,輕聲説道:“四顧劍又不是位大聖大賢的人物,如果他和我一樣,都信奉死後不怕洪水滔天這一條信條,那就麻煩了。”
“嗯?”史闡立明顯沒有完全聽明白這句話。
範閒苦笑了一聲,説道:“苦荷臨終前,步下兩着狠棋,拖得我大慶辛苦不堪,更是讓我頭痛異常。似他們這樣地大人物,看的比誰都遠,我很難相信,四顧劍敗於陛下之手,芶延殘喘至今日,整整想了兩年半時間,會這樣甘願認輸,而沒有什麼想法。”
他害怕這些大宗師們的可怕想法。
…
第三日,車隊穿過隱於平原中的那條無形國境線,進入了宋國。這個小諸侯國面積不大,還及不上南慶或北齊地一個大州,但歷史卻極為悠久。雖有名義上的王,但實際上全部由東夷城進行節制,除了官員任免的權力之外,一應武裝力量都出自東夷城城主府及劍廬。
對於宋國,範閒並不陌生,對於這條道路,他更是無比熟悉。因為宋國的抱月樓開的極早,是範閒控制天下高端青樓產業,進行連鎖店發展時地第一批試點。而幾年前大東山之變,範閒在狙死燕小乙之後,以重傷之軀逃出羣山,也是從宋國進入了國境之內,穿過燕京,最終回到了京都,帶領着監察院,向長公主一方勢力發起了狠辣的反擊。
往年過時,範閒孤身一人,隱姓埋名,喬裝易容,身心俱疲,傷勢纏綿,且未知前路何在。
今年來時,一路華蓋相隨,隨侍如雲,亮明儀仗,萬人矚目,風光無限,以當世第一大國權臣的名頭,橫生生誇耀於宋國地大街之上。
然而在範閒看來,自己其實根本沒有絲毫變化,真正變了的,只是這天下間三方勢力的實力對比。
拒絕了宋國官方盛情地接待,也迴避了那些警惕而複雜的目光,範閒一行住進了抱月樓,畢竟是自家的產業,安全方面比較放心。
初初入樓不過片刻,便有宋國官員神情緊張地前來稟報,説是有客人前來,請求面見小范大人。範閒神色微怔,再看這官員緊張神情,便知道來客是誰,不由笑了起來,心想倒也真巧,自己剛到,北齊人也便到了。
他起身走到廳外,一拱手笑着迎道:“衞華兄,想不到來的果然是你。”
北齊錦衣衞指揮使衞華一臉無奈笑容,鄭重回禮道:“見過小范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