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看着他,雙眸裏透着股無所謂的懶散,“青州雖然畢竟在西大營控制之中,何至於怕成這樣。”
李弘成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怒説道:“你是達官貴人,心思一動便要去青州,難道不知道會惹出多大的麻煩?”
青州城乃慶國最邊遠的一座州城,是當年大皇子第一次領兵時強行打下來的土地,也是最新的一座州城,深懸於草原邊緣,三方空虛,時常處於雙方交戰的鋒鋭所衝,如果讓西胡知道監察院範閒深入青州,只怕會不惜一切代價來攻。
範閒打掉快要指着自己臉的手指,惱怒説道:“難道你不是達官貴人?和親王不是?葉靈兒不是?”
“但我們都是在軍營之中!”李弘成看着他,憤怒地提高了聲音,説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你到了青州就會停下腳步?我太瞭解你這個人了,眼看着草原在前,你會捨得不進去?你喜歡冒險,你喜歡偷偷摸摸,你從來不會跟着大部隊前進後退。”
“我能眼睜睜看着你在我的治下,溜進草原?”李弘成咬着牙説道:“我告訴你,門兒也沒有!”
範閒沉默了,沒有想到弘成竟是一眼就瞧出了自己的打算,但是他心中的那股陰火正在燒着,讓他必須進入青州,看一看正在發生的事情,哪怕不進草原也成。
“我答應你,我不會帶着部屬進入草原。”他望着李弘成。很認真地説道:“我只是要去青州查些事情。如果…如果我人不到。所有人都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相信我。這件事情很重要。”
“你去青州查什麼事?”李弘成冷靜了下來。看着他一字一句問道:“你如果有旨意,我放你們過去,如果沒有。你就不要再説了。”
“如果我有旨意,我還和你説個屁!”範閒見他油鹽不進,不由也憤怒了起來,罵道:“不要忘了,我是欽差!陛下允我便宜行事。我通知你。是尊重你。我真要去青州,你拿什麼攔我?”
聽到這話。李弘成咬着牙。卻是找不到什麼反駁的話語。半晌後冷着聲音説道:“我必須警告你,現在地邊關和以前不一樣了,很容易死人地,胡人變得越來越陰險…和你地手段差不多。為什麼先前你帶着監察院進城。能被我抓住,是因為定州城現在都混進來了很多奸細,西大營和西涼路總督府都很緊張這件事情。”
“你們的偽裝連我都騙不過,更何況是那些胡人。”李弘成盯着他地眼睛。努力勸説道:“葉靈兒和你不同,葉家在西邊還是很受胡人敬畏。但你地名聲代表着朝廷的顏面。如果胡人能夠殺了你,他們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
“奸細…確實有很多奸細。”範閒長吐了一口濁氣,幽幽説道:“過去三十年,胡人都無法往境內派奸細。因為咱們長的太不一樣了…結果就這兩年多了起來,我也很好奇,這些將咱們地情報賣給胡人的奸細,究竟是從哪裏平空冒出來的。”
李弘成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芒。
範閒望着他説道:“我此行最重要的目地,就是要挖出那個人。以及和那個人有關聯地所有人。為了這件事情,我準備了整整四個月!你如果要攔我,你去向陛下請旨。”
李弘成舉起雙手。表示放棄。卻依舊冷笑着説道:“但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出了事情,陛下怎麼辦?我西大營這些人怎麼辦?”
“你高估了胡人。”範閒微垂眼簾。嘲諷説道:“低估了我。”
李弘成怔了怔。忽然把他拉了進來。往存放地圖地書房裏走去。行過後園,來到一處房間,點亮明燈。李弘成鋪開一張極大的地圖,重重地將手掌拍在極西某處地方,冷聲説道:“看看青州地位置。遠在二百里之外,如果你要去,我派支千人隊送你,如果你不要人送…那我想知道。最後這三十里地平漠地帶,胡人前來突襲。你怎麼應付?”
範閒仔細地看着地圖,雖然這張地圖他在京都院內已經研究了許多遍,但此時重新觀看,依然感到了一絲寒意,往青州地道路緊貼着草原邊緣,胡人們憑藉着在草原上神出鬼沒的能力,確實可以隨時發起襲擊。
“我是商人,胡人不殺商人。”範閒低頭説道,心裏卻想着與胡歌之間的協議。
李弘成沒有接他這句話,指着地圖上説道:“這兩年,胡人天天從草原上跑出來,對青州後方的屯田進行掃蕩…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嗎?一旦那些胡人殺得興起,還管你是不是商人?你就算是個九品上地高手,可要是對着數百遊騎,又能有什麼逃生的方法?”
不等範閒接話,他的手指繼續在地圖上移動:“看着這塊,這是胡人主攻的方向,兩年裏,一共已經死了一千多名屯田軍。”
範閒知道邊境上地慘劇,説道:“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我敢擔保,我帳下的鐵騎絕不輸於胡人地遊騎,但這就像兩個人互捅刀子,刀子都是很鋒厲,但是目標卻有區別,他們不敢碰我地主力,我卻抓不到他們的主力。”
範閒若有所思,説道:“胡人的部帳在移動之中,我們的百姓卻因為田地而被捆死在土地上,他們對我們造成地傷害,自然要大過於我們對他們造成的傷害。”
李弘成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更要去青州,我要去看看發明了打草谷這種王八蛋戰法的高人…究竟是誰。”範閒的眼中一片幽寒,於寒冷之中開始燃起冥火。
知道無法説服範閒,李弘成盯着他的眼睛問道:“為什麼…監察院對於西涼地事情。如此注意?”
“不是院務。是我地私事。”範閒地心情明顯很糟糕。看着地圖上那
説道:“當然,不僅僅是私事,我必須在明年之前,勢穩定下來。我需要你地幫助,同時我也要砍掉胡人得到的支持。”
“明年之前?”李弘成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如此着急西邊地局勢。
“明年,四顧劍頂多能撐到明年春天。”範閒低着頭,説道:“四處放了一大半的注意力。用在觀察四顧劍的傷勢上。這位大宗師可真是能熬…居然比預想之中多熬了這麼久。雖然這兩年他根本沒有見過外人,但我們知道他還活着,而且我們知道,他明年就將死去。”
“四顧劍的死活和西邊有什麼關係?”李弘成惱火問道。
範閒抬起了頭來,望着他説道:“因為四顧劍如果死了,陛下會派我去東夷城…我再也沒有時間解決西邊的問題。”
李弘成冷笑一聲,説道:“你以為天底下地事情。你一個人就能解決完?我承認你地能力。但希望你不要將自己看的太高。”
範閒知道對方這句話沒有惡意,攤開雙手説道:“四顧劍之後的東夷城。總是要倒向一邊。不論是我大慶還是北齊,而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如何讓東夷城平穩地過渡到我們的手中。”
“或者是雙方相爭,東夷城依然可以保持一箇中立的姿態。”
“不可能了。”範閒自嘲一笑,搖頭説道:“四顧劍一死,城主府與劍廬的矛盾便會爆發,東夷城哪裏有資格中立?”
“但你還是沒有解釋,這和你急着來西涼有什麼關係。”
範閒有些無奈地看了弘成一眼,沉默半晌後。低聲説道:“原因很簡單,我必須證明給天下人看,我能解決西涼和東夷城地問題。”
“然後?”李弘成狐疑地看着他。
“然後我想向陛下證明。如果…我是説如果,如果真地要一統天下,不見得…非要打仗,就算要打,也不見得一定是武鬥。文攻也是可行,即便一定要武鬥…能小打就小打。”
範閒説話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甚至似乎他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李弘成也聽傻了。沉默地坐在一旁,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李弘成忽然站了起來,在書房裏來回地快速走動,似乎要消化自己剛剛聽到地消息,片刻後,他在範閒地身旁站住,難以自抑地笑了起來,笑聲中滿是荒謬的意味。
“你白痴啊!”李弘成對着他破口大罵道:“這麼幼稚的念頭也想的出來?你以為你是神仙,不花一兵一卒就能解決胡人?不花一兵一卒就能解決東夷城,還有北齊!”
李弘成氣的渾身發抖,指着範閒的臉,指尖亂顫:“我還以為你去青州有多麼了不起的想法,卻是如此幼稚的亂戰!”
“你究竟想做什麼?你真被太學裏地學生拍馬屁拍的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你真想當聖人?”
李弘成猛地攥住範閒的衣襟,咬牙説道:“你是不是瘋了?天下人不會因為你地想法,就乖乖的照着行事!”
兩個人的臉靠的極近,李弘成看着範閒眼眸裏的黯然,低壓聲音吼道:“證明給陛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範閒垂着頭,低聲説道:“我想什麼?如果我説希望天下太平,沒有戰爭…你會不會覺得這個想法很荒謬。”
李弘成鬆開雙手,範閒坐回椅上。
他看着範閒搖頭半晌,根本震驚地説不出話來,身為慶國兒郎,卻是如此厭惡戰爭?幸虧他知道範閒此生經歷了多少生死關頭,絕對不是一個貪生怕死之人。
“這個想法並不荒謬。”李弘成一字一句説道:“而是,這根本就不能構成一個想法。”
範閒抬起頭來,倔狠説道:“為什麼不能?如果我能憑自己的力量一統天下,陛下何必再去南征北戰,讓那些上萬,十萬,百萬,甚至千萬的平民百姓…因為這個光彩地目標而死去。為了這麼多條命,我憑什麼不能這樣想!”
“好好好。”李弘成氣地連連點頭。説道:“你可以這樣想,但是你永遠做不到,而且我勸你,最好不要讓陛下知道你地想法,不然他一定會認為你瘋了。”
“我本來就瘋了。”範閒閉上了雙眼。幽幽説道:“你不知道這兩年我是怎麼過的,我天天在想這個問題,似乎下一刻大戰就要爆發,那些什麼事兒都不明白的百姓,就死在馬下。死在刀槍之下。我想改變這一切。但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沒有人能夠幫我。”
“沒有人能夠幫我!”他忽然憤怒了起來,睜開雙眼,盯着李弘成,伸出一根手指大聲説道:“他們都走了!陳萍萍不管事了,父親歸老,林若甫在梧州被陛下嚇成了個老兔子!老大呢?他只怕還樂意去打仗,也不願意在京都待著…”
五竹叔也走了。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範閒在心裏加了一句。
“只有我一個人。”範閒的嘴唇微微顫抖,咬牙狠狠説道:“只剩我一個人在夜裏想着。掙扎着。我不甘心,明知道這是很難達到的目標,但我依然要試着去做。”
“荒唐!可笑!幼稚!”李弘成搖着他地肩膀,似乎想要把這個瘋子搖醒,“陛下用了三十年的時間,才營造出如此大好的局面…西胡?如果陛下做好準備,隨進可以把他們打成垃圾!在當前的狀況下,你卻想和陛下反道而馳?我告訴你。陛下不需要你替他做這些,他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做!”
李弘成像看着一個白痴一樣地看着範閒,“兩年裏。你讓監察院刻意被削權,以穩定朝廷,你讓內庫重新煥發當年地光彩,充實國庫,補充軍費…你如果真地替他平定了西胡。收回了東夷城,你便已經替陛下做好一切大戰前的準備,卻想
候讓陛下放棄開戰地念頭?”
“你認為陛下瘋了還是你瘋了?”
“到底怎麼了?這兩年裏。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李弘成不敢置信地看着範閒。問道:“天下太平?這種事情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至少在我活着地時候。我希望天下太平。這算是我地人生理想。”
範閒自嘲一笑。平靜片刻後。認真説道:“從小在州地時候。我就在想我這一世要做些什麼。後來漸漸明白。天下如果能夠太平,那便是最好不過了。”
“兩年前在京都。”範閒抬起頭來。看着李弘成近在咫尺地大鬍子與關切地雙眼。幽幽説道:“我看着老二吐血而死。長公主自刺而死,還有那麼多地叛軍士兵,禁軍,監察院地下屬。就因為一統天下這個目標。成為了陛下道路上地祭品。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堅定了這個理想,可笑嗎?”
“我也看過死人。”李弘成瞪着他。“這三年在草原上。我看過地死人甚至比你還多,但又能如何?歷史永遠都是這個樣子。你地理想本來就很可笑,知道嗎?”
“可笑地理想依然是理想。”範閒雙手交叉在胸前,回覆了平靜。安靜説道:“人如果沒有理想。那和鹹魚又有什麼區別?”
“整個慶國,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支持你地所謂…理想。”李弘成也漸漸平靜了下來,搖頭憐惜説道:“包括陳院長。包括範尚書在內,沒有任何人會支持你地想法。”
“我瞭解。”範閒説道:“我與世上絕大多數人本來就是不一樣地,我只是想用事實。來説服陛下。”
“陛下…永遠不會被人説服!”李弘成加重了語氣。
“沒有發生地事情,誰知道?”範閒站起身來,説道:“不要忘記。我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地爹了,你這兩年總是要結婚生子地,我們總得給自己地後人留下一些什麼,至少我希望不是一個戰亂不止,途有死屍地動盪天下。”
“你不看好陛下一統天下?”李弘成在聽了範閒那句話之後。沉默許久,開口問道。
“打天下易,治天下難。”範閒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拉亂了地衣衫。緩緩説道:“當年北伐將大魏打散,卻讓戰家繼承了大祚,江南江北,山東燕京之民易伏,但大魏故民,卻不是那麼容易低頭地。即便我大慶鐵騎攻入上京城,可真要讓那黎民百姓認可李氏皇族地統治,至少需要數十年時間。”
“準確地説,是數十年地鎮壓與屠殺。”範閒往屋外走去,“我不希望小花和良子姐弟二人,將來看到地不是西湖美景,東海風光,而是血流飄杵,鐵索橫江,所以我想試着改變一下,至少改變一下方式。”
“可是數十年地鐵血,會換來萬世地太平。”李弘成依然無法接受範閒地想法。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統江山或許會給百姓們帶來更多地好處,但是我卻顧慮不了那麼遠。”範閒説道:“這個想法,我曾經和言冰雲説過,我只能考慮我活着地當下,我子女活着地當下。”
“我只是不想當鹹魚,我不是想當聖人。”説完這句話,範閒往屋外走去。屋內李弘成雙掌按在地圖之上,忽然開口説道:“你為什麼要對我説這些?”
範閒沒有轉身,笑着回答道:“我們是朋友,我地想法不會瞞着朋友。”
然後他想到了那個穿花裙子地朋友,心尖抽痛了一下。
…
數日後,行西涼路欽差,監察院提司大人,澹泊公範閒入城代聖巡狩,西涼路總督並大將軍出城相迎,全城共慶三日。三日畢,大將軍府審羊肉鋪奸細一案,查明江南商人暗通胡賊,走私鹽鐵,共斬十四人。
大宴畢,欽差離城,舉城相送。同一日,欽差範閒卻已經扮成了商人,坐上了開往青州地馬車,開始了自己地查案之旅。
正如那夜與李弘成交心所言,他必須在天下開戰之前,平定西胡地局勢,和平收服東夷城,如此方能向皇帝陛下證明自己地能力,以及自己的手段可行。然而此行西胡,不僅僅是範閒想擺脱鹹魚人生地一步,更重要地是,他要去解決一件事情,一件令他十分憤怒地事情,這件事情卻不能對弘成説清楚。
馬車在無垠屯田間的官道上前行,車隊前後,監察院的下屬正警惕地注視着一切,以防被胡人打草谷地隊伍突襲。
範閒更希望有小隊胡人能夠前來,只是可惜,那夜之後,李弘成便搶先發動了慶曆九年地秋季攻勢,一時間將西胡地遊騎,殺回了天山腳下,草原之上,青州空虛的後方,頓時變得清靜起來。
範閒收回望向窗外地目光,知道西大營地大動作,完全是為了保證自己地安全,弘成雖然沒有言明,卻在用自己地行動,幫助自己。
他地目光落在手中地一把刀上,這把刀式樣普通,但用料極好,絕對不是胡人地工藝水平所能鑄成,但問題是,這把刀正是五個月前,青州城內繳獲地胡人兵器。
青州城內地四處官員,極為警醒地將這把刀送回了京都,呈到了範閒地眼前。這把刀沒有任何可以查到來路的記號,但範閒卻一眼便認了出來,因為這種刀,是北海邊上某處隱秘工坊做出來地。
範閒地眼眸中,充斥着難以抑止的怒火,體內真氣釋出,啪地一聲將這把刀生生折成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