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瞭解了一下時辰,言冰雲關好了窗子,坐回了椅上,從懷中掏出一個營繡的十分漂亮的荷包,從裏面掏出幾粒瓜子送到唇裏,細細地磕着,顯得十分無聊,只有當目光落在荷包上時,才會變得温柔與多情起來,這荷包是沈大小姐繡的。
小言公子這幾天格外悠閒,不需要再總領院務,又不需要像一處職員那樣敏感到病態地監察朝官,除了日行的四處事務外,他並沒有太多事情做
燕京與滄州中間的那片荒野上,上杉虎吃了燕小乙的一個大虧後,便平靜了下來,北齊人雖然遞交國書斥責,可是誤傷調查還在進行中,上京城沒有異動,東夷城那邊也極為安靜。
四處要管的事情就是這些,而且陛下出京之前,四處已經放出了足夠多的假消息,務必保證兩方勢力的安靜,言冰雲相信憑藉監察院的能力,北齊皇室和四顧劍就算知道皇上出巡的消息,也沒有辦法在極短的時間內反應過來。而且他是不得不悠閒,因為就算沒有這些差使,可是啓年小組的京都一樞還在言冰雲的控制下,依理講,像陛下出巡這種大事,他應該提前通知範閒…而很讓人想不明白的是,陳院長一朝歸京,便將他這個想法壓了下來,很決絕地壓了下來。
這正是範閒在澹州時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言冰雲此時還不知道範提司已經和御駕會合。心中還在隱隱茫然着。
同時緊張着。
京都看似平靜,禁軍京都守備加上那位渾身透着黑暗恐怖氣息地陳院長。沒有可能會發生什麼大事。如果要發生大事,應該是遠離京都的陛下身邊…
言冰雲苦笑着站在窗口。看着樓下地天河大道,不遠處地皇宮。他的地位並不高。但是他地角色很複雜。他是監察院實際上的三號人物。是範閒地親信。但他地父親卻還有另一個身份。最關鍵地是。他是當日陛下親召入宮地年輕人之一,一夜長談之後。又擁有了另一個身份。
難怪陳院長一朝回京,便壓住了自己。想必院長大人對自己也有些看法。
至於為什麼陳院長不讓自己通知範閒,言冰雲憑藉自己得天獨厚來自三方地消息。隱約猜到了一絲真相。卻開始驚恐於這個真相難道陳院長就算死了陛下地身邊會出大事?所以才想順水推舟。讓範閒離御駕越遠越好!
可是院長對陛下如此忠誠,再如何疼愛範閒。又怎麼可能把範閒的安危看地比陛下的生死還重?
丁當丁當銅鈴響了,京都各大衙門裏最特殊地歸家信號響起,監察院那座方方正正的樓裏走出無數行色匆匆地官員。他們不是去忙着播灑壞水。只是急着回家。特務也是公務,監察院裏也都是公務員。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
言冰雲沒什麼好收拾地,逕直出了樓子。坐上了自家地馬車。急匆匆地回到子爵府中,沒有去和沈家妹子談談情説説愛,直接找上了父親的書房。開口問道:“秦家那邊有沒有什麼消息?”
言若海看了兒子一眼。搖了搖頭。説道:“你在院裏管着四處,餚山衝那邊有沒有什麼動靜?”
餚山位置特殊。恰恰掐在東山路地進口處,此地在慶國東北。與東夷距離不遠,但由於澹州與東夷之間無人敢穿越的原始密林,所以兩地間的交通主要是憑藉海上。或者是繞過餚山。
本來東山路里沒有什麼太大地可以威脅到御駕地力量。但是餚山卻剛好橫亙在由東山路回京的路上,最關鍵地問題在於…言家父子都清楚。在那個山衝裏一直訓練着秦家老爺子的秘密親兵,年關時曾經在京都郊外狙殺範閒地隊伍。便是秦家瞞着朝廷從餚山調過來地。
“餚山衝那邊一直安靜,自從那件事情之後。院裏一直用極大的精神盯着那邊,如果一旦有異動。瞞不過我們。”言冰雲稍微放鬆了一些。坐了下來。
言若海微笑着説道:“我們知道的事情,便是院長大人知道地事情,便是陛下知道地事情。陛下既然敢帶着兩千禁軍去大東山祭天。如果不是沒將餚山衝裏那點兒人放在眼裏,便是相信秦老爺子地忠誠。”
“忠誠?”言冰雲嘆了一口氣,“暗中狙殺朝廷重臣。也算得上是忠?”
“忠誠分很多層次,上次的事情或許陛下已經懷疑老爺子地忠心,可事實上,臣子與陛下本身總是有差別的。”
言若海頓了頓後認真問道:“我已退職本不應再問,可是還是好奇,定州那邊有沒有什麼問題?”
言冰雲搖了搖頭:“年初斬了六百名胡人首級,本來應該此時回京報功。但明顯葉重也是擔心宮裏疑他,所以將隊伍留在了定州,不敢在陛下不在地時候歸京。”
他輕輕地握了握袖中的拳頭,欲言又止。
言若海好奇地看了兒子一眼,説道:“你往常不是這般模樣,有話便説吧。”
言冰雲一臉冰霜的臉上浮着一着隱隱的狐疑:“我不知道陛下的安全能不能得到確認。”
“有什麼危險?”言若海皺着眉頭説道:“我大慶朝七路精兵,你所懷疑的三路根本不可能靠近大東山,全在院裏的注視之下。”
“燕小乙呢?”言冰雲冷冷地盯着父親的雙眼,似乎想從他的眼睛裏看出別的東西來。
言若海很自然地轉過頭去,避開兒子的目光,説道:“燕大都督又怎麼了?”
“滄州大捷有問題!”言冰雲壓低聲音説道:“我説過這次滄州大捷有問題!四處查軍功的密探已經回報,那些首級雖然經過偽裝,但有些問題…”
“你是四處頭目,接的我的班。應該知道,殺民冒功…雖然是大罪,但向來沒有辦法完全杜絕,尤其是這種邊將。需要朝廷額外地賞賜來平衡邊寒之地的悽苦。”言若海冷漠地説道:“再説就算燕小乙謊報軍功,和大東山之上的陛下有什麼關係?不要忘了,北齊國書已經到了,難不成北齊人會和燕大都督一起演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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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的就是這點。”言冰雲冷冷地説道:“如果只是殺民冒功,倒也罷了,如果這事兒和北齊有關聯,我只怕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
言若海緩緩地站了起來,盯着兒子地雙眼,一字一句説道:“你清楚自己在説什麼嗎?莫非你以為院長和提司大人讓你暫攝院務,你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物?你就能看穿世間一切的詭詐?就算燕大都督和北齊人在演戲。可又有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言冰雲看着父親,胸中燃起一陣怒火,憤怒説道:“徵北軍死了五千人!這是大捷?斬首八千。只怕一大半是假的!那五千人究竟死了沒有?如果沒死,這消聲匿跡的五千人又去了哪裏?”
他一指桌面,指着那並不存在的慶國邊域地圖,憤怒説道:“父親,徵北營雖在滄州與燕京之間。但若畫一條直線,離大東山不過五百里地!若這本應死了的五千人,忽然出現在大東山腳下。怎麼辦?”
言若海皺着眉頭,沉默半晌後忽然冷聲説道:“愚蠢!從滄州到東山路雖近,卻要繞道崤山,不知要經過多少州郡,距離也在千里以上,你以為五千人能夠這樣悄無聲息地深入境內?”
“如果不繞呢?”言冰雲當着父親寸步不讓,將這些天盤桓在心中的驚惑全盤説出:“如果東夷城開了國門,讓那五千死人借道諸侯國…怎麼辦?”
連着兩個怎麼辦,卻沒有讓言若海緊張起來。他望着兒子冷笑説道:“蠢貨!就算那五千人真是如你所言化作死士,就算四顧劍像你一樣愚蠢到大敞國門,對我慶軍毫不忌憚…可你想過沒有,從東夷城到大東山中間要過澹州,而澹州之北的那些高山陡崖,根本沒有人能爬的過去!”
這是事實,是地圖與人眼和人力都已經證明過地事實,澹州之北的那些原始密林和山峯,根本不是凡人能夠攀越而過,更何況是五千人的部隊。
以前沒有人能翻過去,不見得以後永遠沒有人能翻過去。”言冰雲想到那處地地理環境,氣勢稍弱,可依然不敢罷休,直接説道:“再説,誰知道那些叢山裏有沒有什麼密道。”
“密道?你以為是澹泊書局出的?”言若海冷笑一聲,準備走出書房。
看着父親根本毫不在意的神態,言冰雲終於忍不住了,一掌拍到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大火説道:“我不知道我擔心的是不是,我只知道監察院現在做地都是笑話…不管這些會不會發生,可是既然已經有了疑點,我依院裏的章程向上報去,為什麼院長大人會把這件事情壓了下來!”
言若海聞得此言,身子一震,緩緩轉過身來,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着自己地兒子。
言冰雲以為父親終於被自己説服,心中生起一陣寬慰。
不料言若海一拂袖子,出了書房,召來自己的親信護衞,冷漠説道:“少爺身子不適,讓他留在府中休息,一步都不讓他出門。”
幾名護衞沉聲領命。
言冰雲一怔之後,心裏滲起一股寒冷之意,盯着父親的背影,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和父親之間的那句對話,半晌説不出話來。
那一日他問自己的父親:“如果…我是説如果,讓你在宮裏與院裏選擇,你會怎麼選擇?”
當時言若海用一種好笑的眼光看着他,嘆息道:“傻孩子,我自然是會選擇院裏…如果老院長大人對我沒有這個信心,又怎麼會對你説這麼多話?”
…
言冰雲往門口走了一步,便被家中武藝高強的護衞攔了下來。他也並不做多餘的掙扎,只是嘆息了一聲,對父親問了一句:“您要去哪裏?”
言若海回身,望着自己的兒子笑了笑。説道:“你既然病了,我自然要去院裏替你請假。”
言冰雲沒有再説什麼了,他忠於陛下忠於朝廷,他已經做出了自己應該做地事情。他畢竟是監察院的官員,父親的兒子,不可能再做更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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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家確實太安靜,葉重確實太乖巧,獻俘…這麼好藉機入京地機會,他就這麼放了過去。”
坐在輪椅之上的陳萍萍搖着頭説道:“當然,他也是怕宮裏忌他,提前出了問題…只是二皇子心裏一定在犯嘀咕,心想太子馬上就要被廢了,如果太子這時候瞎來。二皇子有葉家之撐,一定可以獨力定鼎,他只怕是求着盼着他的岳父早歸來。”
“現在是誰都想動手。誰都沒有能力和勇氣第一個動手。”老人微笑着推着輪椅從那塊黑布邊過來,説道:“欲使自己滅亡,必使自己瘋狂…長公主足夠瘋狂。”
言若海笑了起來,明白陳院長的意思,説道:“可您在京中。她即便有想法,也要等着那邊的消息。”
陳萍萍微笑着説道:“我們偉大的皇帝陛下…一定會給長公主一個驚喜,至於她要等的消息。可能永遠都等不到了。”
“可是燕小乙的五千精兵怎麼辦?”言若海皺了眉頭:“我一直不明白這點,就算拼了老命存了這五千兵入了國境…可他怎麼運到大東山腳下去?”
“燕小乙這次滄州之捷的手腳做的極好,想不到還是被言冰雲看出了馬腳。”陳萍萍讚賞説道:“這個孩子真是不錯。”
言若海苦笑道:“青日裏故作冰霜一片,真到大事臨頭,還是有所不安。”
“他不是你我,不知道陛下地安排。”陳萍萍嘆息了一聲,“所以對你我有所懷疑,也是正常的。”
“事後…怎麼向宮裏交代?”
“陛下本來就不願意打草驚蛇,院裏當然不能對燕小乙的動作提前作出反應…”陳萍萍咳了兩聲。心裏想着,有沒有事後才是需要考慮地問題。
言若海走後,這位輪椅上的老跛子又習慣性地推着輪椅回到了窗邊,隔着那層黑布看着外面,他唇角微翹,心想從東夷城的諸侯國直穿羣山,掠澹州而至大東山倒確實有條密道,自己知道,陛下也知道,只是看模樣,現在長公主那邊也知道了。
就算五千人去了,也只是將整座山峯包圍,頂多能夠做到控制祭天一行人的消息傳送,整個事件中,唯一關鍵處,只怕還是在那個山峯之上。
陳萍萍用乾枯的右手撓了撓花白地頭髮,暗想自己倒是漏算了一點,範閒這小傢伙此時跑到了峯頂,只希望他能夠命大一些,不要在那場驚天動地的突發事件中,無辜送了小命。
陛下給長公主,給葉流雲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驚喜,那長公主難道就不準備給陛下準備一些驚喜?
陳萍萍歪着腦袋,有些無力地斜倚在輪椅上,感受着生命地味道從自己的體內緩緩流失,卻因為腦中展現出來的畫面而激動起來,似乎又找到了一些當年為之興奮為之激動為之神往的元素。
心神的激盪,讓他咳了起來,咳的雖是痛快無比,卻讓胸間一陣陣地撕痛,他下意識裏按響了書案上的暗鈴,卻發現開門進來的並不是費介。
他此時才想到,費介已經遵照自己的意思離開了慶國這片是非之地,此時應該已經到了泉州,準備那個老毒物嚮往已久地海外生活。
“有些咳嗽,找些藥吃。”陳萍萍微笑地望着進門來的下屬,和藹説道,能夠多活兩年,自然要多活兩年。
那名下屬受寵若驚,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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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山峯上那位皇帝陛下猜測的那樣,長公主李雲睿只要沒有物理死亡,她在京都總能找到隱藏着的力量,此時她被幽禁在皇室別院之中,外面由監察院的人負責監控,而生活卻依然保持着極為奢華的水準。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位逃離京都數月的信陽謀士袁宏道,此時竟出現在了別院之中,坐在長公主的面前,不知道長公主是怎樣辦到的。
“陛下想的什麼,其實瞎子都看的出來…只是本宮不知道他的信心究竟在哪裏。”
李雲睿的容貌依然美麗,眸子依然嫵媚多情,但是真正細心地人可以看出這位女子的心神有了些絲微的變化,多情的底下,是一抹刻在內心深處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