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範閒不是跑路,行近跑路,總之是行走在遠離江南,遠離京都,遠離慶國政治風暴中心的道路上。因為他清楚,不論京都的局勢怎樣發展,那位皇帝老子心意已定,誰也不能阻止廢儲一事的發生。
既然如此,他再做任何動作都顯得有些多餘,而且他很擔心皇上祭天的時候,會不會把自己揪回京都,立在面前當人形盾牌太子被廢,朝堂上肯定會有許多亂流,範閒算來算去,皇帝肯定會讓自己去與那些亂流進行一下對沖,重新穩定朝廷的平衡。
這段日子裏,他的情緒一直有些低落,如同前文説過的那般,關於人生的問題,總是在他的腦海裏浮來沉去,他沒有那個精氣神理會這些事情他心裏清楚,這種時候,自己逃的越遠,就越聰明。
而且每每想到慶國皇帝要在那座清美寂寞的慶廟中,做出這樣一個決定,範閒的心裏都有些怪異和不舒服那座廟是他與林婉兒初遇的地方,是他與妻子定情的地方,如今卻變成了權力爭奪的場所,實在有些討厭。
所以他選擇了遠離。
當燕小乙率領數萬精兵直撲北營進行夜襲的時候,範閒也在一個微悶的夜裏坐上了大船,從杭州直奔出海口,準備繞着慶國東方起起伏伏的海岸線,進行一次和諧之旅。
這一次出行搶在了皇帝的旨意到來之前。也沒有通知薛清,進行的十分隱秘範閒不想再參合到這件事情裏,所以跑地很堅決,如果慶國皇帝發現自己召喚他的旨意送不到人手上。或許會生氣。但也無法怪罪他。
他是行江南路欽差。本身就需要坐衙。唯一需要坐衙的職司全在內庫那一塊兒,而他此次喬裝出行,用的就是視察內庫行東路地麼義,只不過%地地是澹州。
回澹州有兩個目地,一方面是去看看奶奶,澹州宅子裏地管家來信説,奶奶最近身體不大好,這讓他很是擔心。二來是要就今後慶國和天下複雜的局勢。徵詢一下***意見。他自幼在澹州祖母的身旁長大。受其教誨,每當時態變得有些混亂和不受控制時,他總是下意識裏想請奶奶指點迷津。
或許祖母並不能幫他什麼。但至少可以讓他的心安定下來。
…
…大船出了海口,迎着東面初升的朝陽奮力前行着。範閒只來得及欣賞了一下天地間壯闊的景色,便再次回到艙中。坐在那一大箱子白銀的旁邊,偏着頭開始數數。
數地是院報中夾着地滄州大捷報告。範閒數來數去。也沒覺得這次大捷有什麼問題,只是這次戰爭或者説局部戰鬥發生的時間有些古怪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這些天他已經在着手安排,一旦慶國局勢定下來後,自己應該怎樣處理。監察院要不要讓出去,皇帝會怎樣安排自己,可是細細品忖着。總覺得自己似乎想地太早了些。
狡兔死。走狗就算不入鍋。也沒太多肉吃。但現在的問題在於。狡兔非但未死,而且一直表現的過於老實。
準確來説。長公主李雲睿一日未死,範閒就不認為這件事情會畫上一個圓滿地句號。
又過數日,京都那邊廢儲的事項應該進行到後段了,但範閒此時孤懸海上,並不知道事情地進程,因為不想接聖旨。他甚至讓船隻與監察院地情報系統暫時脱離了聯絡,就像一隻黑色的、有反雷達功能的飛機。在大海上孤獨地飄蕩。
這日船到了江北路的某座小城。他所乘坐地民船是用那艘監察院兵船改裝而成。一般人瞧不出來問題,所以他本以為這一路回澹州,應該會毫不引人注目才是。
不料那座小城裏的官員竟是恭恭敬敬地送來了厚禮,也未要求見面,便自行撤去。
範閒有些迷糊,心想這個小官怎麼猜到自己在船上?
王啓年笑着説道:“大人氣勢太足。”
這馬屁拍的太差勁兒,於是範閒表示了不滿意,將目光投往到另一位姓王地仁兄身上。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聳了聳肩,説道:“誰知道呢?我看你似乎挺高興收禮地。”
範閒被他説穿了愛慕虛榮地那一面,有些不樂。王十三郎開懷一笑,走到了船邊,手握青幡,有如一個小型風帆,看上去顯得十分滑稽。
…
官場之中最要緊地便是互通風聲,那座小城裏地官員知道監察院提司大人在船上,於是整個沿海一帶的州郡大人們,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從那天起,船隻沿着海岸線往北走,一路經停某地,便會有當地官員前來送禮,卻似乎都猜到範閒不想見人,所以都沒有要求見面。
走走停停十餘天,竟是有十四拔人上船送禮請安。
範閒坐在船頭,看着船隻邊擦身而過地那塊“大青玉”正是那坐被天劍斬成兩半的大東山,兀自出神,自己的行蹤怎麼全被人察覺了?
不過無所謂,反正離京都越來越遠,離皇帝越來越遠,範閒的心情也越發輕鬆起來,反而有些微微沉醉於沿途的風光中,以及沿途官員像孫子一樣侍候的風光中。
在另一個世界地另一個世界裏,曾經有位令狐醉鬼乘船於黃河之上,糊里糊塗收了無數大禮,受了無數言語上的好處,肢體上地痛處,但想必那位大師兄的虛榮心一定得到了極大地滿足。尤其是在那幹不要臉的師弟師妹面前。
今日之範閒乘船泛於東海之上,也是糊里糊塗收了無數大禮,雖無人敢擾,但虛榮心也得到了一定滿足。尤其是在京都風雨正盛之時,自己卻能乘桴浮於海,大道此風快哉,這種感覺。真的很令人愉悦。
哪怕這種愉悦只是暫時地。
…
船過了孤立海邊。如半玉劍直刺天穹的大東山後。再轉兩個彎。看不到山顛那座廟宇時,便接近了澹州港。
這條海路已經是範閒第二次走了,對於那座奇崛壯闊地大東山,也沒有第一次時地衝擊感,但卻依然覺得心頭微微顫動了一下。
大船停泊在澹州港,沒有官員前來迎接,範閒鬆了一口氣,帶着高達等幾名虎衞和六處劍手。在澹州百姓們熾熱的目光與無休止的請安聲中,來到了澹州老宅的門口。
範閒微笑想着,一年前不是才回來過?這些百姓怎麼還是如此熱情,如此激動?他伸手叩響了老宅那扇熟悉地木門。
然而當手指頭剛剛落在門上時。他地眉頭就皺了起來,明顯感覺到宅落四周有無數雙警惕的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身上,只是這些目光的主人明顯很懂得隱藏身體。以至於他在短時間內。都沒有發現對方究竟身處何處。
或明或暗的無數道氣息,充滿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範閒微微低頭,膝蓋微彎,左手摳住了袖弩的扳機。右手自然下垂,隨時準備握住靴中地那把細長黑色匕首
跟在他身邊的王啓年面色不變。平端大魏天子劍,劍身半露。寒光微現,劍柄便在範閒最方便伸手抽出的地方。
王十三郎視線低垂,緊緊握着那方青幡。
以高達為首的幾名虎衞也感應到了異常,眉頭微皺,雙手已經握住了長刀地刀柄。
只有監察院六處的劍手們反應要稍慢一些,但他們一直散亂跟在提司大人身前身後,驟遇敵情,很自然地將身體往街邊的商鋪靠去,藉着建築地陰暗。隨時準備潛入黑暗之中,和那些潛伏着地敵人進行最直接的衝突。
…
範閒是個很怕死的人,所以他帶的人手雖然不多,但都是天底下最厲害的角色,以前有影子有海棠做鋒將,如今有王十三郎當猛士,再配以自己、虎衞、劍手,如此強大地防禦力量,就算一位大宗師來了,範閒自信也可以支撐幾個回合。
換句話説,他本來就時刻準備迎接某位大宗師的刺殺。
然而今天在澹州老宅之外,範閒身周如此強大地力量,卻感覺到了四周隱藏之人給自己帶來的壓迫感,偏生這種壓迫感還是從一人身上發出,這證明了來人並不是一位大宗師,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集合這麼多地高手?
範閒皺着眉頭,忽而苦笑了起來。
澹州範府老宅的木門被緩緩拉開,隨着咯吱一聲,場間緊張對峙的氣氛馬上消失不見。
門內出現了一張十分熟悉的面容,但這個面容絕對不應該出現在澹州!
“任大人。”範閒看着宅內的太常寺正卿任少安苦笑説道:“為什麼是你在我的家裏等着我?”
任少安笑了笑,卻沒有與他打招呼,比劃了一個請的手勢。範閒微微一頓,回頭看了王十三郎一眼,王十三郎笑了笑,和監察院六處的劍手留在了宅外。
範閒帶着王啓年與高達等人向老宅裏走去,一路行進,並未發現有何異常,但卻可以感覺到這座往年無比清幽的院落,今日卻是充滿了緊張感,那些樹後牆外,不知隱藏了多少高手。
走到後院門口,任少安停下了腳步,一位太監滿臉含笑地將範閒一人接了進去。
範閒臉上地笑容愈發苦了,看着姚太監半天説不出話來。
走到後院那座小樓,一樓裏有幾位官員正安靜地等候於此。見着範閒進來,紛紛起身行禮,範閒一一回禮,認出了禮部尚書和欽天監幾人。
姚太監就送到了一樓,範閒拎着前襟,腳步沉重地向二樓行去,奶奶便住在二樓。
掀開二樓外的那道珠簾,範閒穩定地走了進去,看着塌上微有病容的奶奶,臉上閃過一絲心疼,看着榻旁正拉着奶奶手説話的那個中年男子,心中閃過一絲心悸。
他走到榻前,規規矩矩地跪了下去,給二人磕了個頭,這才苦笑説道:“陛下,您怎麼…來了?”
此時範閒的心中全是震驚與無奈,此次離杭州赴澹州,沿途風光看風光,本以為自己像大師兄般瀟灑無比,揮揮衣袖,把廢儲的事情拋在腦後…不曾想,原來師傅嶽不羣在這兒等着自己
“朕莫非來不得?”皇帝臉上帶着一絲頗堪捉摸的笑容看着範閒,緩緩説道:“你堂堂一路欽差,竟然辦差辦到澹州來了,朕記得只是讓你權行江南路,可沒讓你管東山路的事情。”
範閒苦着臉説道:“主要是查看內庫行東路,過了江北路後,想着離澹州不遠,便來看看奶奶,聽説奶奶身體不好,自己這個當孫兒的…”
話還沒有説完,皇帝已是微怒截道:“孝心不是用來當藉口的東西…逃啊,朕看你還能往哪兒逃!”
範閒瞠目結舌,心想您要廢太子,自己只不過不想參合,也不至於憤怒成這樣吧?只是他此時心中有無限多的疑惑與擔憂,也不至於傻到和皇帝打嘴仗,笑着説道:“臣是陛下手中的螻蟻,再逃也逃不出手掌心去。”
這記馬屁明顯沒有讓皇帝的心情有所改觀,只是皇帝似乎也不想追究此事,淡淡説道:“既然是來盡孝的,就趕緊上來看看,如果治不好,仔細你的皮!”
説完這句話,皇帝站起身來,在老夫人耳邊輕聲説道:“姆媽,你好好將養,晚上朕再來看你。”
然後他走出了二樓的房間,扔下了一頭霧水的範閒。
範閒揉了揉腿站了起來,一屁股坐到了***身邊,把手指頭搭在***脈門上,半晌之後,卻是身子一軟,背上出了一道冷汗。
老夫人微笑説道:“你這猴子,也不怕這樣嚇着我?我的身體沒事,你怕的只怕另有其事才對。”
範閒內疚無語。
他確實怕的是其他事,皇帝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澹州,京都那邊豈不是一座空宮?正在廢太子的關鍵時刻,皇帝為什麼敢遠離京都!
這都什麼時候了?皇帝怎麼會愚蠢到微服出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