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裏來是春分,花開花落依時辰,未到百花朝天時,暫借巧手種春魂,這春之意,春之魂種在何處?便是種在人們的衣裳上,那些花瓣招展,蓬蓬疊疊的金邊繡花裏。
頭一天,東宮皇后娘娘指名要的西洋繡布終於進了宮,攏共不知道多少匹布,卻是勞動了宮裏不少太監,在宮外調布進來的是洪竹,但像今天分放這種小事情,這種需要體力的小事情,他自己卻懶得去做了。
他呆在東宮的正殿裏,注意到太子並不在,一邊小意拔弄着香爐裏的黃銅片,免得香燃得太快,一面小聲吩咐那些宮女勤快些,趕緊着把那三層棉褥子鋪好,因為皇后娘娘呆會兒便要看書了。
不多時,一陣香風拂過,內簾掀開,眉如黛,唇若丹,擁有一雙流波丹鳳眼的皇后娘娘有些懨懨地走了出來,斜倚在矮榻之上,喝着泡好的香片兒,看着手裏的書。
書是澹泊書局出的集,雖然皇后娘娘極其痛恨範閒,懼怕範閒,但是在日常的消遣中,這位國母並不願意降低自己的生活品質。
略看了幾頁書,皇后的眉頭皺了起來,不知道在想什麼。
洪竹這時候正在皇后身後替她捶背,那雙洗的格外潔淨的小拳頭,輕重有序地砸在皇后單薄的身體上。皇后向來喜歡洪竹得趣小意,服侍周到,尤其是這一手錘背的功夫,但今天卻沒有如往常一樣閉着雙眼享受,而是盯着面前的書冊發呆。
“娘娘想什麼呢?”洪竹微笑着説道。
宮中的太監宮女們和這些貴人比起來,就像是泥土中地螻蟻。所以一般的人們看見皇后娘娘之類的貴人總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一味的怯懦恭敬,恨不得把自己地手和腳都全縮回去。
但洪竹曾經得過範閒教誨,自己也感覺到。這些貴人們看似位高權重,錦衣玉食,沒有什麼不滿足的,可…偏偏就是這些貴人們容易感覺宮中生活苦悶,寂寞難安,喜歡有人陪着説説話。
洪竹從在御書房裏當差時便和一般的小太監不一樣,他並不會永遠低眉低眼,時刻不忘擺出一副奴才像…而是恭謹之餘,行事應對多了幾絲坦蕩之風。
其實這個道理很簡單,宮裏的貴人們也是需要説話的。而她們的身份註定了沒有什麼知心人可以交流。而一直陪伴在身旁的小太監如果能夠不那麼面目猥瑣,行事扭捏可嫌,她們的心情也會好許多。
所以洪竹才會得了那麼多貴人的喜愛。包括皇后。
皇后似乎已經習慣了與洪竹説話,嘆了口氣説道:“只是在想…這老在宮中也嫌厭煩,姑母這兩天總在吃素唸經,本宮也沒多少見她的機會。”
洪竹笑着説道:“奴才陪娘娘説會兒話也是好地。”
口中是一定要説奴才的,可是臉上是不能擺出下賤奴才的樣子。不然主人家見着下賤奴才了只會有抽他耳光地**,斷沒有與他交流的想法。
“你能説些什麼?要不還是和前些日子一樣,將你幼時在宮外流浪的日子講來聽聽?”皇后有趣説道。
洪竹家族被貪官害得家破人亡之後。他與哥哥二人逃往膠州,在那些年裏,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見了多少人間悲歡離合,説起閲歷來,真是比這些自幼生長在王侯貴族家的貴人們,要豐富的多。
尤其是他每每講地乞丐秘聞,江湖上的小傳言,民間的吃食玩樂。落在皇后地耳中,顯得是那樣的新鮮有趣。
而今日洪竹講的當年流浪路上聽到的真實笑話,和妓院裏的姑娘有關,只是畢竟身在皇宮,聽故事的人乃是一國之母,所以洪竹講的是格外小心,不敢説出太多露骨的話語來。
然而皇后聽着這個故事,眼中流波微動,微微一笑,心裏卻覺着有些好玩,趕緊打了個呵欠掩飾了過去。她在洪竹身前,洪竹自然看不到,他只是覺得皇后居然沒有阻止自己繼續説下去,有些意外。
他畢竟年紀小,哪裏知道,就算是再如何神聖不可侵犯的貴人,其實腦子裏想地東西,和市井裏的婦人們沒有什麼區別。
故事講完之後,皇后嘆息説道:“民間的孩子確實過的挺苦,不過也可以看到一些不一樣的事情。”
洪竹訥訥笑道:“苦着哩,娘娘是何等身份的人,自幼…”
這便很自然地將話題扯到了皇后的童年生活,皇后一時間有些失神,想到如今的皇帝陛下,在自己幼時,還是那個不苟言笑的表哥,似乎也有偶爾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只是後來…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呢?
她馬上又想到自己家族在那個京都流血夜裏付出的代價,情緒開始不穩定起來,漸漸多了幾絲哀怨之感。
洪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説話的分寸,用餘光注意着皇后娘娘睫毛眨動的頻率,又把講話的內容深入到童年時皇后那些小玩物身上。
皇后這時候正在心中警告自己,而且也不可能和一個奴才講太多自己的事情,聽到他轉了説話,心頭也自一鬆,便如數家珍般地數了起來。
總之不知道轉了多少彎,洪竹終於成功地、不着痕跡地讓皇后想起了一件玉玦,一件當年從孃家帶進宮中來的玉玦。
…
皇后比劃着那個玉玦的大小,笑着説道:“那塊玉的質色不錯,當然比不上大東山存着的貢品,不過放在一般王侯家也算是難得的品質…對了,那是先帝爺賜給本宮孃家的,所以上面雕的是皇帝制式,也不可能拿到外面戴去,一直都收在衣裳裏。”
皇后有意無意間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雖然穿着厚厚的冬衣。可是那手指依然陷進了豐盈裏。
洪竹輕輕吞了口口水,小聲陪笑説道:“好像在宮裏沒見娘娘戴過。”
“那塊玉玦雖然挺温潤的,但那水青兒太淺…當年當姑娘家地時候時常戴着,如今本宮便不合適了。”
洪竹討好説道:“娘娘天姿國色。明媚不減當年,和姑娘家有什麼差別…再淺的水青兒都合適。”
皇后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壓低聲音喝道:“説話越來越放肆了!”
洪竹面色大驚,趕緊重重地掌了自己的嘴一下,卻依舊沒有注意到皇后唇角那絲滿足的笑容,與眼波里越來越濃地意味
皇后昨兒個就知道了繡布進宮的消息,這種小事兒她自然也不怎麼操心,自然有宮定例,往各處宮裏送,太后那邊自然是頭一家。還有宮中那些有名份的娘娘一人送些,最後便輪到了長公主所在的廣信宮。雖然皇后一直不怎麼喜歡這個小姑子,但是為了自己的兒子。也得着力巴緊着。
這時節東宮後廂便是在忙着分佈繡布的事情,洪竹伺候完皇后,便沒有什麼具體事兒,他左右無事,便站在門外盯着那些身材苗條的宮女們忙碌。眼光盡在那些宮女們豐滿微翹的臀上掃着。
忽然覺着腰間一痛,扭頭看去,只見一個眉眼兒裏盡是嫵媚勁頭兒的宮女正恨恨地看着自己。
他不由低聲叱道:“秀兒你瘋了!這麼多人。這是在宮裏!”
這個膽子大到敢掐東宮首領太監的小宮女,便是範閒曾經聽到地那個秀兒,也是洪竹在深宮寂寞之中找的一個伴兒。
秀兒咬着下唇咕噥道:“你眼睛都在往哪兒瞄呢?你也知道這是在宮裏?”
洪竹嘻嘻笑了兩聲,哄了兩句,心想自己一個太監,也只好用眼睛手指頭過過乾癮,值當吃醋?他並不以為意,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好奇問道:“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他忽然心頭一驚。壓低聲音説道:“別是要你去各宮裏送繡布?”
秀兒好奇看着他緊張的神情,微愕説道:“不是…不知道今兒怎麼回事兒,娘娘忽然記起一件好久都沒有用地小物件兒,要我進廂房找找。”
洪竹心情微松,小心問道:“是什麼物件兒?”
“一塊淺青的玉玦。”秀兒嘟着嘴説道:“也不知是誰多嘴,讓娘娘想起這東西來…這都多少年沒有用的東西,一時間怎麼找的到?如果找不找,怎麼向娘娘交代?”
洪竹心頭大喜,知道自己先前説的話終於起了作用,皇后娘娘終於想起要找那塊玉玦。
便在這時候,一位宮女掩嘴笑着從他二人身邊走過。
秀兒惱火嗔道:“笑什麼笑?”
那位宮女吐了吐舌頭,説道:“就興你們笑,我笑不得?”
慶國地皇國,其實並不如百姓們所想像的那樣光明堂皇,但也並不如那些家所虛構的一般黑暗恐怖。尤其是東宮裏,皇后心知肚明自己地弱勢與無奈,所以刻意在這些細微處下功夫,對於宮女太監比較温和,御下並不如何嚴苛,存着個廣結善緣的意思。
而洪竹也是個慣能小意謹慎的人物,哪怕如今成了首領太監,對於下面這些人也不怎麼頤指氣使,所以那位宮女才敢開他們二人的玩笑。
“這是去哪兒呢?”洪竹微笑看着那個宮女,以及宮女身後抱着兩捲上好繡布的小太監。
宮女笑嘻嘻地行了一禮,説道:“這是送去廣信宮的。”
洪竹笑着點點頭,讓她去了。
…
…那名宮女叫王墜兒,能有姓氏,説明在東宮裏還是比較受寵的人物。她帶着兩名小太監來到廣信宮外,知道長公主殿下的習氣,揮揮手便讓兩名小太監侯在外面,她一個辛苦地抱着繡布進去。
宮裏自然有長公主的宮女們接了過去。既然是代表皇后過來地人,長公主自然也隨意和那名宮女説了幾句話,問皇后娘娘好,便打發她出去了。
廣信宮裏安靜無人時。長公主才轉到屏風後,看着那個滿臉幸福神色的慶國太子,温和笑着説道:“治國三策背好了沒有?”
太子痴迷地望着她,點了點頭。輕輕地握住了長公主柔若無骨的手,就像捧着一方脆弱易碎的玉石那般,捧到了自己地臉旁,蹭了一蹭,輕聲説道:“乾兒已經背好了。”
長公主輕輕用手指點了點他的眉間,看着太子眉宇間那抹熟悉的痕跡,不知怎地,心頭一慟後復又一軟,用雙手捧着他的臉,眼波微動。柔聲説道:“乖,好好背給姑姑聽。”
東宮之中,皇后娘娘正在發脾氣。因為宮女們找了許久,還是沒有找到那塊水青兒地玉玦,這讓皇后的心情很不好。
秀兒膽顫心驚地站在皇后身邊,心裏想着,這位主子怎麼今天偏要在那塊玉玦上下功夫?她哪裏知道。皇后是被洪竹的話語所觸動,想覓些許多年前的光陰尾巴。
“給本宮仔細地找!”皇后十分生氣,只是偶爾一動念想找個東西。結果卻偏生找不到,自己御下寬厚,這些奴才們居然翻了天!她也隱約聽説過,宮裏有些手腳不乾淨的傢伙,但是沒想到居然有人敢膽大包天到在東宮裏伸手。
想到自己在皇宮中孤立無援,現在居然被這些狗奴才們欺到頭上來,皇后氣的嘴唇直抖,對着面前跪了一排的太監宮女陰寒説道:“庫房裏找不到,就在各房裏搜!”
底下跪着的那排人面色極其難看。紛紛在心裏想着,這難道是準備抄宮。右下方的那三個小太監更是嚇的臉色慘白,心裏駭異無比,因為東宮裏那些陳年不用地小物件兒基本上都是被他們偷出宮去賣了,先前皇后説的那塊玉玦也在其中。
好在此時眾人都被皇后尖鋭陰厲的訓斥嚇地極慘,臉色都不怎麼好,所以這三名小太監內心的小鼓並沒有被旁人查覺。
皇后把右手重重地往案上一拍,右手中指上的那塊祖母綠扳指啪的一聲被摔碎了,大火説道:“查出來是誰手腳不乾淨,也不用再回我,直接給我打死了去!”
洪竹低着頭看着案上地上的那些祖母綠碎片,苦笑想着,這塊扳指可比那玉玦值錢多了,但他清楚皇后是要偶一動念,內心惱火,藉此立威清宮,也不好多説什麼,微微欠身,領了命,便帶着一些上等宮女太監在宮裏搜了起來。
一時間東宮後方地廂院裏腳步陣陣,翻箱倒櫃聲大起,就如同是抄家一般,令人説不出的令人心悸。
那些老老實實在門外等着命運吩咐的宮女太監們並不怎麼擔心,就連那三個經手地小太監也不害怕,因為這種事情做的多了,誰也不會傻到把那些犯忌諱的贓物藏在自己房裏。
然而。
看來有人確實這麼傻。
…
三個太小監傻了眼,而本來是帶着驕橫之色看着眾人的那名宮女臉色倏地一聲慘白了起來,尖聲説道:“這不是我的!這不是我的!”
洪竹為了避嫌,沒有親自進去搜,但當看到一名太監從那宮女牀下搜出那塊玉玦來時,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望着那名宮女搖了搖頭。
這名宮女,正是先前送繡布去廣信宮的那位,她臉色慘白,眼神里一片迷亂,啪的一聲跪到了洪竹的面前,抖着聲音説道:“小洪公公…不關我地事,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真正偷了這塊玉玦的三名太監面面相覷,心想這塊玉玦不是已經賣出宮了,怎麼又會忽然出現在東宮裏,出現在那位宮女的手中?三名太監後背一下就嚇出汗來,因為贓物出現,誰知道呆會兒會審出什麼問題來。
洪竹皺眉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宮女,嘆了口氣,説道:“綁了,等着娘娘發落。”
幾個壯實些的太監上前把那宮女掀翻在地,用麻繩結結實實地綁了起來,那宮女已經嚇得人事不省,只能不停地悽聲喊着冤枉,説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塊玉玦。
洪竹搖搖頭,往前宮去覆命,那三名太監對視一眼。由一位膽子大些的跟了上去,跟在洪竹的身後壓低聲音説道:“公公,娘娘先前的意思是找到東西就直接把那犯賤地打死…這時候和娘娘説,只怕娘娘心裏會不痛快。連累了公公不好。”
洪竹停住腳步想了想,説道:“這事兒太大,還是等讓主子們説話,咱們這些做奴才的,可別太多事兒。”
那太監的眼裏閃過一道失望之色,他原本想着借洪竹的手,直接把那宮女杖殺,那不管那塊玉玦是怎麼再次進地宮,只要人已經死了,玉玦又回來了。怎麼也不會查到自己身上,沒有想到洪竹竟然還是要去請皇后的命。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洪竹冷笑着,寒寒地看着他一眼。説道:“她一個人哪裏這麼大的膽子偷宮中的東西,一定另有幫手幫她遮掩,就算沒有幫手…但這東西從哪裏來,呆會讓內廷的人仔細審,一定能審出源頭。”
那太監心頭大寒。心想這源頭…如果真的下去,還不是得把自己三人揪出來,可是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向洪竹坦承此事。只是試探着問道:“不知道娘娘會怎麼處置。”
“真正查到這宮裏的禍害…亂杖打死是好的,就怕扔到天牢裏去被監察院的那幫變態折騰。”洪竹嘆了口氣。
那太監眼珠子一轉,吞了口恐懼的口水,説道:“畢竟是宮裏地事情,如果讓內廷和監察院的人查,只怕…娘娘也會沒了臉面,要不…咱們自己先查一查?”
洪竹似乎被這話説的有些心動,用餘光一瞥,恰好瞧見那太監眼中地一抹殺意。笑了笑,便點了點頭,吩咐道:“用心審。”
…
而等到了前宮的寢殿,洪竹卻是換了另一副嘴臉,先將已經查到的消息告訴了皇后,卻又誠懇無比地勸説皇后以寬仁處置,畢竟太后這幾日在吃素,如果出了人命,只怕老人家不喜。
皇后本來十分惱怒,但被洪竹勸説着,也漸漸消了氣,手中拿着那塊水青兒的玉玦緩緩撫摩,皺眉説道:“有道理,不過死罪可饒,活罪難免,吩咐下去,給我重重地打!”
洪竹領命正準備去後面,皇后卻又喚住了他,説道:“你去做甚?交待下去就好…你留在本宮這裏,向來聽你自誇手巧,編個金絲絡子,好把這玉塊系起來。”
皇后的表情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洪竹卻是心頭暗喜,心想如果讓自己去主持審問,誰知道會不會把自己牽連進去。
…
不知又過了多久,一位太監面色難看地跪到了宮外,洪竹皺着眉頭過去聽他説了兩聲,臉色也難看起來。
他湊到皇后耳邊輕聲説了兩句。
皇后地娥眉皺了起來,厭惡説道:“真不吉利…吃不住打也罷了,總算有兩分羞恥心,曉得自殺求個乾淨…”這位國母隨意説道:“讓淨樂堂拖去燒了。”
洪竹心頭微顫,但他清楚,在這些貴人的眼中,自己這些奴才只是被指使玩弄的對象,人命不如螻蟻,他沉默地欠身,然後去安排那名宮女地後事。
他知道宮女的死亡肯定不是自殺那麼簡單,一定是先前自己安排審她的太監…為了滅口,為了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生命財產而暗中下的毒手。
不過這本來就是洪竹安排的事情,所以他也並不如何吃驚,只是對那位無辜的宮女生起了一絲欠疚。
…
慶國皇宮極其闊大,佔了京都四分之一的面積,裏面住着天下最尊貴的男人女人,也生活着天底下最卑賤地女人、不男不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