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一月,範閒嗅到了很清楚的氣息,明白了一些事情,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二皇子曾經私下對他説的那些話。他承認老二的分析判斷非常正確,如果局勢就這樣發展下去,自己的境遇會變得異常尷尬和前路不明。
慶國這位沉默而深得民望的皇帝陛下,雖然在過去的幾年間,異常冷酷無情地挑弄着自己的兒子們互相爭鬥。可是這種爭鬥必須控制在某種限度之中。因為他雖然冷酷並且強悍,但他不是變態,只要不是變態的父親,都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們互相殘殺到底。
以前的二皇子,如今的範閒,其實都只是皇帝用來磨勵太子的那把磨刀石,如果太子這把新出爐的寶刀在這兩塊磨刀石上斷了,皇帝想來並不會猶豫換人,A角與角之間的競爭,向來就是這麼激烈。
太子如今表現的不錯,雖然沒有什麼發揮自己光與熱的機會,那把刀塵封於鞘中不見天日可是這位太子明顯不是個弱者,只不過是往年發光發熱的機會,都被自己的兄弟們奪走了。刀如果一直鞘中,反而會讓陛下安心快意,因為太子的這種選擇足夠聰明,有一種忍讓的智慧。
皇帝一直在冷漠地注視着這一切,他要看清楚自己兒子們的心,所以他一直給了太子許多的機會,足夠的時間。如果太子就這樣沉穩地等待下去,皇帝並不見得會做出極大的變動。
而不變,對於範閒來説,是根本無法接受的事情,多少年後,一旦太子登基,皇后變成皇太后,範閒怎麼辦?正如老二所説,現在真正該着急的,應該是範閒。
可是皇帝不會允許範閒做出太出格的事情,雖然範閒一直不明白,皇帝為什麼會一直沉默着,可是某一刻,他忽然想到一句話,不記得是陳萍萍或是父親還是岳父曾經説過一句話,一句很重要的話。
皇帝多疑,皇帝敏感,但是…皇帝想謀求的太多,他想謀求天下的大一統,他想謀求青史之上最光彩的那個名字。
然而如果要一直光彩下去,慶國皇帝自然要在意歷史對自己的評價,如果換太子,這件事情在史書上會對他德行能力進行一次拷問,如果自己的兒子互相殘殺,更是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範閒放下手中的茶杯,吸了一口冷氣,終於明白了皇帝沉默的緣由。皇帝始終還是寄望於奪嫡的事情能夠和平解決,大慶的江山能夠在某種和緩的態勢中傳繼下去。
身為帝者,所求者不過是兩條,一是疆土,一是萬古之名。
皇帝兩個都不肯放棄。
…
範閒的眼角閃過一絲冷笑,自言自語道:“把自己的兒子扔到叢林裏去教育,最後卻想把已經變成嗜血野獸的兒子們扭回到人性的軌道上,這皇帝,想的也未免太美了些。”
皇權的爭鬥在皇帝的強力壓制與暗中表態下漸漸和緩了起來,而範閒不會允許局勢就這樣和緩下去,他必須促使皇帝早些下決心。
在江南的時候,範閒就已經猜到陳圓裏那位老人家和自己的想法極為一致,也在用各種方法影響皇帝的思緒,意圖讓這位帝王早下決心。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陳萍萍巧手織就了一張大網,包括三石大師的真正死因,君山會與長公主之間的關係…這麼多重磅炸彈,都沒有能夠讓皇帝真正下決心解決這些事情。
所以陳萍萍選擇了最狠辣的一招,而這一招卻在陳萍萍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範閒利用了起來。
一老一少二人,為了同一個目的而共同努力着,安靜地籌劃着,想玩弄慶國皇帝的心情,利用這位君王多疑與隱藏內心深處的好妒,以達到二人想要的目的。在這個世界上,像陳萍萍與範閒這樣瞭解慶國皇帝內心的人不多,而敢去陰謀撩撥慶國皇帝心情的人更少説來説去,只説明監察院的領導者們都是一些不要命,不要臉的狠角色。
只是陳萍萍的目的遠遠不止於讓太子下課,這一點上,他比範閒想的更深遠,企圖更狂野。
…
正月快要結束,範閒的回京之行也快要結束,屬下們都在準備回江南的事宜,而他抓緊最後的時間,陪了幾日父親和陳萍萍,這二老年紀都已大了,自己常期在江南不能盡孝,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而大寶從澹州至杭州再至梧州,陪林相爺過了一個新年之後,也回到了京都,範閒自然要陪着自己的大舅哥在京都裏好好逛逛,大傻與二傻兩人玩的倒是開心,只是時間有些緊迫,難免生出了些慌張的感覺。
就在這周密安排的緊湊日程中,範思轍隨着鄧子越留下的第二級隊伍,再次北上,北方行路的商會需要這個天才少年去打理,離開上京久了,總是不好。範閒自從確認了那件事情之後,對於北方的感覺便陷入了某種兩難之中,雖然對於弟弟妹妹在北邊的安全更有底氣,可是…下意識裏卻想回避什麼,所以並未讓思轍給北齊皇帝帶去密信。
啓年小組裏的其他人也各自忙碌起來,洪常青攜着範閒的手令提前去了江南,這是很重要的事情,範閒讓他通知蘇文茂做好準備,務必在宮中那件事情爆發,消息傳到江南之前,打出一個完美的時間差,把明家整個吞下來。
一處的沐鐵沐風兒這兩叔侄也忙於京都內的公務,不能隨時跟在範閒身邊,小言公子在監察院內忙着統籌日常事務,忙着躲避京都權貴夫人們介紹親事,苦不堪言,一時間,範閒身邊得力的心腹下屬便只剩下了王啓年這個幹老頭子一人。
這一日範閒正帶着大寶在王啓年家的院子裏吃飯,忽然想到可憐的言冰雲,便想到了那日在和親王府裏大王妃對自己悄悄説的那句話,不由搖了搖頭。
言冰雲如果真想和沈家小姐成親,還真是件天大的難事,首先這事兒要宮裏陛下點頭,其次沈家小姐需要一個合適的身份,大王妃是沈家小姐在上京時的好友,自然把這麻煩的事情交給了範閒來處理。
範閒這輩子只擅長破婚,哪裏擅長作媒,哀聲嘆氣地夾着盤中的菜。
王啓年正蹲在旁邊抽煙杆,看着大人臉色不大好,咳了兩聲問道:“味道不中?”
大寶坐在範閒的旁邊,嘴裏嚼個不停説道:“好吃…”
範閒拿筷尖指指盤子,説道:“糟溜魚片做成這樣,敵得上樓子裏的大廚了,味道當然極好。”這樓説的自然是抱月樓,王啓年得了大人讚美,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愈發地深了。
説話間,一位十二三歲的小丫頭端着盤子從裏間出來,規規矩矩地放到了桌子上,害羞的不敢行禮,又小碎步跑了回去。
範閒看着那丫頭背影,嘆息説道:“老王,你長的跟老榆樹似的,怎麼生了這麼水靈一個丫頭?”
那丫頭就是王啓年的閨女,也是範閒曾經在信中恐嚇過王啓年的對象,王啓年心頭一驚,苦笑説道:“還小還小,看不出來日後漂不漂亮。”
範閒哈哈大笑道:“怕個俅,如今誰還敢強搶你家的民女?”
這話説的確實,王啓年雖然堅持沒有接八大處的主事位置,可是京都大部分人都知道,他是範閒最親近的心腹,在這層關係在,不論六部三司三院,誰也不敢小瞧他,更不敢得罪他。
大寶此時忽然眉開眼笑説道:“這姑娘漂亮。”
此時輪到範閒心頭大驚,暗道如果大舅子忽然春心發了,非要娶老王家的丫頭怎麼辦?自己當然不會答應,可是怎麼安撫這位的情緒?
好在大寶心性還是六七歲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想到那些地方去,只是拿着筷子愣住了,嘴裏的油水滑落了下來都沒有注意,不知道在想什麼。
範閒拿起手邊的濕毛巾替大寶將唇邊的油水擦去,好奇問道:“想什麼呢?”
大寶微微偏頭,臉上的笑容漸漸凝住了,透出了一絲往常他臉上極難見着的委屈與傷感,吃吃説道:“二寶…喜歡…漂亮姑亮。”
範閒心頭一黯,拿着毛巾的手僵了僵,不知該安慰些什麼。王啓年在一旁聽着卻有些好奇,將煙桿往腳邊的石碾上磕了磕,問道:“舅少爺,二寶是誰啊?”
“二寶是我弟弟,很聰明的。”大寶的臉上綻放着驕傲的笑容,然而這笑容馬上變成了小孩子的難過,“可是…他死了。”
…
王啓年與範閒站在院子的角落裏互拔煙袋,青煙繚繞,葉臭薰人。王啓年回頭看了一眼正和自家小丫頭玩耍的林大寶,壓低聲音問道:“原來二寶是林珙少爺,林珙被東夷城的人殺死兩年多,可…聽説府裏一直瞞着大寶少爺,他是從哪裏知道的?”
範閒吐了一口發苦的唾沫,沉默片刻後説道:“我告訴他的…他雖然痴呆,但我一向拿他當正常人看待。他和林珙兄弟感情極好,這件事情一直瞞着他,我心裏不舒服。”
“不會出什麼問題吧?”王啓年小心説道。
“址有什麼問題?我兩年前就告訴他了。”範閒抿了抿髮乾的嘴唇,幽幽説道:“大寶只是智力沒有發育完全,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但不代表他什麼都不懂…南詔那邊有座望夫石,我可不想身邊再多個問弟寶。”
説完這話,他看了向大寶處看了一眼,發現大寶正蹲在王家丫頭的身邊挖蚯蚓。他的目光頓時柔和了起來,多了一絲憐惜和一絲淡淡的歉意。
便在此時,王家宅院的木門被人敲響了,來人敲的極其用力,極其急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範閒與王啓年對視一眼,皺了皺眉頭。王啓年上前甫一開門,一個漢子便衝了進來,衝到範閒的面前,大聲説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範閒被這人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藤子京,不由痛罵道:“什麼事情這麼一驚一乍的,不是讓你回田莊看書準備春時的武試?怎麼又跑回京了?”
他是一心一意想讓藤子京能夠走上仕途,也算是不虧了對方自澹州將自己接出來後的用心服侍和那一條殘腿,然而藤子京此人和王啓年的心性極其相似,對於官場雖然有愛,但對於跟在範閒身邊的生活更有愛一些,加之實在對那些兵書六略看不進去,所以在田莊裏讀書三日,便又跑了回來。
藤子京臉上慚愧之色大作,卻又馬上想到了那件重要事情,十分欣喜説道:“少爺,快回府吧,老爺已經回來了,全家就在等您。”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範閒皺着眉頭,過去牽着大寶,準備出門上車。
藤子京在他的身後跟着,笑着説道:“柳姨娘有了。”
範閒愣了愣,站在原地回過身來,摸着腦袋説道:“什麼?難道我又要多個弟弟?父親大人…果然不凡。”
藤子京一愣,半晌才明白他説的什麼意思,着急解釋道:“不是夫人,是姨娘有了。”
範閒始終沒聽明白這句話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坐上了馬車,將大寶的衣裳繫好,扭頭惱火問道:“説清楚些,就雖是國公府上有喜,也不至於如此緊張。”
藤子京忍不住笑了出來,説道:“不是國公府上,是咱們自家府上…是思思姑娘有喜了。”
範閒愣了愣,這才想明白,自己雖然早已收了思思入府,但內心深處還是將她當妹妹丫頭一般看待,還真沒有什麼婁室的精準念頭。而且很湊巧的是,思思自幼便是澹州老宅家養的丫頭,本就沒有姓,後來入了京,思轍的母親柳氏因為相似的境遇,對思思頗為照拂,最後乾脆就讓思思姓了柳。
柳姨娘,柳姨娘,原來…説的是思思,難怪範閒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思思居然懷上了?”範閒笑呵呵説道:“那是得趕緊回府看看,這初懷孕的女子脾氣向來大的厲害,尤其像她這樣一個潑辣丫頭,去的晚了,只怕要落好一陣埋怨。”
…
馬車得得得地往沿着街道出了西城,往範府所在的南城駛去。
忽然間,那馬車裏發出一聲悶響,似乎是某人跳將起來,傻傻地讓腦袋與硬硬的車廂發生了一次親密接觸。
馬車裏傳出一個大到恐怖的聲音,聲音裏充斥着震驚與惶恐,竟是讓半條街的行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思思懷上了!我要當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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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到慶國這個世界上,屈指算來心理年齡應該已經三十幾歲的範閒同學,終於要當父親了。生物的傳續,永遠是本能控制的第二強烈需求,所以按道理來講,足夠成熟的範閒,面對着這天大的喜事時,應該表現出一種可以控制住的真心喜悦。
然而,他的表現明顯有些問題,因為他很激動,激動的不受控制,同時在喜悦之外很害怕。
坐在思思的牀邊,範閒像個傻子一樣看着比自己大兩歲的姑娘家,思思的面色有些白,看來知道肚子裏忽然多出了一個小生命後,開始感到了緊張。範閒有些傻傻地看着她,説道:“怎麼就懷上了呢?”
婉兒坐在牀頭喂思思吃東西,臉上充溢着喜色。她一直想給範閒生個孩子,只是一直沒有成功,如今思思懷上了,想到範閒有後,她身為主婦也開心了起來。如果在一般家庭,或許無後之妻還會對妾室生出些妒意,可是她與思思的身份地位相差太遠,吃這種味不免有些愚蠢。
她聽着範閒那古怪的發問,忍不住微微皺眉,斥道:“怎麼説話的?”
範閒傻笑着。他前兩天一直在擔心北方那人會不會懷上自己的骨肉,忽然發現身邊的女子懷上了,這種情感上的大起大落,大擔憂大喜悦,讓他真正化身成為範三寶。